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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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零一百九十八天,这是小梦的年龄。她不会长大。和这个年龄的孩子沟通,你不知分寸在哪里,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就能让她变成哑巴。但小梦是个不惊不乍的孩子,她用来表达情绪的工具不是语言,也不是表情,而是沉默。
1
“妈,周末我和姗姗一家去四青山滑雪,她爸在那儿有个度假屋。”吃晚饭的时候,女儿林小梦突然对母亲张岚说。
姗姗是小梦的高中同学,俩人又一起考进了华科大学。姗姗的爸是一家烟草公司的老总,而张岚只是个普通的工薪族。
四青山离张岚家只有一百七十多公里,开车也不过两个小时。可是,张岚心里有一股子灭不了的火,正一蹿蹿地往上冒。
她的脑子唰的一声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家长,一半是看客,家长有很多话要说,一句一句地在喉咙口排着队,等着挤出舌头。“出发了再告诉我,岂不更好?”这是跑在最前面的,还有一些搬不上台面的话,正等在后头,比如“人家是有钱的大佬,你蹭人家的光鲜,有意思吗?”再比如,“一年到头给你做煮饭婆,放假你在家陪一会儿老妈,就这么难。”看客的那一半一看形势不对头,急冲冲过来,捂住了家长的嘴,把那些溜到舌尖的话生生地塞回了肚子里。
“她不是来和你商量的,她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就像小时候,她不声不响放弃练了三年的芭蕾。她能告诉你,那是客气,你别头重脚轻。”看客对家长说。
家长给噎得满眼冒金星,却不得不承认看客有理。
小梦几乎是个零麻烦的女孩,从小到大无病无灾。除了打预防针,得过几次一瓶吊针就满血复活的感冒,她从没进过医院。没长过蛀牙,青春痘,沙眼,脚气,没犯过中耳炎、湿疹,而且视力良好。成绩虽不拔尖,却也从未掉队。从没和同学邻居吵过架,和老师家长顶过嘴。哪怕张岚和她爸吵得天昏地暗,她也坐在自己的课桌前做作业,纹丝不动。九岁那年,她开口对张岚提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要求,那是在张岚和她爸吵过第一千次架、他爸拎着包离开家的那个夜晚。她走出来,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张岚跪在地上收拾一地的碎碗碴儿,灯光把她的瘦腿扯成两根黑竹竿。“竹竿”抖了一抖,说:“你们离婚吧。”她的声音细细的,里头却包着一根铁芯。
两个月后,张岚和她爸办完了离婚手续。
两个月后,小梦在张岚和她爸两边走动,几乎每隔一阵子就会在她爸那里遇见不同的女人。小梦和每一位都礼貌相处,管她们叫阿姨。她从不讲她们的坏话,任凭张岚如何兜着圈子打听,她也不愿开口传那头的闲话。
小梦那份沉稳有时让张岚暗暗生出惊恐:这样的宁静底下,会不会掩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阴谋?所有日子里的平顺,是不是都在预备着一颗大炸弹,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把她炸成一地碎屑?
这种恐惧时不时会出现在张岚的梦中,她醒过来一身冷汗,心跳得如同万马奔腾。
果然,在小梦十三岁那年,她抛给了她第一颗炸弹。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秋日午后,阳光斜斜切过客厅,把地板劈成明暗两半。张岚拿着拖布拖地,拖到鞋柜的时候,她顺手把塞在鞋柜底下的几双鞋放进柜子。这时,她注意到鞋柜最上层的一个牛皮纸袋,拿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粉色芭蕾舞鞋,鞋面上的缎带像两条乏了力气的蛇,垂头耷脑地缠在一起,鞋头的硬壳上,有一个暗红印子,像一滴没擦干净的血。
在张岚的印象里,小梦的芭蕾舞鞋一般放在培训学校里,要是拿回家,定是穿脏了要洗。以往拿回家后小梦自己就洗了,可这回她将舞鞋扔在鞋柜里,是一时忘了吗?
张岚将舞鞋拿在手里冲小梦喊:“不洗吗?干吗放在袋子里?”
“妈,芭蕾我不练了。”在洗手间那头的小梦声音平平的,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什么?”张岚指尖触到鞋上冰凉的缎面 ,身上立即簌簌泛起一层凉森森的感觉,她尽量克制住自己想要发怒的冲动,“上个月你不是还说要准备考级吗?”
小梦正对着镜子解丸子头上的皮筋,皮筋崩开的瞬间,她淡淡地回了句“不想考了。”
张岚嘴唇抖了抖,“三年啊小梦,你说不练就不练了?”
小梦转身往房间走,她没回头,只轻飘飘地飘来一句 “我就是不想练了。”
小梦关上房门的瞬间,张岚的腿陡地一颤,碰到立在门边的拖把,那根缠着灰布条的拖把杆 “啪” 地砸在地上,闷响震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颤了颤。她呆愣片刻,方回过神来,她想立刻冲过去把女儿揪出来,质问她:“为什么不想练了?为什么?你这么做对得起我这几年的辛苦付出吗?”想起这几年,就为了女儿一句“喜欢跳芭蕾的样子”,她给她找当地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老师。女儿训练,她不管刮风下雨都按时接送,直到后来小梦才不让她送了。几年下来,她给她买了多少练功服和练功鞋,粉色的、白色的、带蕾丝花边的……服装费加课时费,她该花了多少钱!而她自己,好几年了,都没舍得给自己买身像样的衣服。现在倒好,她说不想练就不练了!
张岚就是这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小梦告知了她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张岚在心里怨愤,咒骂,可她竟没有勇气去砸开那扇门,她害怕这一冲动过去,就像砸出去的拳头打在海绵上一样,小梦将以沉默对她,而她以后恐怕连被告知一声都不会再有了。
张岚后来找到培训学校,才得知小梦已于半月前就退了课。小梦没有告诉她,其实从上个月开始,每次压腿她都能听到自己膝盖发出细碎的响声,更没说上次排练时,老师说她这条件再练下去也是白费功夫。这些话都堵在小梦喉咙里,最后只变成了对她的一声简单告知。
2
这次,当小梦告诉张岚她要去滑雪的时候,张岚想起了小梦十三岁那年做出决定后告诉她时镇定的情绪。现在,小梦已经快二十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假如她非要阻拦她的四青山之行,兴许很长时间,她都不会再跟她说话。
张岚作为家长的那口气慢慢地平复了下来,换上了看客的那份心平气和。
“去几天?”
张岚若无其事的语气让小梦惊讶,她的回答反倒有些结结巴巴:“四天,算上来回五天。”
“几个人?”张岚的口气依旧平静。
“一车五个人,姗姗一家,还有一个朋友。”
张岚的心里咯噔一下,想问是男是女,但她立即意识到:这个问题是炸药包,会炸毁所有的信任通道。
“谁开车?”她接着问。小梦上一个暑假才考下驾照,还从没有摸过车,她不想让小梦冒这个险。
“姗姗的爸爸妈妈轮换开。”
张岚松了一口气。
小梦进了卫生间洗澡,水哗哗地溅在瓷砖上,微启的门缝里飘出薄薄的水雾和小梦断断续续的歌声。
“没有了联络/后续的生活/我都是听别人说……怎么说/放不下的人是我……就怕别人问起我……”
后来张岚才知道,那是一首周杰伦的歌,叫《说好不哭》。小梦爱听歌,但很少唱,要唱也只是在莲蓬头底下蚊子似的哼哼几句。水声是最好的屏障,让她感觉安全。今天小梦的歌声和往常有些不同,羞涩怯弱里微微地带着那么一丝喜气。
母亲是拿来逃离用的——张岚突然想起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心里有针轻轻扎了一下——我们生养了儿女,却要在他们情绪的窄巷里踮着脚尖走路,生怕碰飞了他们。可是无论我们如何小心翼翼,他们终将离我们而去。
张岚从医药包里找出几种常用药,想让小梦带在路上以备不时之需。她推开小梦的房门,见床上摆着旅行箱,暗道:果然不是心血来潮,这是一场没有母亲参与的事先筹谋。等告诉她的时候,早已在她肚子里做出了决定,话一出口就没打算回头。
想当年,张岚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她和那个男人去民政局领了证,第二天才打电话回家告诉父母。跟她自作主张的婚事相比,小梦这回不过施了个人畜无害的小计谋,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算是先斩后奏。
旅行箱的盖子虚合着,没扯上拉锁。掀开来,里头是几件换洗的内衣,还有泳衣、毛衣、外套和户外保暖的秋裤。她把每一件衣服都卷成一个圆筒,按尺寸大小排成整整齐齐的队伍。在这点上小梦像张岚,容不得肮脏杂乱。这个收拾衣服的方法是小梦自己从网上学的,她说这样叠的衣服折痕少,旅行时打开箱子就能穿,不需熨烫。
张岚把药塞在两排圆筒中间,又觉得不妥,想找个地方单独放置,就打开了边兜的拉锁。指头一探,里边已经装了东西。勾出来一看,是个密封的小纸盒,面上印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夕阳之下亲密依偎。不用看那行字,张岚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脊背上被人用重锤猛地一击,瘫软下来。
她害怕了多年的事,终于来了。这就是她那个寡言的、从不顶嘴的、零麻烦的女儿,在她身后悄悄制造出来的那颗定时炸弹。她防不胜防。纷乱的想法从各路涌上来,沙子似的,怎么也捏不成团。
她犹记得小梦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她说和同学出去旅行几天,结果等回来的时候,张岚看到的是一张和小梦先前不一样的脸——她有着挺翘的山根,却反而看上去像一张精致的面具。
“你做什么了?”张岚盯着她的鼻梁,像在辨认什么陌生的东西。
小梦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不想告诉母亲,她暗暗喜欢的男生有次在走廊里对她说 “林小梦,你挺可爱的。”说这话时,男生是漫不经心的。但这句话却像根刺,深深扎进了她一贯平静的心。这让她不禁想起有天姗姗约她出去玩,一见面,姗姗直夸她好漂亮。她原以为是自己出门前捯饬了一番的结果,直看到姗姗一个劲地盯着她裙子看,才明白姗姗是在夸她的裙子好看。
不谙世事时,小梦并不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夸她可爱。上中学后她明白了,可爱不是漂亮,她也许可爱,但绝不漂亮。她宁愿从来没有人说她可爱,但渴望有人夸她漂亮。
那天,她与高她一级的学姐王晴在路上偶遇。她们原先并不是很熟。但那天,当王晴远远走来时,她看到王晴变了,变得既像她又不像她,但会引得人就想多看她几眼。这样的变化让她震惊,羡慕,让她心如惊鹿,心驰神往。王晴现身说法,告诉她整容了。
整容她当然知道,甚至还上网查过。但一想到刀子落在脸上,她就火烫了似的跳开去。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面前,榜样的力量是惊人的。
就这样,高考一结束,她把攒了三年的压岁钱偷偷转到银行卡,在网上对比了几家医院后,瞒着母亲去做了整形。她希望一个暑假过去后,就能旧貌换新颜,这样,就能离她暗恋的男生更近一些了。
小梦的内心语言张岚无从知晓,她看着女儿改变后的容貌,心里面翻涌着震惊、失望,还有心痛。
“你去整容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张岚重复这句话时,尾音在发抖。
“我怕你不同意……” 小梦的声音细若蚊蚋,“他们都说我不好看……”
“谁说你不好看了?” 张岚提高嗓音,“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最好看的。”
怎么可能呢?做家长的谁都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孩子长得最好看。小梦在心里与母亲对峙着,脸上却波澜不惊。
那天,张岚抱着小梦的一张照片看了又看 —— 那是小梦十五岁生日时拍的,扎着马尾,笑容灿烂,扁平的鼻梁在阳光下透着健康的粉色。小梦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张岚觉得这是女儿不声不响给她放的又一枚炸弹,她不是生气女儿变美,而是心疼她自作主张偷偷去整容,她的主意太大了,大得令她害怕。
而现在,小梦行李箱里赫然出现的那个盒子,还有她说的那个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
3
假如张岚能未卜先知,她就会知道此刻她是何等鼠目寸光。跟后来发生的事情相比,之前的桩桩件件哪称得上是炸弹?至多不过是一只暗哑的小炮仗。
水声终于安静了下来,小梦洗完澡,头上裹着浴巾,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全身冒着湿气,红扑扑的娇艳欲滴。看见张岚坐在地上,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一眼就瞅见了她手里捏的那个纸盒,怔住。
“有什么要说的吗?”张岚颤颤巍巍地问。她的声音裂了,裂成了一簇簇的毛刺。
小梦没吱声,只是拆下头上的毛巾,开始擦头发。她的头发很长,一条条黑蛇似的在白毛巾里窸窸窣窣地爬行。终于擦完了,她转回身去卫生间,插上电吹风呜呜地吹头发。
张岚知道她是在想话。小梦吹干头发,用一根橡皮筋绾成一个松松的髻子,走到床沿坐下,斜对着她。
“妈,我不想像你那样,一辈子只经历过一个人。”她平静地说。这话是解释,听起来却更像是控诉。“假如你多一些经验,你就不会跟了他,你们就不会那么吵架,也就不会有我。”她没看母亲,只是一下一下地揪着睡裙上的带子。
张岚的心咚地一下如坠入冰河,原来那个在紧闭的房门后做作业、脸上永远风平浪静无悲无喜的女孩子,到底还是听进了门外她和那个男人之间刀子一样飞来飞去的每一句脏话,每一个诅咒。
“你不想,有你吗?”张岚有气无力地问。
小梦没有正面回答。
“我不想那么早结婚,可是我也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才有……”小梦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合适的词“……才有那种经验。”她说。
小梦已经把话说完,每次她用牙齿轻轻咬住下唇的时候,张岚就知道那是在锁门。她一旦锁门,就不会再开,砸锁也没用。所以,张岚从来不敢去砸她嘴上的那把锁,她至多是靠耐心挨到下一轮开门的时候。
“是第一次吗?”张岚知道那是她在发问,但听起来压根儿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明知这个问题是粗野的,是没皮没脸的窥视,是不计后果的破门而入,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那辆车里的第五个身份不明的乘客,这时突然变得面目清晰,她好像看见了他壮硕的躯体碾过小梦扁扁的肚腹和小小的乳房时发出的碎裂声……
小梦没有回应,她默默地从她身边跨过,径直去了厨房,开冰箱,取水,喝水。
张岚知道,从她吐出第一个字时,她就知道,她不会得到回音。
可是,她阻拦得了吗?她可以掐断一朵花,却压不住一个春天。一个不顾一切的疯狂母亲或许可以遮暗一角天空,可是,她遮蔽得了小梦渴望探险的眼睛吗?
张岚突然开始厌恶自己。她为什么要看见那个盒子?假若她没有看见那个盒子,岁月不还是依旧静好?
那一夜,张岚的睡眠被各样的梦境搅成一床满是破洞的旧棉䋈,到凌晨时分才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小梦已经走了,她在餐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妈:
你放心,没有人可以欺负我,我知道保护自己。
4
小梦和姗姗他们去四青山滑雪走了三天了。
刚到四青山的第一天,小梦给她发过信息也打过电话,报了平安。第二天白天,张岚一直没有小梦的消息,直到半夜才收到她发来的一条信息,说他们白天去滑了一天雪,晚上去镇里吃了晚饭,然后又在镇上逛了逛,回到公寓就晚了。
这天是情人节,小梦并没有告诉她和谁吃了这顿饭,是所有人都在场,还是和某个身份不明者单独去吃了烛光晚宴?她没有发来照片。张岚查了她的微信朋友圈,她也没有发任何动态。这和她平时的习惯不太一样,平时她连偶尔炒个西红柿鸡蛋也要拍出四五个角度来显摆一番。
这丝异常让张岚心中突然生出些疑虑,她很想多问她一句,但终还是缩了回去。假若她没有在她的行李箱里发现那个盒子(她至今还不能坦然地说出那玩意儿的名字),她可能就自然而然地问她了。可就是那个盒子叫一切普通的问话也生出腻歪,让她变得难以启齿。
早上一起床,张岚的左眼开始剧烈地跳动。左眼跳灾右眼跳财,还是右眼跳灾左眼跳财?张岚有些糊涂了,只感觉心神不宁。小梦一天没有给她发信息。她知道他们今天也要在外边滑一天雪,姗姗的父亲给他们请了私人教练——那是有钱人的作派。
张岚忍了半天,终于没能忍住,傍晚时分,还是给小梦留了一条语音信息,问她带的防寒服够不够保暖。小梦没有回音。
晚上六点一刻,张岚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平常她从不接陌生电话,不是广告就是诈骗,烦不胜烦。可是今天鬼使神差的,她竟然接起来,是个陌生的男人。
“我们是林泉市武康路派出所,你是林小梦的妈妈吗?我们从你女儿的驾照信息里查到你的电话的。”
“我女儿,闯了什么祸?”张岚颤颤地问。
电话那头是片刻的沉默。是雪崩、海啸之前的那种天地停摆和沉默。她一下子醒悟。
那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我有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你女儿乘坐的车,在山道上出了事故……”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毫无记忆。
两个多星期后,张岚从警察那儿拿回了小梦的行李箱。打开箱子,她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摊在床上,俯下身去,细细地闻。它们只有洗涤剂柔软剂的芬芳,而没有她的体味——小梦去的是一个没有人回来过的世界,一个没有妈妈坐在地上带着惊恐唠叨她的自由世界。
她打开行李箱边兜的拉链,临行前塞进去的常备药未动,那个盒子,那个封面上印着两个亲密相依的男女的盒子,也完好未动。
在小梦尚未出发的时候,张岚多么希望女儿不会去拆那个盒子,不,她多么希望她压根儿就没拥有过那个盒子。可是现在,当小梦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的时候,她却希望女儿用过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可是,母亲剥夺了女儿体验人生的机会。那天,她坐在地板上的神情,一定吓到了小梦。她使女儿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一个从未体验过身体奥秘的十九岁零一百九十八天的雏儿上。她心如针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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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样复杂的愧疚,下午张岚去看望了尚住在医院里的那个男孩子。她已经从警察那里得知,那辆车上的第五个乘客是个二十四岁的男孩。
警察告诉她:那天开车的是姗姗的父亲,他是车上唯一一个安然无恙的人,浑身只擦破了一点皮。那天坐在前排副驾座的是姗姗的母亲,而后排是小梦。小梦被发现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姗姗的母亲则是经过了五个小时的抢救,才宣告不治的。姗姗和那个男孩都受了伤,但都不致命,目前都还在住院治疗。
张岚走进病房时,男孩睡着了,一条腿吊在牵引架上,也许是镇痛剂的效力,他睡得很沉。她不得不称赞女儿的审美标准。他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孩,睡态里浮现的是一种刚刚脱离少年的青涩,还没来得及沾上成年人油滑的纯真。她感觉心疼——是一种因为小梦而连带着扯出来的心疼。
她觉得还是不要吵醒他,她可以等他醒来。她看见他的身子突然抽了一抽,他一定是做了个梦。在平静了几秒钟后,他的身体再次抽搐了一下,夹着脉搏血氧仪的那根手指头也跟着轻轻地跳动着,眉头蹙成一个小小的线团,仿佛全世界的纷乱都缠织在那里。他是在做噩梦。她突然有些不忍,拍了拍他脸颊,把他拍醒了。
“小梦妈妈?”他疑惑地问。
张岚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我?”
“小梦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她说……”他的语气突然有些犹豫,“她说临行前不该惹你生气。”
张岚的血轰的一声涌到了太阳穴。“她有说是为什么吗?”张岚没敢看他,她害怕他说出来的话将会污染他眼睛里的那丝洁净。
“她说你总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他说。
这不是她所期待的话,却是她的耳朵想听的。
“你叫什么名字?”
“覃云,云彩的云。”
“覃云,给我说说,那天的事。”
“那天我们从滑雪场往回开,原本是姗姗妈妈开车的,可是前一天她喝了太多的酒,头疼,就换了姗姗爸开车。天黑得早,又开始下雪,对面开过来一辆卡车,贴我们很近,叔叔打了一个急转,滑出去了……”
“小梦,她,痛吗?”张岚问。她想知道实情,又不想知道实情。
“小梦应该,没有。姗姗很痛,因为肋骨戳到了体外。我醒来时,小梦离我最近,她已经没有呼吸,像是睡了,很安详……”他的喉咙口鼓起一个大包,喘不过气。
张岚捂住耳朵,此刻她不想听见任何声音,包括她自己的哭泣声。
“你和小梦,认识多久了?”她喉咙干涩地问。她知道她问的每一句话都是刀子,他是最后一个见过小梦的人,她只能通过他来走进小梦生命的最后时刻。
他没有立即回答,仿佛在进行复杂的心算,最后终于力不从心:“记不得具体日子了,大概是我高中时候吧,我们在同一个学校,我比她高几级,我们都在社团。”
“出事的前一天,情人节,你们,去了哪里?”张岚颤颤巍巍地触碰到了那个圆心。
男孩闭上眼睛,侧过脸去。张岚知道他脑子里正在回忆,那些记忆有毛边,拉到哪里都疼。可是她顾不得,她若不知道那个夜晚的事,她这一生都不得安宁。
“那天晚上,我告诉了他们我们的事。姗姗的妈妈很高兴,使劲喝酒,劝都劝不住。要是那晚没喝那么多,第二天就不会,就不会……”他哽咽住了。
“什么事?要告诉,他们?”她疑惑地问。
“我明年研究生毕业,要和姗姗……”
轰的一声,张岚的脑子炸成一地碎片,漫天尘土飞扬。小梦,我的女儿,在你人生最后一个夜晚的这出戏里,你只是一个旁观者、见证人,而不是主角。
“小梦事先知道这事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过来。
“知道啊,所有的细节,都是我和她一起商量的。”
张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等她走到一条长长的电梯跟前时,才知道她已经走进了地铁站。
正是下班高峰期,地铁车厢里挤满了人。她把自己吊在扶手杠上,身子在速度中摇摆不定,心里一直反复念叨着:小梦,我的小梦,假如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带上那个盒子?
随着车厢哧地到站依靠,张岚的心猛地咯噔一声,涌上了一个先前从未想过的问题:那天收拾行李的时候,小梦到底在想什么?她是不是铁了心要去做一次一生里最绝望也最勇敢的探险?也许她做了,是他把门关死了;也许她到最后一刻被怯弱征服,退缩了回去。真相永远无从得知。然而,我的小梦,你却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