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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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四期:遇见.重逢
1
太阳爬上东边山梁的时候,夏日的阳光就哔哔哔哔地走进了三湾村的旷野里,细长的稻叶尖上、宽大的玉米叶子边缘、储建农头上老榆树叶上还有老榆树上爬着的嫩黄的丝瓜花上,晶莹的露珠正发出最后的耀眼光芒。
储建农坐在村广场旁的老榆树下,手里捏着一根没有点的卷烟,看着露珠在阳光里嘶嘶地一点点消失。他的左边是一个告示牌,写着三湾村的历史,上面有他储建农的名字,那上面的三段热热闹闹的话他早背会了,不想再看,可是那些字就像电影上字幕一样闪着光依次从他脑海里跳出来,他看着旧时光配着字幕和音乐轰轰烈烈地走过去走远,然后剧终。他就那么捏着卷烟,轻轻地搓着,他家的黄狗卧在他的脚下,半眯着眼,偌大的广场上,几只鸡悠闲地在健身器材上散步。
一阵风过去,旷野里的尖的圆的叶子都翻卷过去,露出灰绿色的叶背,头上的榆树叶也飒飒响着。一滴露水“啪”滴落在储建农的光头上,储建农歪了一下头,让水珠滚落下去,水珠在他头上蜿蜿蜒蜒地走着,像一只虫子,他伸手摁住了它的头。
他把那个湿指头在黄狗的头上划了一下,对黄狗说,二黄你说,老小叫我们去城里住,去吗?城里住没意思吧,去看店,一天到晚在那巴掌大的地方转。在这里,这么大的庄子多好,就我们俩,哦,还有它们,它们几个只会咯咯哒,没意思。
二黄,你说,我一个姓储的外姓人守着他们姓钟的村子。有意思吗?
黄狗只是动了一下眼皮。
储建农把烟折断,放在鼻下闻着,目光在田间啪嗒啪嗒地走着,就像当年他站在铁耖上一样。那时候,田野里热烘烘的风吹着,脚下的泥水翻滚着,他唱着山歌∶呦呦呦,太阳出来啰……,老牛也哞哞叫,插秧的都叫好起哄。他笑着感到脸发热,觉得嗓子发痒不禁抬起头,吸了一口气∶“哟……咳”
储建农连咳了几声,脸都黑了点。唉,二黄,我老了,山歌都唱不出来了,好多年了。都忘了那些耙呀犁啊什么样子,估计都烂了。
二黄耷着耳朵和眼皮还是趴着,二黄,你听烦了吧。
风窸窸窣窣地在村子里窜着,在广场上也来来去去的,头上的树叶子就一直哗啦啦地响着,也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
二黄蓦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接着刷地竖起了耳朵。储建农看看路上,电线杆子牵着高压线沿着路往上面一个村庄走,路边的牛筋草飞蓬草都目中无人地长到路的中间,几只蜻蜓在那里讨好地低空飞旋。储建农戳戳二黄的耳朵,笑它,一点风吹草动你就这样,你也见过一点世面吧,年年过年的时候清明的时候,庄里不也是车来车往的,这才清爽几个月,想热闹了?
二黄撑起了前爪,望着路,呜呜地叫了起来。储建农又伸头去张望,嘿,二黄,真是来人了?
黄狗仰头又呜呜了两下。
一辆白色的车出现在路那头,披着夏日的阳光沙沙地驶了过来,二黄迎着车撒丫子奔过去。
这丫头人来疯,黄狗是宝珍走后,自己的丫头抱给他的,性子有点像那丫头,安静的时候不出一点声响,高兴的时候能疯得没边。要是宝珍在,准要把它栓起来。
那车真是白得不像话啊,前些年,那些小伙子大姑娘都在家时,就喜欢这样白的衣服,白得像天上的云一样,可不,都飞了。
储建农把手里的香烟丢在旁边的小罐罐里,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小垃圾罐,里面有折断的香烟,还有几个烟头,他也不恋这个,可手上总得有点东西。他站起来,拍拍衣服站在路边一个花圃边,一棵大盘根草稳稳地占住整个花圃,傲慢地向四方伸展一直到地上还一节一节地往前盘根错节,要是宝珍在,早拔了。草这东西,一点缝隙一点泥土就有了四季。他用脚碾了一下,喂牛的好东西,现在没有牛了,也没人管,它们使劲长。
车已经到了跟前,停了下来。二黄欢快地围着车打转,一点都没出息,他骂它。
车窗降了下去,是老村长的儿子钟文。“钟文回来啦。”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里也掩不住有些兴奋,有点尖,快走音了。还记得钟文上大学时的样子,一头蓬松的黑发,现在的钟文板寸头上也有星星点点的白,他的旁边是钟文的母亲,祥生嫂子。她指指自己和祥生的耳朵,摇着头说我们耳朵差了些。钟文笑着递出一支烟来∶“小姑爷,你是不是在这跳舞?我爸回来了。”
储建农接了烟,放到了鼻子底下,身子低下一点朝后面看过去,老村长头发花白,两腮眼窝下陷,闭着眼躺在他二儿子的怀里。老二笑着招呼了一声小姑爷。
“老哥,”储建农看见老村长瘦弱的样子,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碾压了一下,声音就低沉了下去,“老哥,你回来啦。”老村长以前身高体壮,这才几年没见,就老成这样了?
“爸,看看,是建农小姑爷。我们到家了。”
2
“祥生老哥,我是建农啊,您老可回来了。”
不记得哪个清明节,钟文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他老爸想等孙子孙女大了他们老了,父子一起回来。后来,老哥有肝病经常进出医院,就没有回来。
建农的眼里蓄了泪,伸手朝老大要钥匙:“快给我钥匙,我去开门。”
祥生微微睁开了眼,一点精光射到建农脸上,脸上的皮肤微微牵动起来,目光又移到建农身后,建农再把身子矮一点,说:“祥生老哥,累了吧?你看,那前面是你家。”
建农接了钥匙几乎小跑着去开了锁,铁门环当当响着,有点像老哥年轻时候说话声音,年轻的祥生是队长,说话铿锵有力。门吱呀吱呀推开,阳光比他先一步铺了进去,黄狗也冲了进去,搅起了屋里粉尘在阳光里飞旋,一根拉断的蛛网丝被风轻轻吹到一边。
祥生嫂子拎着包站在门内,扫视着屋子,好像这里不是她的家。钟文兄弟俩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了轮椅,打开,把祥生抱在轮椅上,祥生的头歪斜着仰在后靠背上,嘴微微张开,眼睛里亮光闪闪。建农注意到祥生虽然瘦,肚子却是鼓的。
“看,爸,我们回家了。”老二把父亲推了进去,轮椅碾压着水泥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建农的耳朵追着他们的声音,到厨房到卧室到后院。
钟文说,父亲这几年越来越想回家。他身体又越来越差,这次肝病犯了才出院一定要回来。钟文的声音微微颤抖说,老头子说要死也要死在家里,再也不住院了,回来了请小姑爷陪着说说话吧,父亲不能说许多话,听力也差了。他们先把屋子打扫一下,还得准备一些事情,先陪着住几天看看。
建农点头,说等会带他转转。自己先回去一下。
建农回去吃了降压药,吃了一些煮玉米和煮鸡蛋。回去祥生门口张了张没看见祥生,里面在打扫,就带着二黄绕去了广场那棵榆树下。
其实,建农很喜欢那块展示牌,这是镇里立的,镇里把他的名字写在上面。他想象过祥生背着手站在这里的情景,他一定会咳咳两声。
那个展示牌上只有两个人名字:第一个名字就是钟祥生,后面才是他。没钟祥生就没有他的名字。
建农自己的家在深山里,穷得没衣服穿,家里大哥结婚是妹妹换亲换来的嫂子结的婚,轮到他就没得想了。祥生去山里买木材认识了他,他帮着祥生砍树驮木头,祥生看他能够吃苦耐劳把他介绍给宝珍,宝珍是独生女,建农入赘。
那时候三湾村是个老村落,用展示牌上话说,是防御性围屋结构。刚来时,建农在小弄里跌跌撞撞都找不到出去的路口。宝珍家也就两间屋子,岳父岳母一间,他和宝珍一间,挤成一团,他也知足。
建农不会做田里的农活,只会挑和驮,干蛮力的事情。祥生是队长,让人带他学会了犁田耙田,后来单干,建农这个倒成了挣钱的技术活。
展示牌上说队长钟祥生有发展的眼光,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把老旧的围屋改成了整齐划一的排屋。建新房时,三湾村的人都说建农是外姓人不给多的屋场,只有祥生说进了三湾村就是三湾村人,跟姓钟的一样,建农一下子有了六间房,死心塌地地喜欢上了三湾。后来他接任了队长,村里人出去打工有钱,都把平房改成了楼房,他学着祥生那样规划,建得像联排别墅一样,前几年正好上面有公益项目,道路拓宽硬化做村民广场。
建农进过城,见过人家跳广场舞,人排成排唱着歌一起踢踏踢踏跳着一样的舞真好看,就做了村民广场,成了示范村。
那几年建农十分得意。
示范村的人也跳了几年广场舞,后来他们陆续进了城,听说,进了城他们不跳了。
宝珍还跳过几回,干活的好手,一跳舞胳膊腿都不灵便像木头人一样,笑死人了。宝珍得了那病,发现太晚,病死后,建农觉得什么都没有什么意思了。建农的小儿子让他去城里,建农也去过,觉得憋屈,在家,也有点憋屈,没事干,干着又有什么意思,没了那心劲。丫头抱了二黄来,二黄黏着他,他挂着村长,村里又没人,他天天就带着二黄在空荡荡的村子里逛几圈。
他看着展示牌玻璃后面的铅字,在三湾村的大背景下,四周还有花,那时候广场四周花圃里全是花,现在都是牛筋草。
旷野还是青翠欲滴,一浪一浪的绿,很诱人。可是和他没什么关系,是外地人承包了种的。
“小姑爷。”建农抬头,看见钟文在屋角招手。
建农背着手过去了。
祥生哥换了衣服坐在轮椅里,正看着门前,他家门前水泥边缘长着密密的野蒿子牛筋草。以前祥生两口子在家时,前面是花圃,里面是美人蕉月季洗澡花,一年四季开不停。
“我爸想看看村里人家,还有那广场。小姑爷你熟悉,跟我爸说说。呃,他好像一直想看那什么来着?”钟文拍拍额头,想了一下说,“哦,他还想看以前队里那些犁头铁耙水车,还在吗?”
建农握住祥生的轮椅手柄,一迭声说:“在的,在的,都还在。”
3
建农推着祥生,嫂子拿一顶帽子扣在祥生头上,拿着毛巾和水杯跟着。二黄前前后后地跑着,跟风追着自己的尾巴在地上的影子。
绿色的风带着稻子野草闲花的味道迎面而来,祥生仰头对建农笑笑,指指建农家的方向。
祥生家旁边依次是宝珍的两个堂兄家和老贵家,往东头是建农的家。这几家是前排,前面是池塘,再前面是田野河流小山。
后面还有六排同样的屋子。
几家都一样的水泥出场,他们的水泥地边缘长着牛筋草飞蓬草野蒿子,都和他的毛豆一样高了。早些年,为割牛草要跑很远,现在草都长家门口来了,还这样肥,在风里快活地摇头晃脑。
建农看见祥生微微摇头。
建农说,老贵夫妻俩分开,一人帮一个儿子,大儿子在广东小儿子在沈阳,都打工。他们去帮着烧饭,接送孩子上学。都说老了做不动了就回来,谁知道呢。
宝珍的堂哥都不在了,小嫂子还在,帮着儿子在市里卖菜。村里都差不多的情况,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就剩下了自己。
现在田地不种了,给人承包,人家用机器犁田收割,秧也是抛秧,请人来打药放水。快也是快。哥,你看,做农民做老了却失业了,都去了城里。
“好事呀。”
“这个村子,就荒废了。”
“不会,会有人要回来。”
“看看你家去。”嫂子指指建农的家。
建农家在东角头,也是两层楼,门前也留了几平方的水泥地,水泥地边缘种着大豆黄瓜丝瓜豆角和玉米,阳光里,翠翠的叶子托着嫩嫩的黄花,十分耀眼。
建农对祥生说自己吃不了许多,就是喜欢看它们长得热闹,黄瓜他插了钎子,丝瓜就到处乱爬,一天一个样子,每天有新叶子长出来,今天开几朵花,明天结两个果子。嫂子看着什么喜欢就摘去。
祥生指指丝瓜。
建农走过去,摘了两个丝瓜掰了两个玉米,嫂子大声说够了够了,烧汤不用许多。祥生伸出手,建农把丝瓜和玉米放在他腿上,祥生微微倾头深吸一口气,笑了。
“哦,我带你去看水车。”
建农屋旁靠池塘边建了个车库,孩子们不在家,车库基本是空的,车库又大,他就把以前队里的东西放在车库后边,水车在侧边。
建农碰碰水车,木头还砰砰地响,祥生轻声说了一声好。建农说:“前些年,我还用桐油油过,脚踏子不在了,反正也用不上了。”
“这里空气不好,哥哥嫂子在门口等着,我把犁耙搬过来。这点力气还有。”
犁和耙都生了一层红色的铁锈,但是犁头和耙齿还是亮的,建农又拎出锄头和镰刀,祥生伸手摸着锄柄,指指外面。
“这个给我。”
嫂子大声说:“你还想种地呀?”
祥生用手比划着,喘着气说:“门口一点。”
建农握住祥生的手,两只手都微微颤抖:“哥,我去挖,你说种什么我来。”
在村民广场,祥生指着展示牌给祥生看,祥生摇摇头,嫂子说,他知道的。转了转,祥生指指那些长满野草的花圃。
“花呢?”
“死了。”
祥生指指示范村的牌子指指花圃,喘了一口气说∶“种上,叫文来帮你,他会园艺。”
“欸。”建农大声答应着,“等会我就把草锄掉。”
“明天早上挖吧,那时候不热。”嫂子说。
“把他叫来看看。”祥生坚持。
那天晚上建农在祥生那里吃的晚饭,祥生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他不走了,要死就死在三湾,可惜自己老了只能种一点小菜。
建农激动地说:“种小菜也好啊,明天早上我去挖地,我帮你种上,把花也种上。”
祥生看着儿子。
“爸,我得等把手头项目完成了才能回来。”钟文说,“到时候还得请小姑爷扶持我啊。”
建农一高兴就多喝了一点酒,回家还热乎乎的。他把灯打开,看着墙上的宝珍,宝珍也微笑着看着他,建农对她说:“我不去儿子那里,我想通了。祥生老哥说得对,我要守好这个示范村,我要等钟文他们回来,我还可以大干一场。”
“我也和他一样的想法,就死在三湾,不走了。有二黄,有你。我还挂着村长,有事做,我等他们回来。明天早上,去跳个舞?”
宝珍只是笑着,外面蛐蛐唱起歌来。
4
早晨,东方发亮的时候,建农拿着锄头和二黄一起出了门。西边,祥生安详地坐在轮椅里,怀里斜抱着一根拐杖,下巴搁在拐杖头上,凝视着东方。前面草丛里虫子在唧唧叫着,叶子在簌簌响着。
祥生家烟囱在冒烟,钟文也拿了一个钉耙出来了:“太阳要出来了,小姑爷,以前好嗓子,唱一个。”
建农深吸一口气,一扬头:“哟哟哟……”
玉米背后一只鸟扑棱一下飞了出来,也长长地“哟……”叫着划过旷野。玉米乐不可支地摇摆着。
建农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苍老,在三湾村里回荡。那边,祥生用拐杖捣地,笃,笃笃……
建农又昂头:“太阳出来啰……”
太阳心满意足地跳到东边的山坡上,一刹那,千万道金色阳光噼里啪啦地从山坡那边射过来。
“开工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