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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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人都说：人生不必多么高级，平常简单的日子才能长久恒远，沁透岁月的一圈圈年轮，给生命包裹温暖。那，最寻常简单的人间烟火是什么样子？刘夏用一生寻找，寻找……
叮当一声，谢敏手中的盘子在离餐桌三四寸的地方摔到了地上，盘子四分五裂，菜呈喷射状撒了出去，瓷器碎裂的清脆声突兀得让人心颤，饭菜溅成放射性的烟花，让人不知道该惋惜还是欣赏。
“小夏，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谢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走几步，贴着刘夏的椅子背，弯腰斜着头问，语气里全是不敢置信。
“我要结婚，我要跟卢小根结婚。”刘夏清了清喉咙，提高音量一气呵成，速度和音量让声音僵硬，好像在给谁打气。
谢敏和老公刘书豪都张着嘴，面面相觑，好一会。刘书豪才开口打破沉默：“女儿呀，结婚不是儿戏，你可要想好了。”
“我想清楚了。”几分钟后，刘夏低着头回答。
桌子上的饭菜顿时没了香气，一家人草草吃罢饭，整个家陷入了宁静，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
转眼就是大喜的日子，喜欢清晨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喜鹊没了踪影，隔壁时常吵闹的双胞胎男童也不吵了，本应该热闹的日子反常地过于安静。但这不能阻止婚礼的颜色铺天盖地，屋子里外墙上门上角角落落贴满了红艳艳的喜字，大红灯笼挂满了小巷，喜庆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到大路，好像没有尽头。
一对新人站在台上，刘夏的个子高挑，身材凸凹有致，就是小脸瘦得脱了形，卢小根个头只到刘夏的耳朵边，背驼着，一张大面饼的脸上，嘴巴占去了三分之一，眼睛被挤成一条缝，远看去很像长方体上顶着一个圆球，这幅画面有着说不清的不协调，反正谢敏和刘书豪没有抬头看一眼，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低着头默默垂泪。
观礼的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很高，炒高了温度，蒸得卢小根的脸成了紫红色，汗水一颗一颗从额头冒出来，圆鼓鼓地顺着脸颊滚下，西装上斑斑点点。刘夏一脸平静，好像自己是局外人，她把目光投向没有距离的远方，耳边回响起遥远的声音：等我们结婚时，不弄得这么俗气的，像演戏一样，看着就累人，我要选一处有山有水有鲜花的地方，只邀请为数不多的至亲来参加我们自己的婚礼……
刘夏的眼里渐渐腾起了水雾，她仰起头微笑，待眼里雾气散开，她回头看一眼身边的人，深深吸一口气，再认真地呼出来，她强迫自己一心一意跟着礼仪走仪式，时刻提醒这是自己的婚礼，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仪式，就是心里总是提不起劲。
入夜了，在一对红烛的摇曳里，被子床单是红的，墙壁地板是红的，卢小根的脸也是红的，婚房喜庆得不像样。卢小根看着刘夏，这个自己从初中就开始暗恋的女孩，追了整整十八个月的女孩，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女孩幸福，一定要比王晓天对她好千倍万倍。
刘夏环视房子，从开始收拾只来过一次的房子，陌生感很足，更是恍惚：这就结婚了，曾经憧憬过无数次的结婚就这样，这婚礼是自己想了三天三夜决定的，心为啥会这样疼……结婚了，在该结婚的年龄结婚，这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吧，找一个爱自己的人，也应该是对的选择吧……结婚就是一辈子要在一起，一辈子，那该有多长。刘夏打了个哆嗦，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她遍体生凉。
三天后的回门，刘夏省略了，谢敏胸口疼得厉害，几十年来最厉害一次，刘书豪也心口疼，两人一起住院了。
婚后的卢小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陪刘夏逛街散步，路人羡慕的目光，让他感觉舒服极了，也自豪。至于大家心里怎么想，他心里一清二楚，癞蛤蟆就癞蛤蟆吧，反正吃到了天鹅肉，人生达到了高潮。
婚后的刘夏更加爱上了上班，常常忙得忘了时间，回家总是披着星辰，所以职位上升很快。不过，节假日回双方老人家吃饭，她从没缺席过。看着卢小根在自己爸妈家做饭洗碗收拾屋子的勤快劲一如结婚前，她的心慢慢升温，也许这个选择是正确的，笑容悄悄爬上眼角眉梢，谢敏和刘书豪看女儿和女婿时，眉头的川字浅了。
结婚二周年纪念日那天，卢小根在同事的建议下，抱着一捧玫瑰花等在刘夏单位的拐角，想着刘夏可能会激动地捂着嘴笑，他傻呵呵地先乐着。在卢小根第二十次伸头时，刘夏出现了，只见她走得急急忙忙。卢小根抬起脚准备前行时，迟疑了一下，又收回了脚，因为刘夏的身后急匆匆地跟着一个人，只见那人一边走，一边试图拉刘夏的手，刘夏甩手躲避着。那人没有放弃，嘴不停地解释着什么……那人身高超过一米八几，一身合体有型的定制西服，手上的腕表在阳光下一晃一晃的，全身上下冒着精英范，远远看去，与刘夏很般配。卢小根低头再看看自己，曾经的自行惭愧有了回来的苗头，青春期时它像一座大山，压得卢小根发狂，整天看着刘夏发呆，夜不能眠……
“小夏，是我对不住你，但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实在太孤独，关于刘云，我跟她是暂时的，等绿卡下来，我站稳脚跟，我一定会跟她分开。”男子喋喋不休。
“王晓天，那是你的事，现在你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结婚了！结婚了！”刘夏的声音是卢小根从没听过的生气。
“就是那个矮子，你忍心一辈子跟一个矮子绑在一起吗……”
王晓天？刘夏和自己的高中同学，刘夏的大学同学，谈了六年恋爱，最后抛弃刘夏的人？他回来干什么？刘夏会跟他死灰复燃吗？……卢小根不自觉地退到电线杆后，两个人争论着转过了巷口，谁也没有发现抱着一捧玫瑰花的卢小根。卢小根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心里堵得慌，他盯着手里玫瑰花看了好久，常常叹了口气，把它们塞进了垃圾桶，向前走去，身影踉跄落寞。
卢小根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从城东走到城西，再从城西走到城东，眼前一幕幕的过往：高中的刘夏坐在第二排的正中间，每天上课，卢小根盯着她的背影看的时间超过看黑板的时间……大学回家的刘夏带回了男朋友王晓天，卢小根不陌生，王晓天也是他的高中同学，同学聚会上，他俩被吵闹着喝交杯酒，刘夏脸红着，但神情甜蜜，卢小根在他俩举杯的时候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的酒……刘夏毕业了，一个人回来了……半年后，刘夏躲在家里不见任何人，因为她的男朋友出国了，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她成前女友了……卢小根开始天天在刘夏家报到，给她带各色吃食，逗她开心，顺便干一些需要年轻男子干的苦力活……在两个人都跨过三十岁年轮时，两人坐在河沿看夕阳挥洒余晖，卢小根地头罐了一瓶白酒，大着舌头求婚，刘夏愣了……三天后，刘夏答应了，卢小根愣了，然后欣喜若狂……
耳边渐渐没有了喧闹的人声，街道两边霓虹的光圈虚幻了眼帘，卢小根才迈着沉甸甸脚步回了家。刘夏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都在餐桌上盖着，一见他进门，催促他洗手吃饭，神情与以往无二。卢小根端着饭碗，机械往嘴里塞饭，尝不出米香。
“你怎么不吃菜？”刘夏向卢小根的碗里夹菜。
卢小根盯着菜看看，盯着刘夏看看，几次想问，最终没有问出口。
那天夜里，刘夏做了一夜的梦：
……王晓天刘夏，来我办公室说件事。班主任老师在下课前说。下课后，王晓天和刘夏一起来到班主任办公室。你们俩就这么形影不离？我找王晓天有点事，刘夏陪着来了。办公室的众人都笑了起来，刘夏红了脸，班主任很喜欢这样捉弄他俩，因为王晓天在红榜的位置永远第一，刘夏不出前十……
……高考成绩出来了，刘夏和王晓天抱在一起跳，终于能去同一所大学了……大学的饭厅、操场、图书馆，有刘夏的地方就有王晓天，有王晓天的地方就有刘夏……四年后的六月校园一直飘着《一路顺风》的旋律，一对对情侣抓住最后的时光待在一起，刘夏很庆幸，她和王晓天是一个地方的……
……机场，刘夏抱着王晓天不撒手，王晓天摸着刘夏的头承诺，三年，三年我就回来了，王晓天出国了，刘夏一页一页撕着日历……一本日历没有撕完，王晓天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刘夏……刘夏在医院整整躺了一周，瘦成了竹竿，风一吹就倒……
起床的刘夏眼睛涩涩的，肿胀得厉害，枕头上濡湿一片。卢小根看着，心里涩涩的，傍晚散步时第一次一个人出去了，没叫刘夏，从此的散步都是一个人。
一个月后，刘夏怀孕了，卢小根一扫近期的颓废样，红着脸，低着头傻乐了好久，开始恢复对刘夏嘘寒问暖。刘夏也很高兴，生活有了新意，有了盼头，人好像都年轻了。
十个月后，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大名叫卢航，小名叫天天，清秀的模样像极了刘夏，刘夏很欣慰，卢小根也很高兴，一家三口的笑声常常溢出屋子，在空中盘旋荡漾。卢小根工作起来更有劲了，刘夏也胖了些。
工作之余的卢小根最喜欢带着虎头虎脑的卢航出去玩，也喜欢拿卢航跟每一个经过的小孩比较，结果都是卢航帅，他的小眼睛就眯得看不见了。有人会调侃卢小根，你的儿子怎么长得不像你？卢小根都会很自豪地说，像我媳妇，我媳妇俊。
这一天是卢航的六岁生日，刘夏在单位加班，说好完事直接去饭店，卢小根带着卢航先去。父子俩刚进了包间不久，有警察进来盘问卢航是卢小根的小孩吗？卢小刚说是亲生儿子。警察不相信，周围的食客议论纷纷，也不相信，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父子俩哪有长得差别这样大的 。卢小根站在人群里困窘极了，脸像着了火，直到刘夏赶来才让这件事结了尾。
从此以后，卢小根带着卢航上街，总能听到各种风言风语 ，以前也有，卢小根从没当回事，现在他好像忽略不了了：卢航出生前一年，刘夏与前男友见过面，见面后不久刘夏就怀孕了……刘夏的前男友长得仪表堂堂，卢航的大眼睛跟前男友一模一样……卢航的小名为啥叫天天，因为王晓天的天呀……
无数次的夜深人静，卢小根站在熟睡的卢航床前对比两人的长相，找不出相像的地方，他甚至偷偷剪了卢航的头发，可是到了医院门口，没有进去。他开始喝酒，卢航长得越大，他喝得越多，流言越多，他喝得越多，卢航越优秀，他喝得更多，甚至喝到胃出血。刚开始，刘夏劝说着，卢小根不听劝告，渐渐地连话音都不好听了，慢慢地，刘夏也失去了劝说的念头，两人之间的谈话也少了，工作之余，刘夏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卢航身上。
卢航升初中时，因为成绩优异，学校奖励了一套丛书，卢航很高兴，搬书回家时，碰到喝完酒回家的卢小根，他兴奋地举着怀里的书说：“爸，看我们学校奖励我，说我是这么多年来从没遇到过的好苗子……”
卢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卢小根一脚踢倒在地，就是这样，卢小根还不解气，赶上前去继续踢打，整个人像魔障了一样，无论谁上去劝阻都不行，他猩红的眼睛很吓人，刘夏发疯一样的哭喊才制止了他的脚和拳头。
夜里看着孩子被踢肿了的臀部，听着孩子不间断的呻吟声，刘夏的眼泪一颗一颗窜成里珠帘，心像刀绞一样。
第二天醒来的卢小根跪在地上发誓，没有下一次了。刘夏转过身，泪水顺着脸庞蜿蜒而下。从此以后，卢航在家里无视卢小根的存在，没有喝酒的卢小根会上赶着和卢航说话，但卢航没有回应，刘夏在中间很为难，也有些伤心。
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卢小根又喝多了，躺在床上要水喝，刘夏加班还没回来，卢航的动作慢了些，又被卢小根一脚踹倒，额头撞到床头柜，起了个大包。
刘夏提出了离婚。
卢小根不同意。
刘夏起诉。
刘夏净身出户，带着卢航住进了城中村。城中村房租便宜，可是人员混杂，晚归回来的刘夏常常被跟踪，被骚扰，她多次蒙着头哭泣好久。长得好看有时候也是一种罪过。刘夏房间的门常常被悄悄拉开一条缝，卢航盯着哭泣的刘夏看好久好久，他的眼里绷满火花，拳头握得很紧，指头发白发青。
母子俩的日子不好过，曾经喜欢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刘夏一年可以不买一件新衣服，但，每月一次的咖啡没有间断过。只是握着咖啡杯的刘夏，眼神远得没有焦距，满是沧桑的味道。
两年过去了，卢航个头窜到了一米八，即将中考。刘夏病倒了，乳腺癌。得了病的刘夏环顾了出租屋一圈，盯着屋顶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给了卢小根一份亲子鉴定，卢小根看完，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片刻，连续甩了自己几十个耳光，大骂自己不是人。刘夏躺着床上泪如雨下。卢小根把自己所有积蓄都给了刘夏，让她好好看病，让卢航好好学习。他们俩没有复婚，刘夏说，有些事一生只能做一次。
卢航上大学的第二年，刘夏去世了。躺在棺材里的刘夏太瘦了，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棺材的一半都是空的，眼睛无论如何都闭不上。赶回家没见上最后一面的卢航，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卢小根也不吃不喝守了刘夏三天。父子俩没有打照面，但都失去了精气神。
卢航大三时，跟同学一起组建了一家软件公司，他昼夜泡在公司，一年不回一次家。没有妈妈的地方不能称其为家，这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毕业三年后，卢航已经事业小成，公司逐渐壮大，触角延伸到了小城，卢航还是没有回家。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医院急诊的电话打到卢航手机上，卢小根生病了，突发性脑溢血，在抢救。卢航穿着拖鞋赶往医院，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眼睛盯着遥远的地方。第二天，卢小根脱险了，进了重病监护室，三天后转入普通病房，后期住进了疗养院，钱都是卢航出的，但父子俩还是没有见面。
二十八岁的卢航结婚了，新娘子是自己的大学同学狄菲菲。结婚前，卢航带狄菲菲去看了刘夏，墓碑上的刘夏很年轻，嘴唇微抿，好像准备说话，看卢航的眼神全是宠溺，卢航的眼泪咋也控制不住。隔着疗养院的围墙看了卢小根，卢航只说了一句他就是我爸爸，声音里没有感情，眼神空洞。在他们的结婚典礼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王晓天，头上有了白发，听说离婚了，回国了，没有孩子。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该多好？王晓天的话音还没落，卢航一拳头就上去了，恍惚间他看见妈妈刘夏的身影，美丽但落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