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我小孩的人
“小孩,本子掉了。”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卷边的烂本子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远处的他,坐在枣树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时生。很可笑的,一个脑瘫居然有着这样一个名字。
李时生出身于干部家里,母亲是当地有名的商人。父母一致认为李时生是他们夫妻二人的污点,所以毅然决然地将尚在襁褓中的他交给乡下的老人照看,也就是我的家乡。
这些都是听村子里的老人说的,其时我与李时生还素未谋面。
只一眼,我敢断定他就是李时生。他坐在树上,悠闲的晃着腿,脚上的鞋破了两个大洞,露出两个大脚趾。
我走到那棵枣树下,仰着头望他。他冲我挥挥手:“小孩,快上来,这里很好玩的。”
我把书包挂在树杈上,歪歪扭扭地上了树。找了个结实的树干坐下,我问他:“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他就笑笑,也不说话。
过一会儿,我感觉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手背上移动,抬起来一看——是个毛毛虫!当时我就觉得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尖叫就“咣当”摔地上去了。由于落地姿势不科学,所以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我妈站在床边指着我的鼻子骂:“放学了还不知道回家,没事跑树上去干嘛?给你摔得狠狠地才好,看你下次还长不长记性!”我默默地听着妈妈的训斥,心里想的却是李时生铁定是被我吓到,所以就躲起来了吧。
那之后,我便没再见到李时生,而我每次路过那棵枣树都会刻意地瞅上几眼,可是回应我的只有那一声声聒噪的蝉鸣。
就在我快要忘记李时生的时候,他又出现了。戴着一顶崭新的草帽,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村口的西瓜地旁。我欣喜地跑过去,刚想打招呼,他却先开口了:“小孩,这是我先来的,你要的话,就去别处!”我心里纳闷:这又不是你家的,嘴上还是说:“我不爱吃西瓜。”
经过了这一次不愉快的经历,我又开始排斥他,我觉得他太小气,不配做我的朋友。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会刻意避免去前两次遇到他的地方。可老天爷总爱跟我们斗气较真,你想见的时候他就不让你见,你不想见的时候躲都躲不掉。
“小孩!”我装作没听到。
“小孩”我继续装。
“小孩——!!!”我依旧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前走。不料没走几步就被他勾住了书包带,我回头怒视他:“你有完没完?到底想干嘛?”他的眸子很快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但是我仍不罢休:“还有?你叫谁小孩?”
他小声嘀咕道:“阿婆说个矮的是小孩,个高的才是大人,你还没我高,所以你是小孩。”
我一时无言,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相处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李时生其实不傻,就是太实诚了,只要认准一个人,就一定会掏心掏肺地对那个人好。
星期天,我们一起去河里摸鱼,遇到水深的地方,他会卷起高高的裤腿,提醒我别过去。他捉鱼的时候常常一本正经地给我打个“嘘”的手势,然后猛地一扑,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金鱼就到手了!
在我们分道扬镳的路口,他才肯把背篓给我,我说:“那你呢?”
他笑着举起右手沉甸甸的塑料袋。
我一度以为袋子里装的是鱼,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沉甸甸的回忆。
后来,我不记得李时生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只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来找我玩了。
第二年,等到村口的西瓜熟透腐烂了,我还是没等到李时生。
一次问路找到了他家,门口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我知道,她便是李时生口中的阿婆。我一说我是李时生的朋友,她就开始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那天,我进了李时生的房间,墙角摆着一排破旧的布鞋,一律都是在大脚趾的位置烂了个洞。阿婆说李时生有个怪癖,好好的鞋非要剪个洞才穿,他说脚指头也要透气,不然该憋死了。
身旁那个木质的床板上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我不解:“这里放这么多石头干嘛?”
阿婆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我只听见“有段时间也不知道他怎么了,说是去河里抓鱼,每次回来却拎着一袋石头,问他的时候,他只说这些石头好看”。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地一下爆炸开来,久久都未平息。
李时生是在河里淹死的,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咽气了,手里死死地抓着一条鱼。
那条鱼还活着,在阿婆的盆里养着。我看着它一会儿游来游去,一会儿就那么安静待着,就心想那会不会是李时生呢?
很多年后,当我再次爬上那棵枣树,隐约间,似乎听到那一声“小孩,本子掉了”。
不过,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叫我“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