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我在门里,她在门外
1
她不知道仓央嘉措的那句‘活着,就此安心度日’,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她问我,晴安,我弟弟七岁,我父亲的头发也已快要白的刺眼,你说,我怎么安心度日呢?
那和他在一起,你便是能安心了?我在床头翻着书,抬头瞥她一眼,嘴角的淤青还没下去,发着暗,似是不疼了。
是,我就是势利眼,我就是看中赵间他家的钱了。她的目光刺过来,反而不容我闪躲,嘴角的笑,不知是为我,还是为她自己。怎么了?
我感受到心底的怒气蒸腾而起。
你也想打我?她依旧挑衅,看着我紧握成拳的手。
她如果能够看到自己身上此刻的堕落,那该有多好,像极了她恶心的人。
2
她不是这样的。
我还记得三年前,她背着一个橘色的旅行包来找我的样子,风风火火的。那时,她的头发还很短,连耳朵都不到,小脸干净的时常让我想到西藏的天山,不染一尘。
她那时的心也是野的,比草原上从牧民手中逃脱的未驯服的野马的心还野。她的路,是无穷无尽的,高山,大河,海洋……
存在的事物,她便觉得有去认知它的使命。
我笑她是个怪人,她说,你看出来了?眼睛细细的看着我,像个装愣的孩子。
那一刻,她的孤独也流露无异。
我视而不见。
魔都,不是谈理想,谈信仰的地方。哪怕是两个人,也不可能因互相拥抱,而感到温暖。我早习惯了。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我听。
她开始是不愿去找工作的,她拼命的写稿,然后一家杂志一家杂志地跑。
魔都的魅力就在于此,它给你以无尽的希望,当你真的陷入其中,你就明白,大多数人,都是与绝望为伴。
看看,晴安,连你都变了呢。我下班进门,她就穿着酒店那种工整刻板的工作服,一丝不苟的坐在床边,若非发出了声音,便是真如一座雕像。
是吗?我脱掉鞋子,随意扔在墙角。
你的梦想呢?她忽的发了疯一般,朝我大叫,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全身都透露着麻木!你知不知道?
我紧张地看了看门口,但愿不会有人投诉。
她哭了起来,顺着床沿做在地上,肩膀先是跟着颤抖,而后是整个身体。
她哭的,让我莫名其妙。
童童,也许,坚持的前提是妥协。我蹲下身子安慰她,手刚抬起,不知道落在她身上哪里好,她的头就抬起来了,茫然的看着我,像变了一个人。
除了我妈,就只有你还叫我童童了,真好听。她笑着,歪着头,泪水从鼻头划落。
她的话,也就是从这时变少的吧。
但时常在深夜,在熄了灯以后足够让人睡着的时间之后,我会听到她与另一个自己遇见, 对话。
她时常有一种失控的冲动,用被子蒙住头,泪水肆虐。
她的生命总有着一种近于颓废的炽烈,像夏天南方特有的暴雨,洗尽铅华,而又带着毁灭的力量。
梦想就是这样,热血是它,痛苦是它。
但再大的暴雨,也总是要归于平静的。
这些事,我自己一个人也都干过,没被人安慰,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别人。我时常就那么静静的听着。
也许,这是一种冷漠。谁又在乎呢。
3
不知何时起,她迷上了仓央嘉措。
生命本就是疼的。她说。
我知道,她开始接受了。接受生活赋予的一切。
所以,她依旧热爱仓央嘉措的诗歌,把它们在本子上抄写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她依旧要在白日重复地奔波在同样的路上,来和去,为了生活。
所以,她依旧要夜夜安慰自己,与梦想和平相处,在无人的路上,确保自己与泪水一同相安无事。
她告诉我,终有那么一日的,她会离开这个充满金钱的味道的都市的,去有一大片青草的地方,任她滚在地上,滚个过瘾,都没有水泥。很自由的那种。
她问我,信不信?
我说我不知道。
她突然就像个疯子,过来死死的抱住我,问我为什么,哭的竭嘶底里……
某一瞬间,我觉得她是想杀了我,只是哭的没了力气。
我见过她所有的绝望,一次次地把自己在夜里逼上绝路,却选择了最温和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妥协。
她很久不再动笔写字了。
她哭着,口齿不清,我爸打电话来了……,说让我记得,我还有个弟弟呢!
她把他生下来干什么?还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了。……为什么?……
我第一次伸手,也抱住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骨血之情,往往被隐藏于真相之下。
4
她第一次夜不归宿,在床头留了字条,她去了浙江。
那就是去找赵间了。
我捏着那纸条,做在床上,就那么固执的做了一夜。想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早上七点,她慌张的回来换衣服去上班。
她无视我的存在。
你非要这样吗?我不问,她什么就都没想说。
她明目张胆的走到我面前,扣上脖颈上的最后一个白色扣子。对的,别无选择!
晴安。她眼里忽的又满是温柔,捧起我的脸。赵间他是个混蛋,但你不是,我第一次是给了他的,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你懂吗?
成年人的面目,面目可憎。
门啪的被关上。我就知道,自此,我在门里,她在门外。
5
她休息在家做了饭等我的那日,是赵间第一次对她动手。
她用左手挡他砸向她的头的椅子,小拇指像废了一样,就那么被皮肉吊着,没了知觉,她抬着给我看,像在炫耀战利品。上次我请假去突击检查,看到他和女人做爱,拍了视频,给他爸妈,七大妗子八大姨,全发了一份,怎么样?
你疯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以前搞我好朋友,只是和他分手,太便宜他了。说完,她开始笑,过了这些年,他还是死性不改。他以前那么急着带我见他爸妈,现在后悔死了吧,也许还后悔,和我复合。但是,他爸妈认定我了,好笑吧。不结婚,他继承的钱,要少一半呢。
我看她,像在看陌生人。
高三,他从浙江来找我,在火车站找不到路,他爸打电话让我去接的他。晴安,你知道吗,那是在高考的前一天。她的眼神呆滞,深陷回忆,那天晚上,我们住在旅馆,他教我做爱……
够了!现在说这些,让我觉得她像个怨妇。
我本可以念九八五院校的,次一点,可能是二一一……
你吃不吃了?我把筷子砸在桌案上。
她若无其事,夹菜给我,多吃些。
我打掉她的筷子,情绪瞬时的崩溃,抱住头。别这样了,童童!求求你了!离开他吧,你还有我。
我看着她步步朝向悬崖,却拉不住她。
耳边一暖,她过来抱住我的头,揽进怀里,晴安,我爸让我回去。没有赵间,我这一辈子,就被困在那个山城了,你真的懂吗?
6
然后她继续休息日离开,继续受伤。
她麻木,我也麻木。
伤口不用人管,原来也会好。
我忍着,没有扔开手里的书,没有摔门而出。
晴安,唱首歌给我听吧。我不知她又哪来的气定神闲。
不会!
骗人,你写了那么多歌词。说完,她又像个认错的孩子,轻声道,晴安,我的梦想丢了,你要加油啊。
我想起,她曾问我,信不信?其实,她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生命自有生命之卑微,泥土自有泥土之高贵。
怎么活都算自己的,只是好和坏罢了。
我看不起她,我敢肯定,在我内心某个没有阳光照射过的角落。
7
赵间的爸爸催我,让我和他结婚。她躺在床上,细细致致的用棉被把自己盖好。
我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去世的,明明前一天晚上睡觉前还是好好的,早上就只剩了一具冰凉的躯体。她闭着眼,说,我猜,她一定没有受到痛苦,多好。我也想。
医生说,如果不生我弟弟,她能多活两年。她的话轻的,像是没说。
我知道,她不是不恨,只是没有办法。像我对她一样。
8
我和她,都没想到,是我率先离开的。
有时候,我不是想离开那座大都市,我只是想离开她。那种情感,是无法道明的。
后来想起了一个词来,相爱相杀。这么一说,一切似乎都明了了许多。
走的那天她送我。
路上,下了场大雨。
雨水打在车窗上,带着刀刃的锋利。
她说,我可以淋雨了。她回头朝我笑,依旧像个寻到珍宝的孩童,眼里闪着光。
我们爬在检票台前的栏杆上,雨下的小多了。
我让她买把伞回去,她执拗着不肯。
拎着行李,检票,进站。一直不敢回头看她,怕她再多说一句挽留。
我甚至猜着,她洞悉一切。
列车开着驶向北国,刚离开屋顶的庇护,雨就又滂沱了起来。
她刚刚小声嘟囔的那句话,忽的清晰了起来,像血管里的液体。
她说,晴安,我只有你了……
我没听完就走了。
我多怕再犹豫一刻,她的手就握住了我的衣衫。
我何尝不是只有她呢?就像小时候,不讨人喜欢,只有她敢过来和我做朋友。
但我不能看着她面目全非,我更无能为力。
列车在飞驰。
我把脸贴着窗,想象着她在雨中奔跑跳跃的样子,心中一片开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