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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街上的小人物之第十二个:那个做门卫的老方(5)

2020-03-06  本文已影响0人  孙锐

老方每天要喝两顿老酒,几乎雷打不动,即便感冒发烧之时,他也照喝不误。用他自己的话说:“喝酒不仅不会伤人,反而会养人哩!因为酒是粮食的精华嘛!……”

有一次,老方突然晕倒在传达室里。大家还以为他是喝酒喝坏了呢。可等老方睁开眼睛后,第一句话却是:“赶快把酒瓶递给我,让我先喝一口白酒,缓一缓气!”

众人不免有些吃惊,但仓促之间,别无他法,只好把一瓶开了盖的白酒送到了老方的嘴边。

老方咕咚一声,喝完一大口白酒后,果然缓过气来了,方才解释道:“我一直有些低血糖。这还是以前当兵时发现的。记得有天夜里,刚好轮到我值班站岗,却突然晕倒在地上。战友们发现后,还以为是那些狗日的蒋匪特务突然闯进来搞偷袭呢。等医生跑过来检查一番后才知道,我原来患有低血糖。医生叮嘱我,以后只要一发作,就赶紧吃一块糖,或者喝一杯糖水。我后来发现喝一口白酒也行!……”

“唉,老方啊,你这根本就是在瞎搞!在饮鸩止渴嘛!……”有人不以为然地感慨道。

看来,喝酒这一辈子是戒不掉了。不过,老方在六十岁那一年,狠一狠心,竟然戒掉了已抽了大半辈子的烟。

值得浓墨重彩添上一笔的是,同样在六十岁那一年,老方又开始拿上了工资——退休工资。而且,还是像从前在国营工厂上班时那样按月拿。老方总算是熬到了重见日月的这一天。他有好几个老同事并没有熬到这一天,就提前死了。老方说,他们死得很不划算。

从此,这一份国家按月所发的退休工资就成了老方活着的底气。而为了坚决捍卫这一份底气,谁在他的面前说国家的坏话,谁就是他的敌人。当然,他自己发牢骚则可以另当别论。想当初,他刚下岗那会儿,还有刚进监狱那会儿,可没少说国家的坏话。

有一次,一个混得不如意的闲人跑到老方这儿来乱发议论,乱说坏话。老方便立马反驳道:“照你这么说,天下就没有一个好人了!全是他妈的汉奸、王八蛋!我告诉你,我们桂花街交警岗亭上的那个老严就是个众所周知的好人,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老严谁不知道呢?天天忙前忙后的。可像他那样的人毕竟不多嘛!……”那个闲人还是嘴硬。

老方当然不会忘记,他那会儿踏三轮车拉货的时候,经常在市里被别的交警逮住,不仅会被罚款,而且三轮车也会被没收。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会去找桂花街交警岗亭上的那个老严帮一下忙。老严打一通电话,就帮他把三轮车拿出来了。

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何况三轮车还是老方的吃饭家伙呢。有一次,老方悄悄递给老严一条中华烟,可老严却随即就把那条烟扔还给了他,且喝斥道:“我哪里抽不到烟,非要抽你的烟?!下次再来这一套,我就不帮你拿车了!……”

那一刻,老方深知,老严是同情他这个同龄人哩。

后来,老方踏不动三轮车了,老严还帮他在附近的桂花苑小区里找了个保安的工作。

当然,老严不仅是帮老方,街口上另外那几个踏三轮车的他也同样都帮过。还有,这附近的居民遇到什么事都喜欢来找老严,只要不是什么违反原则的事,他都肯帮忙。

从此,老方就会动不动拿老严来说事。

大年初二这一天,老方吃过午饭后,坐在传达室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时竟然睡着了,一觉醒来,他只觉头昏脑涨,鼻塞喉痛,浑身不得劲,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肯定是着了凉,感冒了。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他就开始一直咳个不停,但好在一直没有发烧。

因为要防控新冠病毒的疫情,所以政府相关部门便通知他们宾馆在大年初三这一天开始无限期地歇业。老方哪个地方都去不了,只好一直待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当然,不去上班,工资就不要再指望了。钱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老方早就心知肚明。

说起来,老方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他以前上班时,住在工厂的一间宿舍里。后来,他跟着亲戚跑出去做油漆工时,那一间宿舍就被工厂收回去了。再后来,宿舍那儿就被开发成了一个高档居民小区。当然,里面没有一套房子是属于老方的。事实上,老方就连里面的一个卫生间都买不起。

老方在每年春节之前都会回一趟乡下老家,不为别的,只为到村委会去领一张专门发给他们退伍军人的日历画。老方倒不是在乎那一张不值几个钱的日历画,而是在乎那一种形式。也就是说,他年轻时当过兵,为国家作过贡献,而国家现在并没有忘记他。可今年春节前他却没来得及赶回去,因为他听说他们老家那儿已经封了路,不让人进村了。

经常有人会在闲聊时问老方,他在哪里当的兵,当的是什么兵?每每此时,老方总是这样回答:“在哪里当的兵?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祖国的大西北当的兵!可当的是什么兵?这就说不得了!保密!……”别人若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老方随即就会避而不谈了。

看来,老方那会儿当的一定是很重要的兵。要不然,当初国家就不会给他们这些已经退伍了两年的兵,再安排正式的工作了。

……

老方又喝了杯白开水,等咳嗽咳得没那么凶了,便把房间稍微整理了一下。他想,自己万一得了那种病,就不一定再回得来了。他在这儿已住了整整十六年!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刚搬到这儿的那一年,正闹非典。如今,又开始闹上了新冠。唉,都是些要人命的病啊。

除了钱,他还带上了几张从前和那些战友们的合影。可自从下岗后,每次老战友聚会时,他都不好意思再去参加。因为他混得不好嘛。当年谁会想到,他这个新兵班的班长,后来竟是混得最差的一个。可他现在却想,如果再有一次那样的机会,他肯定会去参加的。因为这么多来,他一直想念他们。素不知,他和他们之间的战友之情是用青春、汗水、甚至是热血浇灌出来的啊。

老方戴好口罩,步出房间,锁好了门,走出两步远,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笔直地落在了窗台下面摆放着的那一排空酒瓶上。

他忽然想到,他这六十多年的时光,就像那一排敞口的酒瓶一样,收集过许许多多的雨水,但也收集过几缕和煦温暖的阳光;收集过许许多多的幸酸,但也收集过几滴弥足珍贵的幸福。想到这儿时,老方发现自己的心里一片潮湿湿的。很多年不这样了。

他艰难地跨上了自行车,龙头直歪,别别扭扭地骑了好一会儿,总算才稳住了。他不敢去市里的大医院,嫌贵,就去了附近的一家街道医院。

抽过血,拍过胸片后,医生说:“到底是不是新冠病,我也不敢确定!毕竟我们只是一家街道医院嘛!我建议你还是立即赶到××传染病医院去,他们那儿是专门看这种病的,他们的诊断应该更权威一些!……”

老方一听,顿觉有一种实实在在的不祥之感,犹如一扇巨大的磨盘一样,陡然压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走出街道医院后,急忙给他儿子打了个电话,告知了一声。但他并没有告知实情,而是说自己支气管炎发作了,需要挂水。他儿子也就没有多问。

挂完电话后,老方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打了过去,说:“等这一阵子疫情过去了,你赶紧去一趟乡下老家,帮我到村委会去拿一下日历画,我年前没机会回去拿!……”

“那一张破画有什么拿头呢?!……”他儿子有些不耐烦了。

“你就帮爸爸去拿一下吧!年年有,今年的也不能缺啊!”

要是在平时,老方或许早就吼出来了。但今天,他不想吼,也没有力气吼。

“要拿你自己以后跑回去拿吧!现在闹得这么人心惶惶的,我可不敢乱跑!……”

老方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对着手机大吼了一声:“你就是怕死!”

他儿子立即反唇相讥道:“你英雄,你不怕死?!可当年,你们工厂宣告破产、改制那会儿,也没见你敢跑到大街上去示威,跑到工厂里去闹吗?还不是只敢躲在家里,朝自己的老婆和小孩乱吼乱叫!……”

“滚蛋吧你!”

还没等他儿子把话说完,老方就立即掐断了电话。然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肺已经气炸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便顺着他的嘴巴滚滚而出。老方实在是被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一把扯掉了口罩。大街上零星的几个行人立即吓得小跑着躲开了。

老方觉得非常失望,但也没办法把这种失望说给他儿子听。因为这其中的含义很驳杂,他一时也难以说清楚。当然,即便他能说得清楚,但也必定会遭到他儿子的一顿讥讽。他儿子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张日历画上的“光荣人家”四个字,对老方是多么的重要。那是老方这一辈子没有白活的标志。或许是唯一的标志。

老方站在自行车的旁边,神情凄凉。他跨不上车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那一刻,大街上空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完,请读第十三个:那个“鸟人”郭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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