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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天欲雪

2022-12-17  本文已影响0人  东山草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皎皎白雪浅妆树,漫空碎玉点红疏。

一枝浓艳向晚斜,衣袂飘飘云间舞。

左月:每个人出生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有些人带着父母亲人的期盼与祝福而来,有些人却是一段孽缘的赠品,根本不在期望之中,可是那又怎么样!既然上天赐予我生命,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哪怕像烟花那样,只能盛放短短一瞬,我也要努力开成最艳丽的花,点亮天空,点亮大地。

我也想去看她

农历十月初一,三大鬼节之一的寒衣节。南城的人称这一天为"十月朝"、"冥阴节",是传统的祭祀节日,人们会在这一天祭扫烧献,纪念仙逝亲人,谓之送寒衣。

左月抱膝坐在窗边,看着空寂的长街,一弯新月挂在深黑的天幕上,扫过街对面稀稀疏疏的树影,给冷色的青石路面镀上一层清辉。街上已经没有人影,平时如流水一般的车辆,今天也奇迹般的消失了。

房间一角的书桌上,草纸和锡箔纸折成的衣物、金银元宝占据了半边,剩下的半边,是花花绿绿的冥币,从一百到十亿,还有香蜡,鞭炮,从网上买回来的那些用纸折成的别墅、小车,洗衣机,冰箱,甚至还有手机,居然还是苹果,可谓是应有尽有。左月有些想笑,却又觉得有些心酸。

“楚衡,你还要折好久?已经很多了。”左月终于忍不住冲着屋子一角的男人喊道。

“给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喊叔叔,怎么老是记不住。”楚衡对着她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

左月冲他做了个鬼脸:“可不可以不折了,夏兮肯定用不了那么多。再说你给她送那么多钱,也不怕搞得那边通货膨胀。”

楚衡最后折好一条连衣裙,举起来看了看,自觉很满意,拿过来放在一起,敲敲左月的头:“就知道胡说八道。”他整理好满桌子的祭品,小心地装入大纸箱里,再将纸箱抱进车子后备箱。

左月将他放在桌旁的袋子一起放进后备箱,对楚衡说:“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看夏兮,好吗?”

楚衡摇摇头说:“你看店,不用跟去了。”左月嘟起嘴:“我要去看夏兮。我折了她最喜欢的红梅花,一起带给她。”

楚衡没回答她的话,发动了车子,开走了。左月满心不高兴,发泄一般将门使劲关上,嘟哝着:“小气鬼!”

左月躺在床上,想起十四岁那年,爷爷去世,她被父母推来推去,谁都不肯要她,也不肯收留她。母亲说:“找你爸爸,他挣钱多,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父亲说:“你不是我的女儿,找你妈,或者找你生父,唯独不要来找我。”也是那时,她才知道,父母早已离婚多年,都各自有了另一半,她成了拖油瓶。

那天她从城东到城西,又到城东,像一件没人要的东西。她觉得她的人生就像走进了一条看不见光的死胡同,最后她走累了,又饿又渴,一头栽倒在衡兮书屋门前。

衡兮书屋位于城南,后来她无数次想,从城东到城西,无论怎么走也不会到城南,可是她偏偏晕倒在了城南的衡兮书屋,遇到了楚恒和夏兮,左月只能将这归结为天意。

醒来时暮色四合,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女子。那是她第一次去看到夏兮,一时惊为天人:巴掌大的小脸有些苍白,柳眉杏眸,琼鼻樱唇,古典而清丽的美,唇色浅淡,妩媚天成。她很瘦,棉麻连衣裙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让人担心风大一点都会把她吹跑。

夏兮很温柔,说话细声细气,有着安抚人心的神奇作用,左月很奇怪地在夏兮身上感受到了她从未感受过的母爱。她从夏兮口里知道了自己昏倒在他们的书屋门口,是夏兮发现了她,让老公楚衡将她带进了书屋。

夏兮与楚衡收留了她,让她帮忙看店,给她开工资,还让她住在书屋。她知道夏兮得了胰腺癌,已经是晚期,为了治病,他们债台高筑,可是他们还是收留了她。

那年红梅花开的时候,夏兮离开了人世。左月想不通,为什么善良的人命不长?她觉得老天不长眼,实在没道理,将夏兮那么美好的女子给收走了。她想,大约老天爷也喜欢夏兮,所以要将她给带走了。

楚衡痛失爱人,整个人都垮了,颓废之极。左月凭一己之力将书店撑着,等着楚衡活转来。

日子不紧不慢,顾自往前走着。

捡了个宝回来

楚衡看着照片上的夏兮,她冲他笑着,俊眉修目,神采飞扬。他抬起手,轻抚过镜框,在心里说:“兮儿,我觉得自己这几年老了很多,都有白头发了,可是你却永远年轻呢。”夏兮兀自笑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年夏兮查出胰腺癌晚期,他不相信,比夏兮还不愿意接受。为此他带着夏兮不远千里,去了省城那所最有名的医院,花大价钱挂了业内专家的号,各种检查做下来,结果没变,他绝望了。

反而是夏兮,一直很平静。她安慰他说:“你说过要和我白头偕老的,可是你看我们都还那么年轻。虽然医学上说这病治不好了,可是只要我自己不放弃,疾病就不能打垮我,你要陪我一起努力哦!”他泪流满面地抱着她,点头再点头。

那以后,他看医书,带着夏兮一趟趟去省城找专家,到处打听民间偏方,找名老中医,想尽一切办法。可是命运并没有因此网开一面,夏兮还是在二十七岁那年走了。她走以后,他失魂落魄,酒不离口,浑浑噩噩的活着。

夏兮走后第二年冬天,红梅花开得鲜艳极了。他那天坐在红梅树下,喝了很多酒,醉倒在雪地里。是左月找来将他送到医院,因为大量饮酒,导致胃出血,差点没止住。当然他也没有求生的意志。左月扑在病床前哭:“爸爸妈妈不要我,夏兮不要我,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你要是也不在了,我到哪里去呢?”

他一个激灵,想起夏兮临去之前说的话:“阿衡,我说过要陪着你,我也很想与你共白头,可我怕是要食言了。我走以后,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人,让我真的放心得下。这些年为了给我治病,我们欠了很多的债,以后只有你来还了。人死债不能死,要辛苦你了!请你答应我,好好活着!如果可以的话,照顾一下左月,她比我们还可怜,我们虽然是孤儿,但我们有彼此陪伴。可是左月,明明父母双全却无家可归。你如果念着我,就为她提供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吧。”

楚衡想着夏兮的话,再看看哭得稀里哗啦的左月,他有些头疼,他要把左月怎么办呢?左月看他不说话,急了,扯过他的袖子擦眼泪,完了红着眼睛说:“楚衡,你不能再喝酒了!夏兮要生气的。还有,这几天好多要账的,把书屋都堵起来了,放话说你再不露面,他们就走法律程序将书屋拍卖了抵债。你得回去看看。书屋现在生意很好,你得回去坐镇,我只是打工的,你再不管,我就把书屋关门拿钱跑路了!”

那一刻,他想起书屋是自己和夏兮一起开起来的,有他们的心血;他想起那些欠下的债务,还有捡回来的女孩儿。他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责任,从那以后他没再喝过酒,回到书屋,发现在自己醉生梦死的这一年,左月居然将书屋打理得很好。书屋里仍像往日一样人山人海,挤满了人,有中小学生,有带着孩子的家长,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徜徉在书海里,更有淘气的小朋友把脚搁在桌子上、屁股坐在书上……

他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好像捡了个宝回来,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左月居然将书屋给扩大了,重新进行了布置,也更能吸引人。

他重新振作起来后,将书屋开成了连锁店,在城东和城西的中学附近开了两家,城南的总店依然由左月打理。他原本计划送左月去读书,左月死活不肯,说自己天天守着书屋,已经读了很多书了,再说她还要帮夏兮照顾他呢,他对她的歪理啼笑皆非,却也没有勉强。

夏兮走了已经四年,相对人生百年光阴,四年真的不长。可是对楚衡来说,却像是走过了长长的一生。如今,他终于不再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时间真是好东西,它可以带走所有的一切,不论悲伤还是欢乐。时间也是最好的医生,不论主动还是被动,愿意还是不愿意,它都尽职尽责,再深的伤都能被它治愈。

我是个多余的人

左月站在城东新嘉园小区五栋三单元门口,摁响了1204号房门铃,很久之后,视频上出现了一个女人:“哪位?”

“妈妈,我是小月。”左月激动地喊道。女人愣了下,凑近视频看向她,迟疑地说:“小月,你不是在乡下老家吗?怎么来城里啦?”左月没发现母亲的反常:“爷爷说他有事要外出一趟,给我报了夏令营,我跟着夏令营去北京游学了一周,今天才回来。爷爷说回来后让我先来妈妈这里,跟妈妈住一段时间,等他忙过这阵子就来接我回去。妈妈,我可以不回乡下吗?我想跟你和爸爸在一起。”

“谁呀?你说这半天了!”一个男人出现在视频中,他揽住妈妈的肩,妈妈惊慌地挂断了视频。左月呆住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茫然地回头看去,是妈妈。妈妈说:“小月,你也长大了,我就不瞒着你啦,我和你爸爸早就离婚了,你判给你爸爸的。现在我有了新的家庭,不能带你。你去找你爸爸吧。他住在城西汇鑫源。”妈妈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歉然,有淡然,有怜悯,更多的是漠然,那目光深深刺痛了左月,她一把推开妈妈跑了。

场景变换,城西汇鑫源八栋五单元楼下,左月徘徊了很久,终于走进单元门厅,踌躇着,几次伸出手又缩回来,她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左月回头看向外面的草坪,那里有孩子们在嬉戏,有老人们在散步。她一咬牙将手摁在门铃上,很快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谁呀?”左月一呆,没回答,就听见一句“谁发神经乱按!”左月赶紧说话了:“请问是左丰家吗?我是他女儿左月。”

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左月忐忑地极了。等了一会儿,左月后来想了无数次,也不确定那时间很短还是很长。

左丰走出电梯就看到了左月,她很瘦弱,脸色有些苍白,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伸着,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惊惶。左丰顿了一下,走过去拉住她伸出的手“月月。”

左月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睁大通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却看不到她希望的温情。左丰避开她的眼睛,拉着她走出门厅,在中庭找了地方坐下来。

左月打量着父亲,记忆里她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老家,她放学回家,看到他和爷爷激烈地争吵着,爷爷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门外让他滚。她还没来得及叫爸爸,就看到他快步从院子出来,拉开车门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甚至没看她一眼。

左月傻傻地看着,爷爷不自然地冲她笑:“月月,放学了?肚子饿不饿?爷爷做了你最喜欢的酱香肉丝。”左月指指门外问:“爸爸怎么啦?为什么不理我?”

爷爷叹口气,拉着她进屋,慢慢地说:“月月,爸爸很忙,他出差路过回来看看,马上就要走,车上有人还等着他呢。他不是不理你,是没看到你呢。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啊!”

左月机械地跟着左丰坐下来,她有不好的预感,却还是抱着希望:“爸爸,爷爷……”

“我已经知道了。你爷爷把你送进夏令营就给我打电了电话,他身体出问题了,我接他到医院,没熬过来,三天前去世了。”左丰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左月看着左丰的嘴一开一合,再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她尖利地叫:“你骗人!爷爷说他过一阵子来接我!”

左丰眼睛赤红,瞪着她::“是你耽搁了他!要不是为了你,他早就来医院了!就为了你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他居然连儿子都不要了!还连命都不要了!”

左月的头嗡嗡响,站起来想说什么,却一头栽倒在地,最后的意识里,是左丰血红的眼睛,还有那一声声“野种……”

“小丫头,快醒醒!”楚衡昨夜想了想,觉得夏兮在最后的时候都惦记左月,决定带她一起去给夏兮上坟。一大早过来,敲门没人应,掏出钥匙打开门,发现左月还没起床,陷在梦魇里,脸上泪水横流、不停摇头挣扎喊着“我不是,我没有,不是我”,摇了摇没反应,便伸手掐她的人中,将她唤醒。

左月睁开眼,看着楚衡,她分不清自己在梦里还是梦外,笑着说:“楚衡,我是个多余的人。”“谁说的,不要胡思乱想!赶紧起来了,我们去看夏兮。”楚衡打开门走了出去。

左月想想梦里的场景,不,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却成了她永远挥不去的噩梦。

那天,左月从父亲那里知道,母亲与初恋情人偷吃禁果后,初恋不辞而别。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多年前的农村,未婚先孕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为了遮掩,母亲主动追求父亲,父亲本来就暗恋母亲,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结了婚,很快有了孩子,父亲乐得合不拢嘴。

左月记忆中,妈妈从小就不怎么抱她,她能感觉出来,妈妈不喜欢她。那时她以为是自己经常生病的缘故,所以妈妈不喜欢她。她努力让自己不生病,就算生病了都很乖,可是妈妈还是对她很冷淡。好在爸爸很疼她,称她是他的“小公主”,每天回来第一件事是将她抱在怀里,变戏法般拿出糖果,小玩具。因为她从小身体很差,动辄感冒,反复低烧,父亲很心疼她,在她生病的日子里变着法给她做好吃的。

一切结束在左月六岁那年,她被查出先天性疾病,血液配型时,父亲才知道自己帮别人养了孩子。他逼问母亲,母亲却不承认,一口咬定左月就是他的女儿。父亲一气之下,带左月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显示他们没有亲子关系。

当然左月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送回了老家,爸爸不要她了,妈妈也不要她。那时她很惶惑,好在爷爷给了她温暖和爱,为她撑起了一片天,让她无忧无虑长到了十四岁。

母亲恨初恋始乱终弃,让她不得不仓促出嫁,父亲恨母亲欺骗,将自己当成冤大头背锅侠,他们都不想看见她。

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左月觉得,她的人生就是一盆又一盆的狗血,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他们都有苦衷,只有她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左月想,幸好楚衡和夏兮不知道她有病,还是无底洞一般的不治之症,不然他们肯定也不会收留她。

怎么可能不知道

公路盘曲迂回,呈S行向山顶上延伸。楚衡专心地开车,间或瞄一眼自上车后就有些焉头耷脑的左月。她一副明显没睡醒的样子,低垂着眼睑,密密的睫毛在脸上洒下一排阴影,脸色苍白得有些透明。

到达目的地,这是一片在山顶的公墓,位置有些偏僻。白色的石碑,一排排冰冷地矗立在西风里。天阴沉沉的,晨雾笼着远山,一阵风过,树叶唰唰地响。

左月将带来的纸衣物纸钱冥币元宝摆放出来,慢慢焚烧着,火光将她的脸颊映照得红润起来。楚衡一言不发,绕着墓地转圈,将零落的枯草清理掉,在坟前坟后铺满黄草纸,拿出葡萄酒,前后左右洒一遍,最后将享台前的杯子倒满放好,蹲下身与左月并排着,一点一点往享台前的盆里丢纸钱和冥币。

左月凝视着墓碑上夏兮的照片,她正笑微微地看着她,她的耳畔又响起夏兮跟她说过的话:“阿月,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偶尔帮我照顾一下楚衡。我怕他就此一蹶不振,更怕他放弃自己。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哦,别让我走得不安心。”

左月想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怎么顾得了楚衡的事。”可是看着夏兮殷殷的目光,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想着反正自己活着一天,就看顾楚衡一天,哪天自己不在了,就管不起了。她和夏兮都忘了她才十五岁,还是个未成年人,居然要去照顾楚衡这个成年人,她们完全没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荒谬。

楚衡看着左月将枫叶折成的红梅花堆放在夏兮墓前,看着她眼里隐隐的泪痕,有些心疼。她才十九岁,人生还没开始,可是她的生命不知会终止在哪一天。他没告诉左月,他其实是知道她患有不治之症的。

那年,左月晕倒在书屋门口,他将她送去了医院,听医生说她身患不治之症,是染色体变异引起的,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当时,他没敢告诉夏兮,也不确定左月自己是否知道。

夏兮走了后,他差点跟着她去了。他们两人在孤儿院互相扶持着长大,是彼此的依靠,也是彼此的唯一。那时他完全忘记了左月的存在,醉生梦死着,抱怨老天爷不长眼,干嘛不把他也收了去,又神神叨叨操心夏兮一个人过奈何桥会孤单,又牵肠挂肚地担心她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那场醉酒后,因为左月的哭泣,还有那些债务,他勉强振作起来,将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书屋。也是这时,他去打听了左月的身世。县城不大,只要有心,很容易就能打听到一切,他也知道了左月父母都不要她的最深层的原因——她的病,因为那是个无底洞。

当然楚衡也知道了,左月的身世暴露后,左丰与左月母亲的婚姻也走到尽头,他不要左月,左月母亲也不要她。左丰要强行送走她,可是左老爷子看着带了几年却猫儿一般瘦弱的小女孩,想着她母亲一直不待见她,如果真的跟了她母亲,只怕小命很快就没了。老人真心疼惜左月,不同意左丰的做法,说孩子无辜。最后左丰与老爷子吵了一架,老爷子一气之下带着左月回了乡下,勒令左丰定期寄药品回去。

那年,老爷子查出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等疾病,左丰想接他回城里,说把左月送还给她母亲或者找她生父。老人没答应,父子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楚衡想着,要抽时间跟左月谈谈。几年下来,他早就将左月当作了家人,他计划多挣点钱,带左月去省城治病。他已经失去了夏兮,不想再让左月有丁点不测了。只是他看着左月自觉保密工作做得好,想当然地认为他不知道她的病,有些好笑。

如果你真的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她的所有事情,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生命如此脆弱,谁也不知道,明天与无常究竟哪个先到来。楚衡觉得,自己近些年是再也不愿经历生离死别了。

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时光如流水一般,湍急淌过。转眼间,又是三年时间过去了。

左月冲着楚衡问道:“楚衡,为什么红梅开在下雪之后呢,难道它不冷么?”彼时,她正抱膝坐在书屋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天空被灰色的云层堆积,黑暗席卷了苍穹,长街空寂,街灯次第亮起来。她看着街角那株红梅,突破雪的封锁,露出点点娇颜,妍丽而妩媚,这一刻,她看到了无限的生机与繁华。

楚衡被她突如其来的话问得一个愣怔,随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对她这样没大没小的称呼,他有些无可奈何,却懒得再去纠正,因为说了她也不听。左月冲他笑,银铃般的笑声飞扬在寂静的夜色里。

她想起前几天夜里那个梦,白雪红梅,她坐在红梅树下,看见一个身着红色长裙的女子站在花枝上,风扬起她披着白色斗篷,高空隐隐有人从天而降,向梅花枝上的女子伸出双手。女子却冲她喊:“阿月,你和楚衡好好过日子,我当天使去啦。”她一惊,从梦里醒来。

在楚衡转身跨过门槛之际,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楚衡,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楚衡一个趔趄,他没回头,直接拉开门出去了。

左月以前听人说谁谁是不祥之人,觉得那些人吃饱了撑得乱嚼舌根。可是后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个不祥之人,父母不要她,生父不详,爷爷撇下她,连夏兮也早早地离开了。好在还有楚衡,他让她打理南城的书屋,直接分成给她,她一度怀疑楚衡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左月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喜欢上了楚衡,这感觉很甜蜜,又有些酸楚。因为她很清楚,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等死。她有时觉得,每个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场漫长的等死过程,所以她从不期望奇迹。然而,她还是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对楚衡动了心,却不知道楚衡是否如她一般。她如此热爱这个世界,她还渴望爱与被爱。所以,她想活着,好好地活着。

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她在衡兮书屋度过了八年。这八年,岁月漫长,时光静好,生活安宁。她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楚衡送她一幅画,夕阳西下,绮丽的晚霞铺满天空,给远处的山峰投下一片阴影。城市之心的天台上,一个女孩儿双手插在衣兜里,苍茫的夜色下,城市的万家灯火,仿佛闪烁金光的银河在流淌着,夜风撩拨着她的短发,下一瞬她好像要乘风飞去。

她知道楚衡画得一手好画,这些年,他将书屋交给她打理,自己则醉心于作画,然后拿到网上卖,价格不菲。她还知道,楚衡在省城也开了衡兮书屋,近三年,他经常到省城,每次去都要呆很长时间才回来。她觉得楚衡在谋划什么事,可是楚衡不告诉她,她不好多问,心里却不安极了。

今年寒衣节,楚衡去看夏兮,却没带她。在前一天,她发高烧,烧得糊里糊涂,抱着楚衡哭得稀里哗啦。爷爷走了、父母都不要她时,她没这样哭过,夏兮走的时候,她没这样哭过,楚恒喝醉酒差点没活过来,她也没这样哭过。可是那天,她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后来楚衡有好多天没露面。

前几天,一个小伙子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对她说:“我想请你看《长津湖》电影。”她有些好笑,却在那个小伙子眼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突然就有些笑不出来了。她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

十五岁之后,她没再照过镜子,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可是那个小伙子却让她想起了最后一次照镜子的情景,她在镜子看到了一双空洞的眼睛,干涩而晦暗,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她的喜怒哀乐,她将镜子砸得粉碎,从此再也没照过镜子。

可是那天,她却重新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人,陌生却又熟悉,她有点不敢相信那就是她自己,俏皮的短发,巴掌大的脸,透着不正常的白,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翘的小圆鼻子,长长的睫毛,两只黑而透亮的眼睛,焕发着青春的光彩。

她知道楚衡一直没有忘记夏兮,但她不在乎,只要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就行。 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女孩,明知自己命不长久,却对恩人一般的楚衡产生不该有的感情,可是她却没办法控制这来势汹汹开了闸的感情。

她直直地看着楚衡拉开门走了出去,连头也没回,心里的苦涩怎么也压不住。在年复一年等待死亡的日子里,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年那场漫天大雪,楚衡捧着夏兮的骨灰盒踉踉跄跄走着,她麻木地跟在他后面。那时她曾想,夏兮比她幸福,因为有人为她送行,有人为她伤心,不知道自己将来不在了,有没有人会为她掉眼泪。

想给她一个家

楚衡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居然会因为左月的一句话而睡不着觉。

楚衡这几年一直在为治疗左月的病而努力,书屋正常运转后,他丢给了左月,自己则捡起丢了四年的画笔,重新开始绘画。刚开始时,他在网上接单,画别人指定要画的东西,随着手感恢复,他的画愈加好起来。

后来他不再画指定的东西,而是将生活融入画中,有时也外出写生积累素材。几年下来,他创作出一些很独特的画作,参加国际大赛,其中有几幅获得了大奖,他的名字也响亮起来。

他醉心于绘画,却从没忘记自己的初衷。他用奖金在省城开了衡兮书屋,投入全部心血。同时,他再次大量翻看大医书,中医西医,通通不放过,还通过网络搜索与左月的病情相关的信息,带着从县医院复印的病历,频繁地出入在省医院、川医,找专家咨询,反复论证治疗的可行性。

他从没分析过自己对左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也从没想过左月会对他产生爱情。他比左月大十二岁,当年收留左月,是因为夏兮。那时,他和夏兮已经结婚几年,却一直没有孩子,左月出现时,夏兮已经病入膏肓,她喜欢左月,几乎是将她当做女儿来宠。他爱屋及乌,对左月也有一份疼爱。后来夏兮走了,左月用稚嫩的双肩挑起了打理书屋、照管他的担子,他很感激。

后来他知晓左月的身世,知道她身患不治之症,对她多了一份怜惜。他从左月身上,看到了一个不屈的灵魂,虽然身世不堪,却从没有怨天尤人,对来往书屋的所有人笑脸相迎,认真地、努力地生活,乐观又坚强。她的身上有一种美好的品质,尽管自己身单力薄,却尽己所能帮助他人。她会在休息日去养老院为孤寡老人送东西、洗衣服,会在看到盲人过马路时去搀扶一把,帮着左邻右舍带小孩儿玩耍,他几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阴霾。在南城那一片,认识她的人都喜欢她。她仅有的几次哭泣,都与他和夏兮有关。

楚衡失眠了。左月问他有没有一点喜欢她时,惊得他差点摔个狗吃屎,都没敢回头,狼狈地逃出了左月的视线。可是她那句话却像魔咒一般,始终在他耳边回响。深夜,他站在阳台上,看夜幕下的城市,没有了白日的喧嚣,星星点点的街灯在夜的怀抱里闪烁。他好像看到左月那双黑亮的眼睛,执拗地望着他。他从茶几抽屉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猛地吸了一口,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重新喘过气,举起手看看明明灭灭的烟头,叹口气将烟摁进烟灰缸。重新振作起来后,他一度抽烟很凶,导致肺部出现病变,在左月耍赖撒娇、软磨硬泡之下戒了烟。好多年没抽烟,都已经不能适应了。

他以为自己将左月当做一个晚辈,可是那天一个男孩子对左月示爱,他心里很是不爽,听到左月拒绝后,他竟然暗暗松了口气。那时他没有深想。那天左月发高烧,抱着他说喜欢他,他说不出当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寒衣节那天,他没带左月,一个人在夏兮墓前坐了很久,回来后,他再次去了省城,他从网络上知道,川医新近从国外回来了一个专家,是业内最有名的,他决定去找找。

他一直没有对左月说自己在做的事情,他怕有了希望之后再失望,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他怕左月承受不了。他想先将所有的情况都摸透,有了一定的把握后再做打算。

左月终究将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摊开在他面前。他虽然没回应,却并非是不动心。仔细想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左月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只是他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内心。他这几年拼命地挣钱,一次次去找专家,一遍遍翻看医书,好像又回到夏兮生病那会儿,心里的恐惧无时不在。他很清楚,左月不是夏兮,夏兮像深谷幽兰,温雅淡泊,左月却像是野草,顽强不屈,极有韧性。七年多的相互扶持,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陪伴,她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果要割舍,他一准会痛不欲生。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爱,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想失去她,他想给她一个家。

最后的最后

又一年寒衣节,楚衡与左月从省城回来,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团遮盖了整个天空,远山萧瑟,墓园寂静。

左月站在夏兮墓前,静静看着照片上微笑的女子,在心里说“夏兮,我喜欢楚衡,我会照看他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你不会怪我吧?”

楚衡出神地看着墓碑上那行字:“夏兮,楚衡永远记着你!”他看着左月一点点擦去墓碑上的灰尘,口中念念有词,心里不再空虚。他想,他终于释然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这一年,楚衡带着左月去了省城,还去了京城,参观了故宫,爬了长城,看了鸟巢,水立方,逛了胡同,看了医生。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却也没让人绝望到底。医生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驾车回去的路上,天色愈加阴沉,山路曲曲弯弯。左月看着车窗外,山巅腾起薄雾,与天相接,与公路平行盘绕的溪流水声潺潺,风吹得路旁的树叶飒飒作响,要下雪了。

她喃喃地念:“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楚衡嘴角上扬:“是不是再弄个红泥小火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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