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
〈一〉
我就站在客运站那处,看一群人从狭小而可怜的小方车门里蜂拥而出。是一股子的人流,有背着蛇皮袋的,有踩着高跟鞋的,忙忙乱乱一片,我忙不上看,也不愿看。
我只顾着我的阿生是否会在那里面。
抬了头,很急忙且迫切地找去,找那个熟悉的来自老家的阿生。他很厚实的,站着像堵墙,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时候像只熊——憨憨地杵着,也不说话,只顾闷了头跟着。
我多希望我能在这一片白洋潮似的人里找见阿生。结果车子一鸣,人声嘈嘈杂杂,我又突然不想找见他了,只想躲起来,把头蒙住,不去听这种刺耳的嘈杂,更别听见那声憨实的熟悉的叫唤。
〈二〉
阿生和我同岁,又小上几个月,所以是弟弟。小时候两人都没有跑来上海,只老家里疯打疯闹,玩得很好。
最早的时候没有将家迁到老家的街上,只是庄上起的一所矮房,寥寥草草的却也稳固。对门是个文具店,口袋里的钱净投在那了,买几沓鬼故事书,串两包印着神奇宝贝的纸片——后来纸片没得卖了,出了新款,变成铁片,我俩也买。
前前后后几千张,小小的圆圆的,堆在储蓄罐里,越积越多。白天的时候开了罐子,蹲在沙发边上同他摔铁片。哪个人的铁片先被摔得翻了个儿,那人就输掉了。
阿生胖,力气大,我摔不过他,很多次我又大又圆的铁片被他小的一块摔得翻身又翻身,多气人。后来玩不下去,在门嵌着玻璃的那块缝隙里放个摔炮,谁也看不出。阿生出门的时候把门一开,咕噜噜摔炮就要滚下来,往他脚边一砸,好大一声,“砰”一下炸开了。阿生胆小,常被吓得一愣一跳,胖脚一甩,我在边上看着笑着,停也停不下来,肚子笑得生疼,还是止不住了要笑。
夜里我和阿生躺床上,照着灯举着鬼故事看起来。那书廉价,印了七七八八的怪图鬼图来吓人,有的印得糊了,还从反面透出来。我俩那时年龄小,被吓得不轻,想看又不敢看,被窝里数着声儿——三,二,一,一起翻页。总要被那图吓上一记,然后互相交换了看看,他说我的图最恐怖,比你的吓人多了。
我不服气,吓人个屁呢,是你没胆子。书翻完了不想看了,熄了灯睡觉。阿生心里还是怕,我也没什么睡意。他常常安静一段时间,然后用他胖胖的圆嘟嘟的脚碰碰我——“俺哥,睡没有?”
“没睡。”
阿生就很开心,放心了似的,也不说话,眯起眼睛来躺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再睁眼时,就听见布谷鸟在外边叫叫,天亮了。
快上中学的时候一家三口来了上海,姨姨和阿生还呆在老家,没有来。走的那天他帮我提东西,一口气拎了两个大箱子奔一路,走在我后头,脸憋的涨起来,红成一片,筋都爆起来,咬了牙,很吃力的样子。
我看不过去,说,你别提了,给我吧。他不讲话,也不抬头看我,只是又憋一口气,低了头,顿一下,猛地冲到队伍前头去了。把箱子塞到客车底下的板上,他才拍拍手,抬头看着我,眯起眼来笑了一下。两颊堆上肉,圆乎乎的,将眼睛都堆弯了,活像个大阿福,看着叫人心上欢喜。
我的阿生,眼前这个大阿福,马上就要见不到了。原先天天在一块儿的玩伴表弟以后也没法待在一起,心上难免空落落的。我看着他笑那么开心,也想学他笑起来。然我刚咧个嘴,心里就扯了似的生疼,像没好的疤给生生拉开一样,我便不敢笑了,只顾咧个嘴,眼睛里那时也没了神,脑子里也没了想法,连句话都讲不出。
上了车,我愣半晌,看看他,终于还是没敢开口。扭头走了,找个位置坐下来。位置靠窗,可我却不敢将头贴上窗看看窗外。外面蝉聒噪的很,闹个不停,叫人心里躁起来。赶紧开车吧,开车,我也不用听这个烦心。一下想到车底下阿生还在,又不想叫这车开了,矛矛盾盾的,心里乱七八糟,讲不上什么感受,只觉得失落落的。
大夏天这么热,如果我还在那个小房里,肯定打个赤膊叼个冰棍。可现在我只觉得心上怪冷清,一股子一股子的冷气钻进来,往我骨里冲,像牙疼似的,一阵一阵,隐隐地藏在那里,叫人烦个不停痛个不行。车开了也没觉好过多少,我好像听见阿生在车底下喊了声“俺哥”,又好像没有。
我只当是听见了,把那声小心翼翼包裹起来,藏在心窝那处,和那个空落落的地方揉在一起,好让冷气不至于钻得那么厉害。
〈三〉
后来车子晃晃悠悠一路跑到上海了。同爸妈拎了箱子,拽着划拉着进了这个地方。汽车站的人多,杂乱,踩高跟的,背蛇皮袋的,一样没落下。我忙不上看车上下来的这些人,也不愿看,只顾晃个脑袋看看这城市。
有高楼,也有汽车——倒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新鲜,和老家的街上很像,只是更拥了一些,挤了一些,忙忙乱乱的一处又一处。远处小店扎了堆的老人,讲着一口叽里咕噜又尖利的上海话,不知道在谈论什么,声音很大,却很不亲切。
以前的时候,看见拎着菜的一群人操一口老家话,停在哪家门口唠唠,我总停下来听听。今天鱼是否贵了,明天哪里有集会,我总能在那堆热闹里听个清楚,然后奔回家手舞足蹈,或者嘘了声音宣布这些时好时坏的“新闻”。今天我站在这里,拼命想听些什么,但一个字都不懂。
明明这样平常,却处处让我感觉排斥。有时候越想越压着难受,闹一肚子气来——上海同样是老家——只不过是上海人的老家——怎么就这样没有自己老家的人情味?马上又发现,是自己泥泞造作,哪是没有人情味,自己领会不到而已,于是又很愤愤,也有些委屈,憋了一股子气不再作声。
本以为就这样排斥排斥,再不喜欢上这个城市了。
一晃几年,持着不喜欢上海这个标签也好几年。它就贴在那处,膈着归膈着,也不觉得痛苦,好像身体的一部分,从没想过摘除。
“晚上几点开游戏?”带上耳机听见这一句,看看页面里上海的服务器,猛然才发现什么。想想这帮子篮球赛和我一同套上队服的人,再看看班主任分析本区教研员的套路时,每一个,每一样,都是这个城市里的部分。上海好像从模糊的厌恶里一下子鲜活起来跳动起来。
我好像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一边排斥着,一边侧身挤进这个城市里。挤到后来,站稳了站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然融入进来了。
只是我从来没有发现。
晚上关灯睡觉,拉窗帘的时候,觉着这里黑而静的夜晚和老家多像,只是第二天早没有布谷鸟的叫声罢了。
〈四〉
很久没有同阿生联系。想着两人都上学,我在这里呆得慢慢习惯起来,他也该在那边继续徜徉得生龙活虎,没什么好担心的。都安安稳稳自由自在,改天回老家了碰碰头聚一聚,吃个夜宵撸俩羊肉串,和他讲讲这边的日子,也听他说两句老家的变化。
可我怎么都想不到接起电话的时候那个印象里的阿生早就不见了。只能听见我姨的哭声,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憋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不敢放声哭,停却又停不下来。
我问,咋了姨,别哭,慢慢说。姨说阿生夜里跑出去了,离家出走,一天没着家。
怎么会呢?那个憨憨厚厚的阿生,能被几页鬼图吓得夜里睡不着的大块头怎么可能趁夜里自己偷跑出去——误会,扯淡,瞎编乱造——管这什么事情,反正肯定都不是真的。
没有人知道我听到后面的话心里有多少翻腾,这感觉太难以描述了。铁铮铮冷冰冰的事实看起来太不真实了,像谎话一样,可就是整片整片得塞过来,吃进以后,它就带了刀片似的,急急一路剐下来,猛着疼。
“他给南边打球认识的那群人带着,瞒着我买烟,将家里的酒拖出来喝,拍了照片视频发空间里去”姨说,“夜里和那帮人说好了,就跟他们跑了。”
就这样跑了!我怎么连点他学坏的痕迹都没看见,没发现 !疯了似地从裤带掏了手机,一路将对话划到底下去,找到阿生,点了空间——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空间上了锁。
这小孩多糊涂 !越来越大,却越长越小。从小都清楚的,烟酒不能碰,不能瞎跑,怎么到了这个年龄就全忘掉了呢?
我真想教训他一通,叫他自己看看,干了些什么荒唐的事情,害一家子的人担心又着急,嘴上念的,心里挂的,都是他!
可我又不敢骂,多怕一下次把他气得真不回家来。更重要的是,我舍不得这样狠地教训他。十几年来,同他动过真气的事情少之又少。思忖半天,打了又删,终于留了四个字,“早点回家。”
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一个晚上,再过了一天,他终于回了我。“别管,我有地方住就是。”
这种语气倒让我平静下来。我知道的,他只要这样说,八成是在拗气。小时候就是的,嘟个嘴装哭,半天也不理人,再过半天挤出一句话来,装得爱搭不理的样子,心里早就偷偷服了软,也不生气了。
阿生还是那个阿生,只是这个年龄段,胡闹了一些。但是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吐烟圈的或喝红了眼的阿生,于是心里又自然有些惴惴不安,轻微轻微地晃动且慌张了一下。
〈五〉
第二天阿生就回来了。我心里那时的慌张也就此平息了起来,我总知道我的阿生不会变的。心里暗暗雀跃了一阵子,同时也有些担心他现在的一时糊涂要惹祸上身,该劝劝。
晚上的时候,我拿手机给他发了消息。好听的难听的,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给他讲了一遍——当然还是好话居多。我在消息里说,你改了这个毛病,就更健康些不说,得让姨开心开心。十四五的人了,你又是大高个,不保护你妈,还反来用这种傻事欺负她,谁能受得住呢?
我又说,阿生你快改,不抽烟不喝酒了。等你改了,暑假的时候来上海,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喝比酒好喝的,吃比烟香的东西,咱俩再痛痛快快玩一场。除了好话,我还说了好些好些。说我在学校里碰见的和他类似的人,又聊到咱班篮球赛穿着队服狂虐对手,再谈到这作业,最后侃了一堆碎碎的事情。
我躺着,发着消息,又一次久违地掏了心窝子。这感觉真像以前我和他躺一起夜里聊天的时候,阿生很少插嘴,只是安安静静听着。第二天阿生没有回我消息,但他一定看到了的。
〈六〉
没多久阿生便来找我了。
他说寒假就来上海了,可以再和我玩。那语气真像小时候的样子揣着一些激动和期待。我也很开心,一是寒假里又可以放肆地开了电脑,或者夜里一两点冲出门外到摊子上买两串羊肉串,烤茄子土豆,而家里又因阿生的到来没法数落我。二是那个萦绕在我脑子里的想象不到的那个不是阿生的阿生好像不见了,一下子散掉,化掉,裹着个原本胖胖憨厚的阿生出来。
我嘴上边答应,边开始准备起来。开了steam多下些东西,钱花便花了。家附近到几家店,敲定一下,好吃的,寒假就可以去。忙忙碌碌的,实际上桌上还放着许多书。下周其实就期末了,可总还是忍不住要忙起寒假的事情来——总归是这一件事情比较重要的!
一弄就弄到半夜,还是觉得缺漏,停停补补地计划着,越补越觉得不够——这个也当玩玩,那个也该转转——还有这家,那家店,来不及逛的——总之全列上填上,一股脑儿的。
第二天一早,我同母亲讲,阿生要来了,一放假就来了!她看我的样子竟然有一丝出乎意料。
她说,阿生不来。
我很奇怪,是他和我说来的呀,又没和你说。母亲看了我一眼,又说——阿生的妈妈不让他来。
我急,忙问为什么?他们暑假作业不多的,阿生也从不习惯补课,况且家里也没有大事发生——往年姨可疼我,最爱让我兄弟俩一起疯玩,怎么今年不让了?
一遍又一遍问,母亲只当烦,挥挥手说不知道——那挥手的样子分明逃避。我一下子好像看到了大人眼里透出的心虚和担心,就是犹犹豫豫踌踌躇躇,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假装烦了,挥挥手,以为可以赶走一切猜测和好奇。
赶不走的。挥手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们是在害怕。曾经亲亲密密的一家人,几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现在面对这事情却蜷缩起来——他们害怕阿生,怕他沾了坏习惯,怎么样都改不过来,看着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们怕这坏习惯好像什么恶病一样,一碰就传染,传给千千万万个孩子,然后挣不脱甩不走,黏得浑身上下都是。他们好像发觉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了,跳出来了,管不住。好像刚刚脱缰的马驹,撒了欢地跑,跑向悬崖,跑向深渊,然后坠落而亡。
我不信,也不敢这样想。马驹才知道马驹怎么想——难得有一次可以倚仗年龄撒次欢,过分了,越线了,迷迷糊糊知道一点。于是害怕起来,低着头想要回来。
可惜原来的马圈早就关上了,马圈里以“我们”自称着,而奔出的那一匹,不属于这个”我们”。
〈七〉
我劝了好多好多次。嘴也干掉了,手也比划累了,快要放弃的时候,阿生被同意来玩了。
现在我来接他,心里忐忐忑忑犹犹豫豫的。我就站在客运站那处,看一群人从狭小而可怜的小方车门里蜂拥而出。是一股子的人流,有背着蛇皮袋的,有踩着高跟鞋的,忙忙乱乱一片,我忙不上看,也不愿看。
我只顾着我的阿生是否会在那里面。 我多希望我能在这一片白洋潮似的人里找见阿生。结果车子一鸣,人声嘈嘈杂杂,我又突然不想找见他了,只想躲起来,把头蒙住,不去听这种刺耳的嘈杂,更别提听见那声憨实的熟悉的叫唤。
“哥?”
还是来了。
在一片白洋潮似的人里我抬头,看见一个人迎面走过来。红着脸憋着气拎着箱子,笨拙拙地下来,摇摇晃晃奔过来。他看了我一眼,眼里很有些担心和歉意。分明比我高出许多的个子,眼睛居然还是小孩子一样的,带着一点羞怯,又含着一些期待。
我俩同岁。他比我小两个月,所以是弟弟。
还都是十五的孩子——又有什么不可原谅,不可宽恕的呢?
白洋潮似的人好像和白洋潮的泡沫一样,疏落落隐默掉了。只留着一个阿生站在我面前,突然又唤了我一声。那声和我心窝子里藏着的那一声一起跳了出来。然后重叠了,成了一声。
你听听看,还同一年前,两年前——很多很多年前,和那时他唤我的声音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