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店
一
我的家是一座独栋的二层木屋，房子平淡无奇，胜在有一个大花园。父亲在世时，尤爱培植花草，十几年下来，整个院子已然是一个小自然。
看过了四季不同花开，我才真切的感受到又是一年过去了。
花草繁多，自然引来各种不同的小动物。院子里跑过一两只松鼠是常事，还有各种不知名、华丽的鸟，叫声悦耳；模样奇特的甲虫，小的时候，经常抓来玩……
藏在草木间的未必只有机灵可爱的动物。一些危险的生物藏在鲜花绿草之下，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被咬上一口。我不是危言耸听，家里几乎每个人都曾在院子里被某些毒物咬过，症状或轻或重。
二
在我的印象里，曾在院子里遇见过一条小白蛇。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烈日悬在空中。
我躺在一楼的地板上，正对着满目青翠的院子。一架老式风扇吱吱呀呀的叫着，送来一点凉爽的风。客厅那边传来母亲和叔公闲谈的声音。
我这个叔公的经历颇为传奇，他初中辍学，执意要去出家，当了三十多年的和尚，忽然又脱去僧袍，做回俗人。吃起大鱼大肉毫不顾忌佛门戒律，在他的身上，已然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影子。我也是在他还俗后才第一次见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与他相对，我感受不到半点亲切，反而觉得心寒难受。
暑意沉重，听着他们两个絮絮叨叨、低低沉沉的谈话声，睡虫乘机爬上眼皮，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梦中，隐约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以为是梦。
夏天，春梦连连。
不过，即使是春梦也不及这叫唤声来的真切。我眯开一条线，看见一条小白蛇就盘曲在我的面前。我以为是梦，闭上眼，继续睡。直到一条冰冷的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把。
睁开眼，还是那条小白蛇。不过，这次我的反应像被人强行灌了几口水，整个人手忙脚乱的往后倒去，想要离那蛇有多远就多远。
“哎、哎、哎，你别怕啊！”
蛇开口说话了！我听的真切，这次不是梦。
“你怎么会说话？”我紧贴在墙上，哆哆嗦嗦的问。
“因为我不是普通的蛇，我是修炼了两百年的蛇妖。”
当它把最后一个妖字吐出来的时候，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起身就准备要跑。可眼前突然冒出大团的白色烟雾，遮住了去路。一时刹车不及，撞在了一块柔软的肉上。整个人向后倒在地上，屁股疼的很。等烟雾散去，出现在面前的居然是一条白色巨蟒，它吊着两只铜铃大眼，时不时吐出一条腥红色的分叉舌头。我想嘶吼大叫，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发不出声音。
“你别跑，我话还没有说完！”
我才注意到，这条蛇发出的是一个女生的声音。
“你想怎么样？”我尽力镇定自己。
“想找你这个人类帮一个小忙。”蛇说。
烟雾腾的突然冒起。眼前的巨蟒又变成一条小白蛇。我的恐惧小了不少。
“帮什么忙？”我问。
“陪我去一家汤店。”
汤店？脑子飞快的运转着，想着附近哪里有汤店。好像历史街那边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汤店。
“去哪干吗？”
“我想喝一碗汤。”白蛇添了一下舌头。
“不去。”没经过脑子思考，我直接说了不。可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不过白蛇好像没有生气，它落寞的垂下头，问了一句：“为什么？“
还没有等我回答，它的身子扭成s形，突然腾地而起，向我扑了过来，以迅雷之势在我的右手上咬了一口。
咬完后，它得意洋洋的说：“你中了只有我能解的毒，现在是不去也得去了。”
它的话让我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三
蛇毒没我想象中发作的那么快，手上也只是留下了两只针孔一般的伤口。白蛇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慢慢的跟着。城市渐渐被我们甩在后面，走了许久，我才发觉这根本就不是去历史街的路，而是去往深山里。我开始担忧起自己的性命来。
“你叫什么？”我竟然想知道一条蛇的名字
“你就叫我小白吧！”
“喔。”
我接着问道：“山里怎么会有汤店？”
“你懂什么，那家汤店可不是普通人类开的，当然是不会在人间。”小白慢悠悠的回答我。
“那你说说看这汤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问。
小白不理我，于是我故意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了下来，伸起了懒腰。
“你怎么不走了？”小白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还没有回答我？”
“快走，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小白催促道。
“我就不。反正我中了你的毒，也是一个将死之人。”我有恃无恐。
小白无奈，只能向我详细的说起这家神奇汤店的故事。
那家店是一仙人开的，叫七情六欲汤店。
“除了人，不论妖魔鬼怪还是仙神，都没有七情六欲。”小白说。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没有七情六欲，是不是也就不会难过、高兴？
“只有喝了那汤，我们才能感受到只有你们人类才拥有的情绪。”
“为什么你想体会人类的情绪？”我问。
“因为……我想……尝一尝……“爱”的味道。”作为一条蛇，小白居然害羞了，它将自己的身体盘起，头锁在圈子里。
“爱的味道？！！！”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条蛇居然想尝一尝“爱”的味道。”
小白恼羞成怒，一生气，周围又忽的冒起白烟。等我回过神来，一条白鳞大蟒已经张开血盆大口，作势要把我吞下去。
我赶紧求饶：“我不笑了，不笑了。”
小白又变回成一条小蛇。
“下一次，我一定生吞你。”小白说的义正严辞，我倒不害怕了。
“为什么你会想尝“爱”的味道？”我问。
“你难道没有听过白娘娘和凡人许仙的故事么？白娘娘是我们蛇族的传奇，她法力高强，又有超凡脱俗的容貌，几乎所有的蛇都以她为修行目标。她和人类许仙的故事，在妖界流传了上千年，自打娘胎起，我就听过他们故事。白娘娘为了“爱”甘愿放弃千年修行被压雷峰塔下。我就想尝一尝这“爱”究竟是什么味道？可以让……”
小白说这话时，不是一脸的向往，反倒是一种慷慨赴死的神情。
“如果你喝了那汤，知道爱的滋味，也和那白娘娘一个下场怎么办？”我有点担心小白。
“放心吧，我对自己有信心。”
“一千七百年道行的蛇都抵不住“爱”的厉害，你只是一条修炼了两百年的小蛇妖……”
我的话刚说出口，白烟又忽然冒起，小白华丽变身，一条白鳞巨蟒向我扑来。我以为小白恼羞成怒，要直接将我生吞。索性我闭上眼，接受这残酷的命运。腰间被一块巨肉缠上，耳边的风呼呼响，睁开眼，是风驰电掣的一副景象——小白卷着我飞快的向前飞奔。
越过一棵树、一条河，飞过一道山、两道山，我们在一个湖泊前停了下来。白烟冒起，小白变回小蛇的同时，我屁股着地，疼的呱呱大叫。
“你要变身也不早说？”我大怒。
“我想变就变！。”
“啊，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啊？”
眼前的小白不再是一条蛇的模样，她变成了一个人类姑娘，一袭白衣加身，梳着宋朝的发饰，但凡看过《新白娘子传奇》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小白就是照着赵雅芝扮相变的。
“怎么样？怕了么？”她从人的嘴里吐出一条蛇的舌头。
“对了，”我看了一眼周围，除了眼前这个巨大的湖泊和远处的群山，不见人烟，更别说什么人类建筑，“你说的汤店在哪里？”
小白示意我往水里看。湖面平静如一面镜子，在那镜子里，竟然倒映着一座古楼。透过掩映的大门，可以见瞧见门里人影攒动。
“居然在湖里，我们要怎么进去？”
小白走到湖水里，嘴里念念有词，湖面上渐渐起了波纹。我看见一扇古朴的木门从水里升起，水花四溅。
“公子，请吧！”小白让我先进去，她紧随其后。经过一段明亮不见他物的隧道，眼前渐渐浮现一座木制古楼，楼上挂着一面迎风飘扬的棕色旗帜，绣着一个大大的汤字
小白领着我推门进去，一边喊：“青姨，我回来了，我带了一个人，这下我可以喝汤了吧？”
小白的话一出，店里形形色色的人皆掉头看着我们。
“人类！”
“真的是人类，她居然真的带回了一个人类男子！”
大家的窃窃私语我全听在耳里，我想坐在这店里的人多半都是妖魔鬼怪。可从外表看来，他们与常人无异。
小白完全不理议论，拉着我往店的深处走去。我左顾右盼，想把一切都看尽，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人。
未见其人，先问其声，是她的笑声勾回了我的注意力。抬头一开，是一个穿着绿色裙子，面容姣好的女子。她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枚青色玉簪。小白一看见她，甩开我的手，立马拥上去。
“青姨，青姨，好久不见，你还好么？”小白雀跃的像是一只小鸟。
“小白，这段时间你去哪了？”青姨说话的口气非常温和。
“我到人间去了，看，我带了一个人类回来，这下你可以给我煮汤了吧。”
经小白一指，青姨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竟看的我很不好意思。
“人类？”她问。
“嗯。”我点头。
“这下我能喝汤了吧。用他的五味情绪给我煮一碗汤吧。“
听到小白这么说，我突然有些脚软。用我的五味情绪煮汤？
你要吃了我？”我问。
“只是提取你的情绪而已！不会死的。”小白解释道。
我松了一口气。
青姨接着说：“死倒是不会死，不过你没了五味情绪，就变成了一个无情无欲、类似活死人的存在。”
“啊！”我晕了过去。
四
醒来时，小白正在一口接着一口喝汤。
“你要喝么？”她停下调羹，问我。
我脑子一抽，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突然反应回来。
“我的情绪被你做成汤了？”我质问她。
小白把整个碗端起来，一口饮尽，回我一句：“是啊！“
“我……”我一时找不到词回击她。
“她骗你的。”我回头刚好对上青姨含笑的脸。
“青姨，你怎么？”小白有些恼羞成怒。
听到青姨的话，我长舒一口气，转念一想，自己刚刚的反应太过白痴，如果我的情绪被提取出来煮了汤，自己也就不会感到愤怒和害怕。可是，小白千里迢迢带我来这里，不就是想用我的情绪换一碗汤喝么？
“那你还拿我的情绪煮汤么？”
小白白了我一眼：“我怕折寿！”
青姨笑着走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的身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直往我我的皮肤里钻。之前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和女人坐的这么近过，两只脚不受控制的有些颤抖。我尽量维持镇定的状态，不想被人看出紧张。
青姨问我：“你叫什么？”
“王毅！“我说。
她上下很是认真的大量了我一番，突然冒出一句：“我们以前见过么？”
“没……没吧！”如果我在现实中见到这么美丽的女人，一定会将她的脸刻在心里。
“可能是我记错了！”
“咦，你脸红什么？”小白突然把脸凑到我的面前。我们两之间的距离大概就只有零点零几厘米的距离。她的黑色瞳里孔映着一张窘迫男人的脸。
左边胸口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在猛烈跳动。好像有颗小型炸弹在身边爆炸，炙热的气氛将我包围。
“怎么更红了？”小白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一阵冰凉。一旁的青姨笑而不语，她似乎对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
“没……没……没事？”我赶紧把小白的手从我手上拿开，撇过脸去，不敢直视她。
“青姨，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嗯，还病的挺重。”
我被取笑了。
“有的治么？”小白继续刨根问底。只能说作为一条只有两百年道行的蛇，她的修行之路还很长。
“有，”青姨继续说，她的深情变得严肃起来，“只要把你两百年的道行分他一半就好。”
青姨的话刚一出口，我只觉得身体一软，眼前一黑，自此什么都不知道。
五
我醒来时，发现小白正躺在我的身边。她面目安详，好像死了一般。
“小白，小白！”当我想去摇动小白身体时，才惊觉自己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
“怎么回事？”恐惧漫上心头，我的第一感受是我和小白今天可能都要死在这里。
房间的门突然开了，青姨端着一碗热汤缓步走进来。我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容颜美丽、举止优雅的女人。她见我醒了，脸上露出微笑。
“你醒了！”青姨说。
“小白怎么了？她是不是死了？”我焦急的问道。
我的手还还放在小白的肩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我用法术让她睡着了！”
青姨的话让我长舒一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弄晕她？”
青姨笑而不语。她的笑容里似乎带着千年的悲伤，那一刻，我觉得似曾相识。青姨独自坐下，把汤放在桌子上，问我饿不饿。
她这么一说，我反倒真的饿了！可又不敢随便喝她的东西，倔强的回：”我不饿。“
“放心，汤里没毒。”
不管了，她要杀我，我也没有办法。所幸下了床，喝起汤来。
“你知道我我为什么不愿意给小白做七情六欲汤么？”
我一边喝汤，一边摇头。汤实在美味，入骨的好吃。
“一千多年前，我还不是这家店的主人……那时候我和姐姐只是西湖底下两条有些道行的蛇妖，不懂人情世故，一心求道。“
青姨的话让我感到吃惊：“你是《白娘传》里的小青。”
“嗯！”青姨继续她的故事。
青姨和白娘娘在湖底修行，偶然一天，白娘娘准备升到湖面，去看一看杭州城的旖旎风光。
“姐姐那天升到湖面，而我懒得的动，没有随她去。回来后，姐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日日修炼的工作都放在一边……”
忽然一日，白娘娘对青姨说：“我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劫。”
两条蛇妖，一青一白，从西湖遁出，向着这深山湖泊飞来，进到当时才刚开张不久七情六欲汤店。店主是一个不知来路的神仙，他自感天界生活无趣，开店只为无聊的神仙生活加一点佐料。
“当时，他的店刚开张。知道的妖魔鬼怪还很少，每天门可罗雀，可他最爱热闹
。我和姐姐的到来，是他最大的幸运。他的道行高，应该早就算出了姐姐与我之后的经历，可他不说，听了姐姐的要求，不要任何代价，立马为姐姐煮了一碗七情六欲汤。”
白娘娘喝了大半，青姨只喝了一点。人的情欲爱恨自此在两只妖的心里生根发芽，白娘娘也有了征服那日在西湖边对上眼的男人的信心——她现在不再是单纯的妖，有了情欲、有了爱恨，和人没有半点差别。
“后面的故事，你们人类也听说了。我和姐姐水淹金山寺，触犯天条。姐姐保我，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被压雷峰塔，千年道行一朝丧，魂魄重入轮回……”
汤店因为白娘娘和青姨在这人间一闹，声名大振。妖、魔、鬼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成为一大热门去处。
青姨听闻此事，愤恨难平，手持雄黄宝剑，带着腾腾杀气冲到汤店来。可她来时，店主已走，只留下一张纸条。纸上大概是说，他自感有愧青白两姐妹，无颜再见，遂将店转于青蛇，并告诉她：她和白蛇终会在此地相遇。
青姨便留了下来，成了这汤店的主人，一等便是千年。
“你是说小白就是白娘娘转世？”我问。
青姨点了点头。
“我不想她重蹈覆辙，遂骗她要一凡人的五味情绪，才能熬这七情六欲汤。没想到，她真的去了凡间，将你带了回来。”
“那小白现在是？”我不安的回头看了一眼躺在一旁、沉睡中的小白。
“我骗她你得了重病，需要她传你一半法力才能救你！“
“她答应了？”
“嗯。我施法锁住她的法力，现在的她没有办法再去人间。等她醒了，只是以为自己给了你一半的道行而法力大减。”
听到青姨的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那汤？”
“她不忍心你变成没有感情的活死人，这汤，她算是放弃了。”
这下，小白便能一心一意留在山间重新修炼，而避免前世悲剧重演。或许有一天，小白能得道成仙，实现一只妖的最大成就，只是……我有点难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小白的眼皮动了一下，她就要醒来。青姨退了出去，留我们两个在房间里。
小白醒了，起来便是一句：“你害我失去了一百年的修行！”
我不知道用什么话回应她。脑子一抽，突然抱住她。小白没有意料到我的举动，居然一动不动。我以为天下的蛇都是一般冷，但小白不一样，她似乎有人的体温。
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我开始出现了幻听。一些噪杂的声音如同咒语一般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还是闭着眼睛，把脑袋靠在小白的肩膀上。鼻子闻见她身上的香气，整个人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恍惚里。
那些噪音越来越响，像绚丽烟花留下的余响在耳边再一次爆炸。我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一遍又一遍叫着我的名字，把我从最深的黑暗里拉了出来。
当我睁开眼，看见的是母亲的苍老的脸。她见我醒来，伏在我的身上痛哭起来。等意识全部回到我的身体里，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病房里，脸上罩着一个透明的氧气罩。
经由呼吸产生的巨大疼痛感把我最深层的回忆引了出来。我记起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被一条白蛇咬伤后摔倒在地，头撞在坚硬的木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晕倒之前，我看见母亲与叔公向我跑来
母亲絮絮叨叨的对我说起要不是当时叔公在场，我可能就……
三个月后，我出院回家，发现院子里的花草全被铲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硬的水泥平地。
得知我出院，很多亲戚都来看望。我看见叔公抱着一个巨大的盛满褐色液体的玻璃瓶出现在众亲戚之中。那瓶子里装满了各式中药材。一条蛇浮在药材之间，凸着两只肿大眼球，盯着我看。
叔公用那蛇泡了酒。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