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人
熙府的内部如同放在圆厅的那座老钟,庄重地走着既定的步伐,日复一日划着优美的圈。这天如往常,下午三点,女管家鹂姑到各房间巡视一遍,先是老爷和夫人各自的卧室,再是两位少爷的,接下来依次检查常踏足的庭室,在确保了主人们居住的舒适后,她会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休息片刻,然后到厨房督促厨娘们准备晚餐。虽然每天循规蹈矩,可她从未感到厌烦。相反,每当走在这光亮的乌木地板上,看到偌大空间里的安静整洁之景,带些哀伤的骄傲就会油然而生。
她在桂雀庄园工作了二十三年,从小姑娘做成了老姑娘,知道家族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但她依旧珍惜眼前的安宁。
两个女仆不知道她在房间里,坐在她的轩窗附近休息。
没过一会闲话就传了进来,一人说:“你说两个少爷都要娶迩花家的姑娘吗?”
“听说老爷准备让大少爷和他们家小女儿订婚,那样的话二少爷就肯定不会从迩花家选。”
“那最好了,迩花的女人漂亮是漂亮,但太多事,难伺候。”
“你猜老爷会给二少爷选个什么样的未婚妻?”
“大概不会比迩花的好。说实话,我才来没多久就感觉老爷有点不喜欢二少爷,是这样吗?”
“可不是!连你这新来的都看出来了。二少爷比不上大少爷,还经常惹老爷生气,家里的很多事都是大少爷帮着处理,二少爷就顾着自己玩。”
“是啊,感觉他总是阴沉沉的,不跟人说话,怪怕人的。”
“不过夫人是最喜欢他的。”
“夫人喜欢有什么用,还不是不受老爷待见,就连夫人自己又有老爷多少感情呢?夫妻两人分房睡着……”
“睡不睡一起又怎么样,夫人是黑柏家主的姐姐,她那帮北方亲戚谁惹得起?就是吃点亏也得忍着。”
“什么意思?”
另一个人还未来得及答话,鹂姑就出来喝止住她们,她怒道:“什么该说不该说都管住自己的嘴,以后再传闲话,把你们赶出去,在外面吃了苦就规矩了。”
她罚两人去擦一周的楼梯,用碱水抛光乌木,那活最累,当是给她们一点教训。
两个小丫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她们小雏鸟般样子,鹂姑叹了一句:“你们懂什么……”
这边刚教训完两个女仆,前边就过来请她,看门人说有个小孩在前门不肯走,一定要在这里谋份差事。
果真,一个小个子站在门口,穿着一身不太合时宜的厚衣服,外面一件呢绒大衣把整个人都罩住了。人是很久没洗过的,脏乱,破旧,隔着老远就闻到她身上的酸臭味,但她固执地托着一面金黄色厚重圆盘,鹂姑一眼认出了那是“臣万兽”。
“她说这是大少爷给她,让她来熙府做活的。”看门人说。但穷人的话不可尽信,眼下少爷都不在家,放她进来无异于自己招祸。
孩子马上明白了谁才是做决定的人,抬头望向女管家,一双琥珀色眼睛生得极动人,胜过万语千言,让人相信尘垢下的灵魂和它们一样透明无暇。一下子让鹂姑想起年轻时她曾非常想要一个女儿。
就在她犹豫之际,老爷的侍从快马回来传信,说老爷马上就到府上,要仆从们都做好准备。鹂姑将女孩塞给一个女仆,让她带着去先去清洗一下,自己则抓紧时间指挥佣人为老爷接风。
熙府仿佛一下子从沉睡中活了过来,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女仆带着小孩子避开人群,从侧门进入,穿过厅堂的旁的小门,把后面一间无人的佣人房分给她,给她打了热水来洗澡。
家主的马车很快到了,湖翎将手杖披风一并交给佣人,径直回了卧房。不止他一人,其他大家族的家主也都回了各自的居所。现在万朝宫全宫戒严,风息也被封锁了不让外人出入。皆因昨晚上一个议员被杀了。这人的背景不普通,是摄政首理杜蘅的亲信之一。昨晚他在家中,穿着便装,似乎并不准备见人,当晚的守卫也没发现异常。
听说他是被人刺中了心脏,这杀人手法并不高明,虽说这人死了对湖翎来说不是坏事,但不得不猜测到底是谁杀了他。
现在议会的势头很凶,金桐一副不拿下矿产誓不罢休的样子,杜蘅作为首理一直没有表态,现在议会死了人,他们要关起门来彻查,家主们也可以趁这个时间好好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回到熙府,湖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些,但他的心情依旧没有好转。若是这次输了,大家族们就彻底没有翻身之日了,他们会失去昔日趾高气扬的资本,沦为任人宰割的对象。湖翎见过混乱,也经历甚至组织过谋杀,他已经隐隐感到一股躁动之气在附近的镇子上酝酿,若是再有战争,只有真正手握资源,才能气定神闲地享受混乱的益处,否则就只能和穷人一样,命不是命,死生不由己。
卧室的正对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他已逝父亲的画像。他的母亲在他十岁时就去世了,父亲七年后也撒手人寰,双亲都未来得及目睹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家主。年少时光,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简直像幻梦一场,但随着老人的不断逝世,过去的辉煌越发只剩下回忆。
若是时间能够早个二十年该多好,那时家运尚好,议会的势力还没有壮大。只可惜他那时太心软了,太心软了……
他没有在回忆的情绪里沉浸多久,羽川从宝湖馆回来立即来到父亲的房间,他压抑着重逢的激动,跟父亲讲了来风息时路上发生的事。
“请您相信我,父亲!那晚我真的看到弗梧像个神明一样把所有人和动物控制住了,我们能活着到风息简直是个奇迹。”
“你竟然毫无防备地与那些庶民一起乘车进城!”湖翎冷着脸责备羽川的粗心大意。他强调所有的不幸都是起源于不经意的失误,并罚羽川回屋反思自己的错处。一盆冷水浇下,连羽川自己都觉得刚刚的话犹如梦中痴语般可笑。
在羽川离开前,湖翎特意叮嘱:“你是桂雀未来的家主,你的一言一行都被别人关注。怎样保卫家族和家人才是你应该考虑的。现在众神已死,以后鬼怪的言论不许再提及。”
羽川将父亲的训斥铭记于心,回房中懊悔自己的行为不符合家长的作风。
熙府的另一处
那个被收留的孩子坐在水盆中,水温已经凉了,太阳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尽了。她愣愣地看着水面的波纹,眼前不断回闪着剪刀刺入肉的画面,血从那块胸膛不断喷出,最后血快没了,“咕嘟咕嘟”顿顿地向外涌。当她脱下衣服进入水盆中,看着一盆清水渐渐变红,她才真正害怕起来,泪水也终于流了出来,接着干呕。正在她无助之时,瑾的样子忽然浮现了——她还没找到她,她不能停下。
她擦干身上的水,换上佣人的衣服,将那些带血的旧衣服连同呢绒大衣一起藏到箱子的最底层,等待明日拿到锅炉房里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