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韵回往
阿赞坤娜<吴娱>
阳光把柏油路烤成半融化的琥珀,蝉在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声浪像被晒得发烫的纱线,一圈圈缠绕着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卖冰棍的自行车叮铃而过,木箱子里裹着棉被的清凉,是这团黏稠暑气里唯一的出逃口。
我坐在葡萄架下数光斑,叶子的影子在青砖地上轻轻摇晃,像谁用指尖蘸了水在练字。奶奶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扇面上的牡丹被岁月磨得发浅,却依然能扇出陈年的风——混着井台边青苔的潮气,灶台上刚蒸好的玉米香,还有远处稻田里飘来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热。
不远处的池塘里,荷叶挨挨挤挤地铺到水中央,莲花却像不愿与人争似的,独自在叶间亭亭立着。粉白的瓣儿透着点嫩红,像刚施过薄粉的姑娘,藏在绿伞般的叶下,偏有一缕异香偏要钻出来,清得能洗去半分暑气。蜻蜓停在花苞上,翅膀透明得发亮,倒像是给这抹亭亭玉立,添了枚会飞的玉簪。
突然有蜻蜓斜斜掠过,尾尖点了点水缸里的荷叶。那片圆绿猛地一颤,滚在叶心的水珠就跌进水里,惊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把倒映在缸里的云都晃成了碎棉絮。蝉鸣不知何时低了下去,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慢慢游,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气凝神,等着一场迟来的雨。
乌云是被谁赶过来的羊群,黑压压地压在房檐上。风突然变得急躁,卷着槐树叶拍打窗棂,像是在催屋里的人赶紧收衣裳。第一滴雨砸在晒谷场的铁皮棚上,"咚"的一声,像谁敲了下闷鼓,紧接着,千万面鼓一起响了起来,噼里啪啦,密密麻麻,把天地间的缝隙都填满了。
我扒着窗玻璃看雨,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淌,把远处的树和房子都晕成了水墨画。池塘里的莲花却更精神了,雨珠打在花瓣上,顺着粉白的弧度滑进水里,反倒洗得那抹红更艳,那层绿更亮。风里飘来的莲香混着湿土气,清冽中带着点软,像是谁把夏天的甜,泡在了刚接的井水里。
屋檐下的排水管在淌瀑布,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石阶,青苔在水里轻轻舒展,像被唤醒的绿色触角。有小孩举着荷叶冲进雨里,裤脚卷得老高,光着脚丫踩过水洼,笑声混着雨声,脆得像刚摘的黄瓜。
雨停的时候,天边挂起半道彩虹,淡淡的,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空气里飘着湿土的味道,墙角的蜗牛慢吞吞地爬出来,背着透明的壳,在湿漉漉的墙上留下银亮的轨迹。奶奶把淋湿的玉米搬到廊下,玉米粒上还挂着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撒了一把碎星星。
太阳把最后一缕光斜斜地插进河水里,金晃晃的,像谁在水底埋了金条。老人们搬着竹椅坐在桥头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说着今年的收成和谁家的孩子。穿花布衫的妇人蹲在码头上捶衣裳,木槌敲在青石板上,"砰砰"的声响顺着河水漂远,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
池塘边最是热闹。萤火虫提着小灯笼绕着莲花飞,把花瓣照得半明半暗,像姑娘蒙着层薄纱。我们蹲在塘埂上,看月光铺在水面,莲花的影子在水里轻轻晃,连带着那缕香也晃成了碎的,一缕缕钻进鼻孔,清得人心里发空,只想多吸几口。有青蛙蹲在荷叶上,"呱呱"叫两声,倒像是在给这莲香伴奏。
我和伙伴们提着玻璃瓶去捉萤火虫,草埂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草叶间飞,像星星掉在了地上,我们屏住呼吸追着跑,笑声惊飞了栖息在芦苇丛里的蛙。玻璃瓶里的光越来越亮,透过玻璃看过去,仿佛握着一小捧流动的星子,连手心都暖烘烘的。
月亮悄悄爬上来的时候,稻花香漫过田埂,混着晚风吹来的栀子气息,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莲香,在空气里织成一张软网。谁家的收音机在唱老调子,咿咿呀呀的,被风撕成碎片,散在蛙鸣和虫吟里。我躺在竹床上数星星,银河在天上铺成发光的河,奶奶的故事从牛郎织女讲到嫦娥,声音轻轻的,像被月光泡软了,裹着夏夜特有的慵懒,慢慢沉进梦里。
村口的瓜棚是夏天的蜜罐。老王伯戴着草帽坐在草席上,烟杆斜插在腰间,看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围着瓜堆打转。西瓜圆滚滚的,青皮上泛着霜,用手指一敲,"咚咚"的,像闷声闷气的鼓,那是熟得正好的信号。切开的时候,红瓤里嵌着黑籽,像撒了把黑曜石,甜津津的汁水顺着刀缝往下淌,滴在地上,很快就被土吸了去。
我们捧着瓜蹲在棚下啃,汁水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凉丝丝的。风从池塘那边吹过来,带着莲香,把瓜的甜和香的清搅在一起,倒像是喝了杯加了蜜的莲茶。老王伯笑眯眯地看着,说这瓜是喝着井水长大的,所以甜得沾舌头。棚顶的南瓜花刚落,小南瓜顶着黄蒂,像个胖娃娃藏在叶蔓里。蜜蜂还在嗡嗡地飞,钻进一朵没谢的黄花里,把腿上的金粉蹭在花蕊上,也蹭在了我们沾着瓜瓤的手指上。
日头偏西的时候,瓜棚的影子拉得老长,盖住了半个晒谷场。有大人来买瓜,用草绳捆着,扛在肩上往家走,背影在夕阳里晃啊晃,像会移动的瓜田。我们把瓜籽吐在草帽里,打算带回家种在院墙边,想象着明年夏天,也能长出爬满篱笆的绿,结出藏在叶下的甜,而不远处的池塘里,莲花依然亭亭地立着,把香散得很远。
后半夜的风带着露水的凉,吹得院墙外的竹篱笆沙沙响。我被尿憋醒,揉着眼睛推开门,吓了一跳——满天的星星像是被谁撒了把盐,密密麻麻地铺在黑丝绒上,连银河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条发光的绸带,从东边的山尖一直飘到西边的树梢。
墙角的蛐蛐在唱,声音脆生生的,像是在数星星。池塘里的莲花睡了,花瓣合得拢拢的,倒像是怕露水打湿了衣裳。但那香却没歇着,趁着夜静,一丝丝往人鼻子里钻,清得能照见影子。草丛里突然亮起一点绿,是萤火虫醒了,慢悠悠地飞,拖着条发光的尾巴,像谁提着灯笼在走夜路。我蹲在门槛上看,看它飞进丝瓜藤里,把一片叶子照得透亮,又飞出来,和远处的另一点绿碰了碰,像是在说悄悄话。
井台边的水桶还歪着,傍晚提水时忘了放好。井水映着星星,像把天装进了桶里,晃一晃,星星就碎了,成了一汪跳动的银。我伸出手去捞,指尖刚碰到水面,就被凉得缩回手,那点碎银也跟着漾开,慢慢又聚成了完整的天。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静了下去。整个村子都睡熟了,只有星星和萤火虫醒着,还有趴在黄瓜架上的蜗牛,背着它的小房子,在月光里慢慢爬,爬过一片沾着露水的叶,留下一道闪光的痕,像是给这个夏夜,写下一行无人能懂的诗。而池塘里的莲,就立在那诗行的尽头,沉默着,却把清芬散了满夜。
玉米叶开始发黄的时候,夏天就走到尾巴上了。清晨的露水重了,沾在裤脚上,凉得像浸了水。蝉鸣也没那么急了,声气里带着点沙哑,像是唱累了。卖冰棍的自行车来得少了,木箱子里的冰融化得慢了,连甜水的味道,都好像比七月淡了些。
池塘里的莲花也少了,剩下的几朵开得格外慢,像是舍不得走。花瓣边缘有点卷了,像被秋风吹过的纸,但那香反倒更沉了,清里带点稠,像是把整个夏天的劲儿都攒在了最后。我们去河里摸鱼,水已经有些凉,脚伸进水里,会起一层鸡皮疙瘩。但还是忍不住往深里走,看小鱼从脚边游过,尾巴一摆,就钻进了水草里。水草也不像盛夏时那么绿了,尖上带了点褐,像被秋风吹焦了边。
傍晚的火烧云特别红,把半边天都烧透了,连河边的芦苇都染成了金的。老人们说,这是夏天在跟我们道别呢。我们把晒在竹竿上的衣裳收起来,发现袖口的布被晒得发脆,闻一闻,还有阳光留下的味道,暖暖的,像块被晒透的琥珀。
夜里开始有蟋蟀跳进屋里,藏在床底下叫,声音里带着点慌,像是在找地方过冬。奶奶把薄被搬到了床上,说再热几天,就要盖被子睡觉了。我摸着被面,想起刚入夏时,这被子还收在樟木箱里,裹着樟脑丸的香,现在拿出来,倒染上了点阳光和蝉鸣的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属于莲花的清。
有天早上,发现院墙边的牵牛花谢了,结了个小小的籽荚。我摘下来捏在手里,硬邦邦的,像颗小石子。突然明白,夏天要走了,就像那些被风吹走的蒲公英,那些掉进水里的雨,那些天亮前就熄灭的萤火,还有池塘里最后谢去的莲,都要带着它们的故事,藏进年轮里,等明年,再结出满枝的绿,满塘的红,满院的香,再让那亭亭的身影,映在新的夏光里。
而我们,就站在夏末的门槛上,揣着一肚子的甜和凉,揣着星星和蝉鸣,揣着被雨打湿的裤脚和沾着瓜瓤的手指,还有那缕挥之不去的莲香,等着下一个夏天,再把这些故事,重新讲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