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傻孩子刘赟
几年前，我在一家为电信运营商及政府单位做网站运维外包服务的公司上班。
0 1 初识
公司在住宅小区里租了一套房来办公，上午上班的时段，上行的电梯里人并不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赶到的时候，电梯门还没合上，里边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帅小伙是我们公司同事。
“早！”我俩异口同声地向对方打了声招呼。
平日里人少的时候，我习惯站在离电梯按键最近的地方。但今天，显然已经有人占了我的位置，看到30楼的按键已经亮红，我移步走到那个人身后，与我同事并肩而站。
和同事随意聊天的时候，前面那个陌生人让我感到好奇。他站得离电梯按键很近，几乎是全身都要贴到上面去了，我也就看不到他上几楼。他会不会是还没找到要去的楼层？心里产生这样的疑问，是因为我看到了他那玻璃瓶底般厚的眼镜镜片，他还一直低头盯着那些黑底白字的大按钮。
原来是个女的！尽管虎背熊腰，还剪着潘玮柏的发型，但是暗紫色的卫衣外，斜挎的是一个米白色帆布包，上面印着蓝色叮当猫，宽松的运动裤下，踩着一双50后妈妈们常穿的小坡跟旅游鞋，这显然是双女鞋。
“叮——”她跟着我们上到了30楼，走出电梯，向右边走去。我们也是右拐，加快脚步进门打卡。
“你俩上电梯的时候碰到新同事了吗？”公司人事一见我们就问道，“几分钟前打电话说已经到小区里了，不知道能不能找上来。”
“这小区就两栋楼，又不难找。”我说。
“这人有点特殊，”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据说这里有点那个。”
“不会是刚才那个？”一起上楼的男同事张大嘴，表情夸张地问我。
“你好！小刘是吧？”人事向门口走去。我回头一看，果然是刚才一起上电梯的那位。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刘赟的情景。
许多人叫不出刘赟的名字，当我在她考勤卡上念出“yūn”音的时候，她有些惊讶。
我一眼能认出“赟”字，是因为我在报社实习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名字里就有这个字，她说爸爸希望她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宝贝。后来，听说刘赟是公司合作单位某局主任的独女，我对她这么有文化的名字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0 2 听说
在适应公司环境两天之后，刘赟被安排到一家电信运营商那里上班，加入网站内容编辑团队。之后，关于刘赟的事，我都是从与她共事的同事那里听说，大家常在QQ群里以聊她为乐。
“她做不了事的，只能交给她一些极其简单的工作。”
“她经常坐在位子上，边做事边自言自语。”
“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常插话，就是根本牛头不对马嘴。好奇怪的一个人。”
“我觉得生在那样的家庭，她可以穿得像样点。一个20多岁的女孩儿，怎么打扮得像个阿姨一样？”
“你们应该羡慕人家是个官二代，那样的智商，那副模样，想上个班，拼爹就行。”
“我们应该向她爸表示一下同情，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宝贝？”
“她单身呢！据说家里已经给她买好了婚房，未婚的男同胞可以考虑一下，哈哈哈哈！”
……
0 3 偶遇
为促进员工之间的交流，公司经常组织大家一起打羽毛球，或者聚餐、郊游等活动。如此一来，在客户方驻点办公的同事就有了“回家探亲”的机会。
除了打球，其他活动刘赟都参与。
在公司里上班，女孩子总会有一两个私下要好的同事，刘赟一个都没有。她喜欢跟在人事身边，与男同事们一起，帮忙搬运活动用的东西，帮大家看管包包等贵重物品。
于她，我是公司第一个叫出她名字的人。于我，或许是出于对她的怜悯。我通常会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有时候也会聊点什么。不过，她不喜欢跟人交流，只是在见面的时候主动向我打个招呼。后来我发现，刘赟只跟我和人事两个人打招呼。
0 4 共事
半年后，公司把我调到刘赟所在的团队做主管。
刘赟当时负责客户网站生活指南栏目的内容编辑，需要每天到网络上搜集美食制作、家庭医疗类的文章，对标题进行小改后放到客户网站上去。我发现，她修改后的标题，全部是以“如何”开头的：如何做一道美味的酸甜排骨、如何治疗小儿感冒、如何……
“你的标题都是一个模板，要有变化，改得新颖、吸引人些，知道吗？”我站在她座位旁边跟她说。
“哼，我不懂。”她小声嘀咕的这句话让我怔了一下。
考虑到她的身份和能力问题，我不可能一气之下不予理会，让她继续“不懂”下去。我在她电脑上打开了几个网页。
“你可以参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看这个，《三分钟剁好一盘饺子馅的妙招》，简单粗暴。问句可以用，但是不要所有的标题都用提问的形式。”
“哦——”看她似懂非懂的样子，我又跟她说：“你先试试修改几篇，完了我再帮你看看。”
一个小时后，我检查刘赟的工作，虽然还没有达到我要的效果，但是已经比之前有了进步。我在QQ上给她发了三个大拇指。
接管团队一段时间之后，人事向我问起刘赟的情况，我如实汇报：“做事还是挺认真，就是基础差了点，需要人引导。还有，与人沟通上好像……”
“那你就好好带她。”人事说，“这孩子也挺可怜的，据说以前受了刺激，平时跟她交流注意方式方法就好了。”
听了人事的话，我对刘赟多了一份关注。原来，她之前对我的那句“哼”，只是她的口头禅。她说的“我不懂”，我就当她是说“你教我吧”。
0 5 聊天
其实，刘赟是喜欢说话的。
几个同事在讨论网购的事，说到“支付宝”，正在慢吞吞打字的刘赟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谁吃不饱？”并没有人回答她，大家都在前俯后仰地哈哈大笑。这个时候，刘赟依然在打字，还是没有回头。刘赟的问题，很多时候就像一句梦话，不需要答案，也不需要有人回应，这是常有的事。
不过，也有例外。
有一次，大家在讨论护肤的话题。刘赟冷不丁问了一句：“如何保养？”一位心直口快的女同事说：“你脸上痘痘太多了，你先祛痘吧！推荐你用……”“别说了！”同事话音未落，刘赟已经制止了她的话。之后，大家也就没再搭理刘赟的任何话题。
心里牢记人事说的“注意方式方法”，让我没有在刘赟身上犯过规，平时也会和她多聊聊。
办公室配有几台微波炉，大家平时都自带盒饭。
一连几天看到刘赟在吃八宝粥，我问她：“你很喜欢吃八宝粥吗？”
“哼！”她低头看着那一大碗粥，嘟囔道，“我妈咧，煮一大锅饭没煮熟，又拿来煮粥，害得我吃了三天粥。”
“这么说，你妈挺节俭的嘛！而且还会想办法，把它煮成了八宝粥。”我由衷说道。
接下来，刘赟说的什么，我就听不清了，我猜是在喃喃地吐槽她妈妈。
0 6 帮忙
这事之后的一天中午，在热饭之前，我去洗手间洗手。回到办公室之后，发现我的盒饭不见了，有同事说看到刘赟拿到餐厅去了。我去餐厅热饭区一看，果然是刘赟帮我放到微波炉里热了。
“刘赟，谢谢啦！”对于我的道谢，她并没有说什么，一直盯着正在微波炉里转动的盒饭。她厚厚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我好像听到了她在轻声哼着什么歌。
“还要等几分钟呢！微波炉的辐射太大了，我们离远点。”我说着，站到一旁，背靠在墙上。刘赟也跟着靠了过来，喉咙里依旧在哼着什么。
“你哼的是什么歌？”我侧过脸问她。
“没什么。”她低着头，不再出声。
我有点后悔，我不该扫她的兴。可我又觉得，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们就像一对初恋的情侣，也许是我无意中的某句话让她害了羞，她低头不语。我们又像一对在和别人玩捉迷藏的小伙伴，躲到了这堵墙后面，没人会找到我们。
第二天，刘赟又提前帮我热了饭。第三天照旧。
“刘赟，谢谢你哦，以后我自己来就好了。”我总觉得，我不该让一个差不多可以列入残疾人行列的孩子帮我做事，我也不能欺负一个“官二代。”
刘赟听到我的话，依旧盯着微波炉里旋转的盒饭，但她厚厚的嘴唇没有抽动，她也没有哼歌。我靠到墙上，刘赟没有跟过来。
第四天已经是下一周的周一，刘赟果然没有再把我的盒饭拿到餐厅。我如释重负，但我心里又不是真舒服，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此后，刘赟又不喜欢说话了。
她不再插大家的话，也没有跟我说话，倒是依然喜欢自言自语。一次，我以监督工作为由，站到她身后，想听听她在说些什么。
“《做白色鱼头汤的技巧》，《鱼头汤不够白？快快点进来》……”刘赟反复念叨的，是她正在修改的文章标题。
“这个打问号的比前面这个好。”我指着她电脑文档里备选的标题说。
“嗯，我也觉得。多念几遍就有感觉了。”她继续自说自话。
0 7 再见
又是半年之后，公司与这家运营商的合作关系结束。我带的编辑团队全员撤回总公司，接受其他项目的工作安排。
回公司的那天，正好赶上元旦假期的前一天。收假回来之后，刘赟没有再来公司上班，也没有被安排到其他合作单位去驻点办公。
后来，我常在大街上或者商场里看到一个背影很像刘赟的人。我想那应该是她，我们既然有缘相识，应该也会有缘再见。只是，我没有过去打招呼，我就当在跟她玩捉迷藏，我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小伙伴。
一年前，几个老同事重聚，免不了聊起当年的一些人和事。
我问：“刘赟该嫁人了吧？”
“没有。离开公司没多久，她在过马路时，为了救一个小男孩，”人事说，“被车撞，双腿没了……”
“啊？——”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怜的孩子。”有人说。
“傻孩子。”我说。
看到有的同事欲言又止，我想起了刘赟抽动的厚嘴唇，想起我们一起靠在墙边，她哼着歌却被我打断的那一幕。
想起她小坡跟的旅游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