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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飞鸿正踏雪泥

2018-05-19  本文已影响1495人  木蓁本蓁

那时飞鸿正踏雪泥

1

1992年,适逢中日建交20周年。报社面向全国读者举办了一个家书征集活动,报纸上发布消息之后,收获了全国读者的巨大的关注。

我作为负责编辑,在查看收集来的家书照片时,被一封来自1944年的家书吸引了目光。信纸上的字体是华丽圆润的小篆,横撇竖捺间,足以看出写信人的风华绝代。我忽然被这样的字体勾起了兴趣,带着一探究竟的愿望,联系了家书的所有者,便听到了这样的故事。

2

1944年冬天,是个暖冬,解家后院梅花开得很好。

在闺房里读《东坡诗集》的解家小姐解连环,看似心无旁骛,然而半点精神没放在诗词上。她不时地撩开窗帘向外望着,要不就是在镜子前吃吃地笑。

正读到“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一句时,丫头青儿气喘吁吁地闯进房门:“小姐,安之少爷到了。”

话音未落,门帘被一双白皙的手掀起,随即出现一张含笑的脸,待徐安之整个人迈进门来,解连环才发现六年没见,徐安之竟然长成了这样高的个子。

看来美利坚的生活相当滋润,她心想。

“怎么,你是不认识我了?”徐安之弯腰笑着。

解连环把手里的书拍到他怀里,冷笑道:“不认识不也正常?有些人能毫无音信地走六年,就不许留下来的那个忘了他?”说着便气呼呼地往门外走去。

徐安之忙不迭地跟出去,他向来怕她恼火,而解连环又是个容易恼的。

她在红梅树下站住,脸上的胭脂和艳艳红梅交相辉映,是个风华绝代的模样。

“环环你莫要恼。”徐安之拉着她的手,“你也知道三七年开始打仗的时候,爷爷为保香火,强行把我送走,我也是被强迫的。就你说,国难当头,我中华男儿,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他是悔恨至极,一副抱负难成的模样。

“呵,原来你徐少爷一直悔恨的是壮志难酬,而不是我这个人。”

徐安之自知说错了话:“自然有你,在美利坚的每一日我都无比思念你。”

许是在洋人的地界呆久了,徐安之说话还真是让人面红耳赤。解连环觉得脸越来越烫,却只是把手搭在梅树的枝丫上,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

他就顺势折下一朵梅花,小心翼翼地别在解连环的发髻上,嘴里唱一句《天仙配》戏词:“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带发间。”

不远处青儿发出一声嗤笑,解连环羞红了脸,嘴里骂一句:“你可真是个登徒子。”

然而徐安之的话当真没错,二人的婚约定在腊月十八,她可不就是他娘子。其实婚约早就被徐解两家家长敲定了,只是战火猝不及防地来,徐安之被谨小慎微的徐老爷子在三七年七月七日当晚送上了通往美国的货船。

那晚卢沟桥的月光虽亮,但也照不见前方路途是否坦荡。

向来亲密无间,蜜里调油的青梅竹马,自此散落东西两地,长达六年。如今战事已然明朗,徐安之这才回国,并奉命和自己的小青梅成婚。

乱世里的事项,桩桩从简,哪怕是解徐这样的名门望族联姻,新娘子也只是一顶轿子就送进了徐家家门。二人拜完天地,洞房烛火摇曳的之时,徐安之拥着解连环:“等日后时局稳了,我定还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解连环摇头:“我不在乎什么盛大不盛大,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成。”

徐安之清浅笑开,嘴角的梨涡似盛了陈年的酒。他上下抚摸着她一头青丝:“我虽是个西学派,却也喜欢祖宗的老礼儿。奈何如今男子不再蓄长发,不然我俩便可结发。”

“油腔滑调。”解连环笑骂。

“没有。”徐安之正色道,“白日里拜堂时,我听见礼官喊一拜天地,便想着,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听到二拜高堂,便想着,徐解两家世交,你我二人又是自幼相识,我与你自当恩爱不疑,方才对得起这世代的交情。”

“听到送入洞房——”他拖长了音调,“我便想着——”,他忽然换了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这礼节也真是冗长,害我良宵苦短。”

说着便附身吻上解连环的唇,红烛跃跃,床帐子上只由灯影映出一对缠绵鸳鸯。

那时候解连环觉得苏轼当真不似旁人所说的那样高明,人生哪里会像飞鸿踏雪泥,她和徐安之明明可以有这般血脉相融的联系。

过了腊月是新春,除夕夜解连环和婆婆一起包饺子。她穿了藕荷色的对襟袄,卷起的袖子下,是一对雪白的腕子。

面对面坐着,婆婆的目光不时地落在解连环的小腹上。她笑:“妈,您这是做什么。”

徐家妈妈拉过她的手,再从自己手上脱下来一只碧玉镯子,亲切地套到解连环手上:“妈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个镯子,是我的一点心意。”

解连环摇头,推脱,却被婆婆阻止:“我没什么心愿,现如今不太平,我这个当妈的只盼着你俩平平安安,早点给我抱个孙子。”

解连环正不知怎么接话,从书房查完年账来厨房的徐安之嬉皮笑脸地答道:“三年抱俩,您可满意?”

徐家妈妈便开怀:“满意满意。”

正月初五,徐家的店铺新年开张。晚上从铺子里回来的徐安之,带着往日没有的神采奕奕踏进房门。他拉着正为他做新鞋的解连环放下活计听他讲话,语调甚是激情澎湃。

“今日从镇子上路过了一支队伍,听说成年男子谁愿意参军就直接跟队伍走。”

“唔。”她垂着眼睫,细细地纳着鞋底。

“也有流传出来的传单,你看。”他从胸口摸出一张纸。

“忙着呢,不看。”解连环只觉得心烦。

他把传单递到她眼前:“看看嘛,环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拗着,不容她拒绝。

她皱着眉抬头,只看见“热血男儿,投军救国”之类的字眼,便挥手让他拿走,直言头疼,此后,她只顾着手上的针线活,忙到深夜,再也不理会他。

徐安之不知哪里来的烦躁,不住地在房中踱步,要不就是唉声叹气。直到晚上吹熄了烛火,黑暗中,他也两眼鳏鳏。

解连环的心情便越来越沉重,撂下一句“你不睡我可要睡了”,就合上了眼睛。

向来喜欢拥她入眠的徐安之,今日反常地占据床的边沿。解连环抓着绣了交颈鸳鸯的锦被,心越缩越紧。

三更一过,枕边人忽然有了动静,解连环有着一颗玲珑心,在徐安之起身的瞬间睁开了眼睛,却又不动声色。不过片刻,只听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再看房中,却哪里还有徐安之的身影,徒留了雕花案几上手书一封。

“环儿吾妻:

见字如唔。

现如今国难当头,我已因家中长辈之行为,蹉跎六载,未能同万千好男儿浴血杀敌。今日不走,我实是悔恨终生。

还要烦请你替我向爷爷请罪,我实属不孝,不敢祈求老人原谅,只盼望爷爷以身体为重,万不要因我动怒。

自知有愧与你,不敢当面告知。却仍存私心,盼你原宥。

待日寇尽除,我自当归来,与你长相厮守。

安之”

不过百字,家国情思尽在其中,由不得旁人反驳,旁人也本无反驳之语。解连环静静看完这封信,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此后便呆坐在房中,不知想了什么,直至东方渐白。待鸡鸣三声,解连环便叫青儿拿上手书,二人一同去了徐老太爷房中。当年他苦心送走保平安的孙子,还是被她放走,跑出去参了军,她总要给老太爷一个交代。

看完信的徐老太爷,砸了惯常用的磁窑的杯子,他把拐杖敲得震天响:“糊涂,热血男儿少他一个?他父亲早已不在人世,难道徐家从他这里断了香火?”

解连环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老太爷以为她委屈,宽慰到:“环儿你无需着急,老头子我现在派人去追,肯定能把这个不肖子孙给绑回来。”

但是解连环却款款地跪下:“爷爷,孙媳自知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忤逆您,但是环儿还是要说。”

“我既已是安之的妻子,那么安之无论做什么选择,我都应该支持他,这才是为人妻的本分。”她狠狠咽下一口气,“我知道爷爷您是为了徐家,但是没有国,哪有家?安之这颗心,早就被您困了六年,我们不必追了。他能有这样的抱负,环儿也觉得自己没有嫁错人。”

徐老太爷愣在原地,良久,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老了,随他去吧,哪怕为国捐躯,也是我徐家的荣耀。”

解连环听到为国捐躯四个字,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浊气,逼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只是刚劝了徐老太爷不追的她,转身出门却上了追人的马。

向来在深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在马背上东倒西歪,颠簸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仍然轻拍马儿,念叨着“快点,再快点”。

是在次日中午追上的徐安之,他昂首在队伍中,已经换上了一身挺拔军装。

寒风猎猎,解连环呼喊的声音被撕扯地支离破碎。徐安之听到喊声,请求出列,经允许后快步跑向她。

风中披着大红斗篷的解连环,像极了解家后院的梅花。

“环环……”徐安之一开口,声音里就带了哽咽。

“没事。”解连环摇头,又把新做好的鞋塞到他怀里,“一定要回来。”

她从头到尾没有流泪,只是深情地望着徐安之,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拓在心里。然后她挥手:“快回去吧。”

说着自己便要上马离开,转身刹那,泪如雨下。

徐安之看着离开的妻子,只觉得万分歉疚,低头又发现怀中鞋里信笺一枚,上题诗一首:恶卧娇儿啼更漏,清秋冷月白如昼。泪双流,人穷瘦,北望天涯搵红袖。鸳枕上,风波骤,漫天惊怕怎受。祈告苍天护佑,征人应如旧。

读毕,徐安之已是泪流满面。

2

徐安之一走,徐家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便落在了解连环一个人身上。白日里她要去铺子里面盯着生意,晚上又要在帐房查阅账本。偶尔陪伴的青儿已经倚着门框睡着了,她却依旧拨弄着算盘。算珠相撞的声音响在清冷的月色中,她整个心都一片寂静。

徐安之和她的家,她要撑起来。

然而青儿心疼自家小姐,奉茶的时候喜欢抱怨:“本以为小姐是嫁了个知根知底又心意相同的人,从此一生平顺。可谁能想到姑爷心这么狠,新婚里头便跑去参军。”

解连环把茶叶浮沫轻轻吹开:“你不懂,他是有大志向的人。而且,安之说了,他一定会回来的。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只需把家经营好。”说这话时,已经是1945年的四月,南飞的燕子已经回到堂下,剪刀似的尾巴支棱着。四月春雨清甜,雨幕后隔着一双思念的眼睛。

喝完茶的解连环央青儿撑伞,她要去书房把昨日没看完的账看完。只是那头去门口撑伞的青儿还没来得及转身,这头站起来的解连环只觉浑身绵软,一步出去像是踏在了棉花团子上,下一秒整个人就倒在地上,闭上眼的瞬间,眼前闪过徐安之含笑的脸。

解连环醒来是,身上盖着结婚时的锦被,徐家妈妈两眼含泪坐在窗边。解连环看到婆婆这样的神色,心下一沉,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便挣扎着要起来。

岂料徐家妈妈按住她,又是一连串的泪珠落下:“你莫要起来,当心动了胎气。”

出门送大夫的青儿也正巧回来:“小姐,大夫说您已经有孕,快5个月了。”

解连环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力气又回到了身上。徐家婆婆只是不停落泪,解连环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妈,这是好事,莫要哭了。”

她不好意思地又接一句:“等安之回来,正好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孩子,多好。”话正说着,自己先羞红了脸。

徐家妈妈便骂道:“哎呦,你莫要跟我提那个混账哦,天晓得他何时能回来。”

“安之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她就是有这样的信心,手悄悄地放在小腹上,“爸爸肯定会回来的,对吧宝宝。”

而这厢徐安之已经跟着队伍来到了湘西地界,他向来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刚入军时,战友喜欢调笑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担,是个银样镴枪头。奈何他有个倔强性子,咬紧牙关誓死不当绣花枕头。于是无论行军还是修筑工事,徐安之样样冲在前面。

可是说到底,他身子确乎单薄,身上背沙袋勒出来的伤加上脚底磨出来的茧子,还有湘西夏日里猖獗的蚊虫,折磨得他夜夜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他就静静地想解连环,想他和她从小到大的事。

想解家夏日墙头上开的是栀子花,门外是苏州河。少时他贪玩,往往和小伙伴在河中泅水,解连环是女孩,从来不允许跟他们瞎胡闹。可是她又离不开他,就自己拿着九连环坐在墙边看河里的他们,夏日日头盛,可她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不吵不闹,自己耐心的解着九连环。偶然解不开时,她就奶声奶气地喊:“安之哥哥,你快来帮帮我。”

每逢这是小伙伴都取笑他是个怕老婆的。徐安之却不以为意,从水中上岸,刮一下她的鼻子:“小笨蛋环环,自己叫解连环却不知道怎么解连环。”

那些年坐在栀子花香气里,穿拷花蓝窄腰袄,扎麻花辫的解连环,是他日日夜夜的梦。

然而造化弄人,美梦被湘西战役的炮火惊醒。这场被后人列入中日十大战役之一的惨烈战争,也是徐安之和解连环故事的分界线。

徐安之所在的队伍,被整编为侦查小队,并派遣深入敌腹。夜间行军,他救了一个崴脚姑娘。姑娘看面相不过十七八岁,有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然而不会说话。

姑娘在队伍中着实扎眼,待她脚伤好了之后,徐安之便送她离开。临行的天气有些阴沉,姑娘前行的方向却不是后方。

徐安之提醒她走错了方向,姑娘却望着他不讲话。良久,年轻的士兵只能挥手告别,那位姑娘却摘下来耳环给他。

徐安之摇头:“你留着,路上也好换些盘缠。”便转身归队。

战争打响之后,徐安之不幸受伤,一枚子弹穿过他的腹部,血流不止,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怕要对解连环食言了。

湘西战役一过,日军必败的趋势已经显而易见。公历八月十五日,日军正式投降。与此同时一份长长的阵亡名单也送到了徐安之的故乡桐镇,解连环挺着八个月的身孕站在徐家大门口,从通信兵手里接过徐安之阵亡的消息。

徐家上下一片悲恸,驱逐日寇的喜悦还没散尽,便被徐安之阵亡的悲伤笼罩。而向来反对徐安之参军的老太爷,却一反常态地没哭:“我孙儿是个大丈夫,为国争光,为家争光。”只是说完这句,自己便栽倒在徐家的祠堂里。

解连环却冷静地很,她知道现在徐家的依靠只有她一个,包括肚子里的孩子,徐家上上下下都仰仗她一个人,她不能倒下。更何况,来信说没有找到徐安之的尸体,所以她坚信他没有死。

“我们说好的,安之一定会回来的。”这样的信念,支撑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

十月,解连环足月生下一对龙凤胎,男孩取名为怀安,女孩取名为念安。徐老太爷在重孙儿出生后的第二个月离开了人世,至此,一代名门桐镇徐家,虽人丁寥落,但也是后继有人。

3.

参加报社家书征集活动的,正是徐安之的儿子,徐怀安。我打通徐怀安的电话,与他取得了联系。

“徐先生,我是桐城报社家书征集活动的编辑,想知道徐老先生的遗体到底有没有找到。如果没有的话,也许我们报社可以给您提供帮助。”

电话那头传来苍老却又不失活泼的声音,一个年迈的女声传过来:“唔,报社的编辑哎。怀安你告诉这个小编辑,不用找的呀,你爸他自己走回来的呀。”

这个时候徐怀安先生的声音才从那头传过来:“编辑小姐您好,烦您费心了,但是我父亲早在1982年就已经回家了。”

原来峰回路转,解连环和徐安之的故事走向,最终归于团圆。

我们将时间轴拉回到1945年,回眸历史。

湘西战役身受重伤的徐安之,本以为就此为国捐躯,可到头来却被日军俘虏。

战俘营的日子触目惊心,夜夜有人审问。可作为普通士兵的他,又哪里会知道我军的机密战略。然而日军已是强弩之末,答不上来便严刑逼供,徐安之冷笑,用英语痛骂日军不遵守国际战俘人权法。这一骂不要紧,更让日军坚定地认为眼前这个会英文的年轻人,绝对是军中了不起的人物,便要移交他,给长官审讯。

连日在牢房中不见天日,移交那天他以为自己眼花,竟然看到了当初被他救下来的哑巴姑娘。她着一身和服,讲日语,举手投足,音容笑貌绝对是日本人无疑。

姑娘也看到了徐安之,她跑到负责移交徐安之的日军将领面前,不知道讲了什么,日军先是摇头,然后她就变了脸色,言辞语调也激烈起来。最终结果是,引来日军司令,那位日本姑娘哭闹着,司令最终将徐安之从战俘营里放出来,转而负责给这位姑娘喂马。

后来,徐安之才知道,这位姑娘名叫田中纯子,是俘虏他的日军队伍司令的千金。那日日军转移阵地,不慎遭到徐安之所在的侦查小队的袭击,她和家人走散,又崴了脚,这才阴差阳错地被徐安之救起。

徐安之有个倔脾气,面对纯子,他只有一句话:“谢纯子小姐救命之恩,不过徐某人不会领情。”

奈何少女的爱慕却像是五月沱江新涨起来的水,眼角眉梢藏不住,一举一动都恨不能把爱慕之情溢出来。纯子便着急解释:“是纯子愿意救徐君。”

可徐安之却像是溺水的人,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五月末,前线传来消息,湘西战役,我军大胜,徐安之听到消息,高兴得连草料都多给马儿了一些。

纯子从楼上来到马厩,弯腰向徐安之问好。徐安之虽刻意避免和纯子接触,但是六年的留洋生涯,让他不得不对女士保持起码的绅士态度,所以他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纯子开口说话,在夜晚的凉风中,她的声音悠悠的:“眼下这种情形,纯子的父亲告诉纯子,必须要将纯子送回日本了。”

“是的,日军必败。”徐安之不卑不亢,“正义之师,必胜。”

纯子走近徐安之:“纯子想请徐君和纯子一同去日本。”

“谢纯子小姐好意,但我断然不会离开我的祖国。”

“不跟我走,徐君会被杀死的。”

徐安之把草料扔在地上:“死便死吧,苟且偷生算什么大丈夫。”

纯子站在月光中,再一次鞠躬:“那么看在纯子和徐君也是生死之交的份上,纯子想要请徐君去楼上喝一杯纯子的离别酒。”

徐安之发出一声嘲笑,纯子便又一次鞠躬:“还请徐君不要拒绝。”

徐安之无奈,只得上楼。楼上早已摆好酒菜,清酒用瓷杯盛着,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徐安之不坐,只是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酒已饮完,纯子小姐现在可以放徐某人下楼了吧。”

纯子做出请的动作,徐安之抬脚便走,可是却“哐当”一声倒地。

醒来时他已经在东渡日本的客船上,时隔六年,徐安之又一次被人强行送离故土,只不过这一次的目的地不是美国,而是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日本。

他在日本终日痛苦,若不是许给解连环一句“一定会回来”的誓言,徐安之或许已经在异国寻死。

纯子对他依旧是一往情深,她把徐安之安置在东京的一座中式庭院内,日日前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一个樱花盛放的夜晚,纯子再次提着食篮来到徐安之的居所。

“我对徐君您,是一见钟情。”纯子是日本女性中,难得的外向性子。

然而徐安之并不领情:“你我隔着家国深仇。”

说着这句话,徐安之并不曾抬头看纯子哪怕一眼,他只是轻轻地翻开《老子》,借着这和自己隔了几千年的无为而治,顺其自然的思想,来安慰痛苦的心。

而纯子却不气馁,她抬手决绝地把扎好的发髻散开,又慢慢地解开腰带,和服整个滑落的瞬间,她自背后拦腰抱住徐安之。

“中国人讲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徐君要了我吧。”

青丝覆盖了雪白的肩膀,美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任是谁看了都忍不住怜惜之情。

而徐安之却只是挣开怀抱,没有回身,他盯着日式灯盏中跃跃的火烛,开口道:“纯子小姐,我离家那日,同我妻子写信的时候,烛光也似这般暗淡,我告诉她我一定会回来。你我二人,且不说辱国灭族的仇恨,单是为了我同我妻子的誓言,便要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了。”

他弯腰吹熄烛火:“纯子小姐,请回吧。”

黑暗中纯子满脸泪水,把衣服一件件穿好。从此便派仆人来到了徐安之的居所,自己再也没有出现过。

滞留日本几十年,徐安之为自己找了教授中文的工作,学生皆喜欢这位面容清秀,温文尔雅的老师。有一日学生拿了东坡的《和子由渑池怀旧》来问他:“请问老师,‘人生到处之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该怎样理解?”

徐安之的思绪穿越到他回国的那天,刚从船上下来的他,来不及回徐家,就先到解家看望了自己的未婚妻解连环。未婚妻恼怒他离开六年没有音信,拿东坡的诗集打他,那时她就正好看到这一句。于是他悠悠地开口:“这句诗的意思,是说人这一生的踪迹,就像是飞鸟在雪地上留下的爪痕,倏忽即逝。然而就东坡的乐观性子来说,还应该这样理解,那就是,虽然往事如烟,然而留在心中的痕迹,依旧是难以磨灭的。”

是吧,环环?他在心中暗叹。

学生似懂非懂地点头,临走时又回头:“老师,您是中国人吗?”

徐安之挺直腰板,郑重点头。

“昨日田中角荣访问中国,中日现在已经建交了。”

徐安之听到这个消息,像是被点穴一般愣住。学生继续道:“老师,说不定过几年您就可以回家了。”

“哪里来的消息?”他颤抖着手。

“哦,今日的报纸。老师还没有看吗?”学生从书包中取出来报纸,中日建交作为头版头条,用大大的字体印在首页。

徐安之颤抖着抓住学生的手:“谢谢你,谢谢你。”

中日于1972年建交,那个时候,徐安之已经在日本独居了27年。从知道建交的那日起,徐安之便日日奔波在大大小小的机构,寻求回国的路。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烦请您帮忙,我答应我妻子一定会回去的,她还在等我。”经过不懈的努力,他也终于在十年之后踏上了回国的客船。

海面苍茫,已经从少年长成中年的徐安之,立在船头,只觉思绪万千。回到桐镇,一切不复当初,当年徐家和解家足以占据一整条街的院落,也已经衰败。他提着箱子,向来往的每一个人追问解连环的行踪。

还是有当年的老人知道往事,得知他是徐家少爷,牵着他手,告诉他解连环已经移居到徐家在桐镇乡下购置的老房。

走进乡下那座雅致的小院,推门而入只看见一位身着旗袍的妇人在小几上看书,她戴着单片眼睛,整个人几乎伏在桌子上。

听到开门的响声,妇人只说一句:“怀安,念安,今天放学好早哦。”

徐安之一句话哽在心口,千言万语只剩一声:“环环。”

解连环疑惑地抬头,看清来人之后,手中的书应声落地。

“啊,安之。”她流泪道,“我就晓得你会回来。”

二人相对流泪,窗外阴郁的天气,渐渐归于清明。

徐安之的那封家书,在颠沛流离的岁月中一直被解连环贴身藏着,才得以参加这次家书征集活动。得到写信人的允许之后,我把这封家书的故事写了下来,算是对动荡岁月中感人爱情的纪念。

人生之事虽确如雪泥鸿爪,疏忽而逝,然而对于相爱之人来说,大约哪怕楼台已逝,芳草已逝,恩爱两不疑的誓言依旧永存吧。

“那时飞鸿正踏雪泥,此时积雪已经融化,你踏着浅浅青草,回来我身边。”——解连环 1992年 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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