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噪音。
一、
又是一年冬天。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她要来北京出差。
她以高中时的昵称唤我,句尾也依旧有着撒娇意味的拖长音,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又太过久违,仿佛昨天我们才手拉着手一起回家,才在分岔路口道别,而她同我约定第二天再在路口相见一起上学——就是那样的语气。
于是尽管我很讨厌突如其来的安排——这往往会让我失控——我也轻快地说,什么时候,我去接你。
事实再一次证明上天是眷顾她的。她抵达的夜晚北京刚好下起了不算小的雪,回去的计程车上她打开车窗伸手去捕捉雪花,“我第一次看见下雪诶!”她回过头来同我说话,头发被涌进来的风吹动,而橘色的路灯给画面铺上一层暖色,一瞬间像是什么怀旧电影里的女主角镜头。
尽管我真的要冷爆了,我依旧忍住了让她关上车窗的冲动:“北京喜欢你。知道你喜欢雪。”
“以前总说要一起看雪。”她又摇下了一点车窗,整个人像是跃跃欲试地想探出身去,我缩了缩脖子,“过了这么多年,总算一起看到雪了。啊……当时还有江淮,他怎么样了?”
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切入点提起这个名字。
二、
江淮是我的弟弟。长得好看。篮球打得好。笑起来很阳光。爱穿白衬衫。说起来都是优点,但又普通到提起他来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类似的模糊而平均的印象——因为每个学校总有几个这样的男生。
我们学校的就是我弟弟,同时我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喜欢他。这也是非常狗血的剧情。听起来我好像是风暴中心的女主角,但我知道故事的主角从不是我。当时我帮她追了很久的我弟弟,我帮她递的情书能放满一个鞋盒,江淮懒得看,倒是我小心替他收起——也可能是替她收起。但最终他们也并未有什么结局。
“就那样。”我不是很想提他。尤其是在我和她阔别多年的现在,我不是很想提他。她似乎意识到了我瞬间变低的气压,于是又笑着转移开了话题。
“那给我讲讲你嘛。”
“也没什么可讲的。”
“那随便给我讲个什么嘛。”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朝我撒娇。不过我还真有个故事想要讲给她听。
三、
是一个朋友的故事。但是当时我听见的时候想起了她来,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我都想要讲给她听。
“我有一个朋友。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甚至为了避免被催婚背井离乡地到了北京来。高中时候她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后来再也没办法喜欢上其他人。就这样单到了现在。
“后来也是有一年冬天,她喜欢的那个女生也在深夜给她打电话。说,你猜猜我在哪儿呀。
“她就说,我怎么知道!几乎是用吼的,因为她没想过会在再接到她的电话。当时她缩在被窝里看恐怖片,心脏开始扑腾扑腾,不知道是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到,还是因为这个电话那头是她。
“那个女生就说:‘我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我前边呢,是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没有什么顾客,营业员在打瞌睡,’然后话筒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呼~好冷啊。还是南方暖和啊。’我那个朋友本来想更凶地质问一下,但是对方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的左手边,有一家花店,卷帘门上用喷漆画了好看的画,右边的路灯坏了,一闪一闪的,有点像鬼片。
“于是我朋友当时才反应过来,她在自己家小区门口。但是她还没来得及陈述出自己的推理,对方又继续说道:‘真的好冷啊~外边下了大雪,以前总说想要和你一起看雪,这么多年才真的看到了。’她哈了一口气,声音有点抖,"真的好想见你啊,可是我明明说过以后都不要再见了,所以就这样吧。我走啦。’
“女生说完就挂了电话。没有给朋友留下任何反驳或者回应的机会。于是她立马甩开手机从床上弹起来穿裤子,但是穿了一半又停住了,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又拉开窗帘看了一下,外面真的是鹅毛大雪,我朋友想起她以前身体不好,每到冬天都要给她熬温补的汤药逼她喝完,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兜里取暖……她想起了无数类似这样的小细节。
“然后她又开始穿裤子。奔下楼的时候刮起了大风,橘色的灯光透过风雪,明明暗暗。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她刚刚描述的地方,漫天风雪几乎是将她推了过去。
“那个地方空荡荡的。所有脚印都被风雪掩盖,包括她自己的。而大风裹挟着雪花,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最终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四、
“好虐啊。”目的地到达的时候故事刚好讲完,她下车一边从后备箱取下行李一边发出感叹,句尾还是拖长的稍微带一点撒娇的音调。
她没有听出我的隐喻——我应该知道她不会听出,我甚至怕她会听出。可是在讲述的时候我依旧存着那么一点妄想。妄想,我可以这么说吗?
当时雪正像故事里一样大。她拎下行李赶紧将手放在脖子上取暖,我关上后备箱,出租车绝尘而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因为是深夜,小区楼下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而和故事里不同的是当时没有风,路灯将沉默的落雪全都照成温暖的橘黄色。四周是闃寂的黑幢幢的楼宇,四面八方的像把我们围在了一个玩具盒子里。
“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分别的时候?”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以前——也许不是突然,也许也不是没来由——我送她回家,路口的地方她执意不要我再送。当时也是这样一个路灯昏黄的深夜,只是南方的冬天没有雪,湿润的空气也很好闻。路口有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就算是冬天也枝繁叶茂,她在树下笑着朝我挥挥手,说你快回家吧都好晚了。橘黄色的灯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在她脸上叠出影影绰绰的光斑。
“记得呀。”她点点头,“好多年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其实当时我就很想做一件事情。”我拖着行李,示意她跟上我。
“啥?”
她似乎只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夜里也像湖面一样闪烁着光泽。我凑了过去,她没有躲。
于是我迅速地在她嘴唇上啄了一口,说,就像这样。
五、
她笑了起来。好像没有生气。
于是我看着她,抢在她发声前面,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说,我喜欢你。
“我也是。”她几乎不假思索,迅速地回答我。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你还是不明白吗,”我叹了口气,我发现这种时候我反而平静到不行,冬日里本来就冷的手似乎都因为血液流向心脏而没了知觉,“我喜欢你,从以前就一直是。”
“从以前我们在天台上一起晒太阳,从以前下大雨踩着水回宿舍,从以前我们逃课去买汽水,从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从你给我取的第一个昵称,从你给我写的第一个字……我就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
“是像男女之间的、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我怕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然后就像等待着审判的犯人,或者是等待着开箱的薛定谔的猫一样,刚刚平静的心跳像是加倍地在此刻回来,砰砰砰地似乎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六、
大概是几十秒。或是几分钟。或者是一个世纪吧。她笑着凑过来,拥抱了我。
带着满身凉气的。落雪般轻柔的。熟稔的。
她羽绒服帽子上的不知名动物毛皮蹭到了我的脸。她应该在耳后的位置涂抹了香水,约摸是柑橘类植物和牡丹的味道。
“你家在几层呀?”她问我。她还是微笑着,那眼里依旧是一面湖泊,倒映着月色和路灯,在闪闪发亮。
七、
两天之后她工作结束要返回南方,而她执意不要我送她到机场。我帮她把行李拎到楼下,在路边等她叫的车。
虽然当时出了太阳,但依旧无比寒冷。只是因为积雪明晃晃地反着光,整个世界无比明亮。
“我走了。”站了一会儿后,她同我道别。
由于车还没到,所以她无法说完就转身离开。于是她只能看着我,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而我能说出口的我早已经说过,就连不能说出口的我也都说了。
“我想抱你一下。”半晌之后她这样说道,没有犹豫,一边说着一边过来拥抱我,因为暴露在冷空气里而冰凉的头发碰过我的耳朵,滑落到脖子上,“以后都不要再见了吧。”
我一低头看见她的颈项,隐没在她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泛着栗色的头发里,我看见她的血管,想象里面汩汩流动着红色的血液——这一切维持着她的呼吸和思考,因此她得以站在这里,拥抱着我,说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吧——而实际上血管会由于含氧量的变化呈现出青色。我突然发现以前我以为我总是能洞悉她的想法,但实际上除了这些无聊的东西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为什么要突然想要抱我,为什么突然又说不要再见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松开了手,冷空气包围着我,空落落的。
“帮我把这个拥抱给江淮吧。”
……原来到头来连个属于我的拥抱都捞不到。
八、
再后来我收到她寄给我的信——不过那也是过了好几个冬天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想来我又哪里是真的喜欢江淮。缠着你要去你家,并不是为了见他,而是为了见你。其实我对他知之甚少,而我对他的印象则全部来源于你——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每当我想起他的时候,其实我自动带入了你。”
她的字依旧清秀,我一眼就能够辨认得出。
我以为我会有很多情绪,可我什么情绪都没有。我反复将信件阅读了三遍,可就是什么情绪也没有。没有难过,没有悲伤,没有怀念,没有惆怅……就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一片白噪音。
九、
最后我把这封信也放到了同一个盒子里,假装这是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