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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枋租屋》

2019-01-30  本文已影响2322人  与祁

文/与祁

《辛枋租屋》于“我的第二空间”首载链接阅听网《辛枋租屋》原文阅读链接

作者简介:与祁,原名余凡,又有笔名余京又,湖南益阳人。在校中文系大学生。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南边文艺创作委员会会员,“第二空间”联合《当下月刊》首届签约作者。作品散见于《西部散文选刊》《大学生》《霜花》《山野之城》《2018青年优秀诗文选集》《当下月刊》《文华报》等各大报刊杂志及图书。

注:该作品首载于“我的第二空间”联合《当下月刊》杂志。

《辛枋租屋》

        我去辛枋北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准备在那儿一家不大起眼但也不至于被忽略的锁店里配一把钥匙。这是我来这儿的第三个星期,我了解到人流最多的那块小商务区叫作“辛枋”,形象一些,可以把辛枋比作是一个十字路口岔。我大概猜到所有人都会这么叫,把辛枋向北的街道叫辛枋北街,依次类推,辛枋东街、辛枋西街、辛枋南街,脑子里一道坐标系敲出,我的租屋就钉在这座小城的第四象限里。

        辛枋北街并不热闹,晚上从租屋那儿一路走到辛枋北街,就能深刻地感受到一番“静——闹——静”的转折,越往里走,越快尽头的时候——也或许远远还不到——就能看到那恰好挤在街道里一根电线杆上挂着的一小块二极管广告牌,正发着醒目的鼓胀的红光,上面呆板的“锁”和“二楼”的字样渗向周围的一片漆黑,看起来和黑色格格不入。

        我第一次从那个广告牌往里的小门进去的时候并不是去配锁,更不是出于好奇——门里头暗黑的光,再加上几个在广告牌上乱扑的蛾子——这里怎么看也顶多只是个待出租的门面。

  是我租屋对面的邻居带我来过的这里。我和他们一家认识是一件很巧也很妙的事情,来这城市念大学,待在租屋的第一天就被这家邻居给“打扰了”,是那种轰轰的敲门声击破屋子里很冷寂的空气的打扰,换个说法,便是以我当时那无助的心情巴不得这样的打扰。一个面部刮得干干净净略显黑瘦的男人一见我便问:“小伙子,家里人在么?”

        “嗯?”我一下懵住。

        他看出来我对一个陌生人的戒备心,连忙解释:“哦对,我们是这对面屋子的,刚搬过来,这房门说巧还真不巧,这下子打不开了。”

        这时,一个面容焦急的中年妇女也把头伸进来张望了一下,同时,我看到了不远处,他家屋子门口站着的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女孩子,她侧脸长得好看。我以为她会转过来看我,于是马上把视线移开了。

        “哦这——我们也是才搬过来。”我特意把那个“们”字说得特别重,以增加一些安全感。那是我第一天住进租屋里,而且实际上也只有我一个人。

        那妇女听后露出失望的表情,却并没有马上跟我道别就走,而是愣了会儿,然后说:“对,可以打房租电话!”

        电话拨过去,总算我意识到对他们过于多虑。我站外头陪他们等着房租,也不由自主地朝着依旧站在那门口的女孩子又瞄了一眼,她一直没有看过来,而我好奇于她正脸长什么样子。

        房租来后折腾了不少,并且在走的时候不是慰问他们,反而把我上上下下给慰问了个遍——这些都显得很奇怪,于是我尴尬地向他们解释说房租和我是亲戚,是我叔。

  要是扯上血缘关系,我和这叔确实不能联系在一起了。这叔原本和我父亲的妹妹是俩口子,有一个儿子,生活恰意,但命运弄人,儿子掉了水里,姨不久也跟着走了,叔虽说现在有自己新的生活,但依旧希望内心上的愧疚得到一些弥补,处处照顾着家里经济不是很好的我们家,就例如这免费给我住的租屋。

  这些他们都没有问起,只恍然大悟地说了句“你和房租原来是亲戚”的话后便邀着我和他们一起去吃晚饭了,而我却始终没忍住在和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去吃晚饭的途中那辆“轰轰”的三轮车上将我自己讲述给了他们听。

  黑瘦的男人开的三轮车马达声例外低沉,女人听着听着就流出了眼泪,而那个女孩子也还是沉默,但我终于看到了她的正脸,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好看。只不过,女孩看不见,是个瞎子。

  那天吃过晚饭,我们找到辛枋北街的这家锁店里去配了钥匙,当初的我仅仅只是陪他们一起,但直到今天下午,我的租屋钥匙不见了,急得我心慌马乱,我没法进门,也没法敲开对面他们的门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情对于我的必要性。


        我的租屋在二楼,二米开外的对面便是他们。这块出租区算是这一片地方比较偏的,但基于这里的人都喜欢把一件事物加上“辛枋”的前缀,于是我管这一片租屋叫“辛枋租屋”。这里的楼层不算高,外边的墙上甚至还结了好一些又黑又脏的流水痕,但不管是在辛枋东街还是辛枋南街都是看不到这片住宿区的,道旁的高楼大厦挡住视线,于是我心里打趣道,这一片租屋有一个好:隐蔽得好。听过河东河西三十年,在辛枋南街上抄一条小道走到租屋里去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感受。

  租屋一般大小,从门里进来先是一条过道,转过过道是卧房、厨房和浴室。我一直认为,卧房里那扇朝南的窗户就应该令我满足,虽然望出去,入眼的一片也还就是租楼,但我欣慰于可以一眼看到很多人。

  在住进租屋的第一个晚上,也就是我陪他们配完了钥匙从辛枋北街回来的那个晚上,我们互相拜访了屋子,两个租屋间的差异仅在于它们的方向,同样的卧房,他们的卧房里紧挤着两张床。

  直到后来我才向他们介绍自己,并且这是由那位面善的妇女一开始问起的,她向我问名字的时候,我莫名地感到一种欣慰而又久违的被接纳感,让我第一次强烈地想要融入他们。我叫井述佑,那个敲门的黑瘦的男人姓刘,我管他叫刘叔,那个妇女的名字则叫叶宜,我玩笑地问道:“那我难为情在这个称呼上了,‘宜’和‘姨’撞了音,叫叶姨的话听起来怕有点冒犯……”叶姨便哈哈大笑:“叫叶阿姨么!”刘叔听见了,笑着喊了句:“怎么还成阿姨了?叫大姨也不为过么!”叶阿姨便朝着刘叔啧了句,一边笑一边忙着帮我收拾屋子。

        叶阿姨瞧我衣架瘦,便拿了些五颜六色的小夹子来给我,说晒衣服时夹着衣服就不会被风吹跑。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躺了床上,把那几个简直不能再有趣的小夹子掰来掰去,眼睛望在窗户外头,从下午的第一声敲门声回忆并打量起,再想到那辆三轮车,轰隆轰隆地开往辛枋北街,再想他们三个人挤在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卧房,再想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叫姳彦的女孩子——她回来就进自己屋里了,一直没到我屋子里来。

  第二天早晨,猝不及防的第二次敲门声把我吵醒,可这次的敲门声紧促得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

  叶阿姨在外头拼命地敲门,慌张地喊着:“述佑!述佑?快来帮一把手!”

  我来不及多想,一种不详的预感扑面而来,我慌忙打开门,就看到了一头散发还没来得及梳理的叶阿姨,叶阿姨一见我,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肘:“识、识路吗?”

  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眼睛就瞟向后面的刘叔,他大喘着粗气,搂着一额头血的姳彦!

  我顿时慌了神,“怎、怎怎么了……”

  “识路吗?”

  “走,走……快!”我搀扶住叶阿姨,以免她倒下去,她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身体也跟着抖动起来,我叫刘叔快先下楼,我和叶阿姨跟上。

  从二楼下去还算容易,穿插过那一条小路,终于出了出租楼到辛枋南街,我连忙喊停一辆计程车坐上去,计程车司机也很知情地一溜烟赶往医院……

  这个时候虽说入了秋,但这里的气温依旧和夏天一样,天色亮得很早,早晨也还是一天里最舒适的时候,外面的高楼的白色色调还比较温和,辛枋就已经有很多人开始走动了。

  叶阿姨告诉我姳彦是早晨去洗漱的时候,撞在浴室里挂衣的铁杆子上被砸伤的。我听到这些,心里便已是说不出的酸楚,叶阿姨更是忍不住哽咽,最后哭出来。叶阿姨说,最苦了姳彦的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是天生瞎的,他们也一直在为这事寻来寻去,看还有没有得救。


  那天下午,我去学校里报了道。我的大学就在辛枋南街的另一边,抱着和所有刚进大学的年轻人一样的憧憬,我在里头逛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心里还惦记着姳彦额头上伤口的事情。

  晚上,我主动去敲响了他们的门,我敲得有些迟疑,因为我不太确定除刘叔和叶阿姨外,姳彦会不会介意到我老是打扰她。原本我买了水果,这也绝不是所谓的客套,但后来想,以我的年纪和辈分,似乎有些莽撞,姳彦假若多想,以为我是怜悯他们一家,我便没有把水果提去。

  门开了,是叶阿姨,叶阿姨一见我便很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坐,走经一条过道,我看见刘叔还在那儿做饭,刘叔看到我,欣喜地说:“哟!述佑来了,正好了!”又朝着叶阿姨:“接待着,吃饭!”

  “不了不了……”我连忙婉拒他,可叶阿姨拉着我:“就这儿吃么!你不来也会去喊你的。”接着说:“屋小,卧房里去坐。”

  可能这一块的租屋原本便只是用来住,而不是招待客人的屋子,没有客厅,把卧房当成客厅共一室也是再好不过的。我进了房间,便看到额头上缠着纱布的姳彦。

  姳彦显然已经听到了我来,忙站起来说:“坐坐……”

  “你坐……你也坐。”我连连回她。其实,我是不大愿意老犯着“你坐”这个词的,但出于礼让使人不得不用它,反倒使人和人之间平添出一种疏远感,而我恰恰不希望我们之间产生这种疏远——就权当做毕竟这仅是我们才相识的第二天吧。

  不经意间,我看到了姳彦脸上浮出的一道微微的笑容,那笑容给人的平静是少见的,也并不刻意掩饰,尤为真实和好看。

  但很快,它就消失不见,我的眼睛也不由地从她的微笑上转移开,看到他们卧房里的摆设并不多,一些或许是上一位租客遗留在墙上撕扯得破烂的淡黄色墙纸,还有生活必需品外,几乎没有别的——对,还有摊开在床上的病历单和一些眼科医院的宣传册,我的视线刚落在它们上,就像触电了一般,迅速移开了。

  “你好些了没?”我问。

  “也不疼了,谢谢你啊。”

  “不不。”我笑着回她,突然又想,我在早晨只是喊停了一辆计程车跟他们一块儿去,其它的确实什么也没做,于是又忙解释,“不不不,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姳彦听了直笑起来,我也趁着这故意问她笑什么,姳彦没答,转移开话题问我:“你来这儿上大学吗?”

  “嗯,对。”

  “我听我妈说的……不过巧得很,能遇到一起。”

        厨房里刘叔的锅铲碰撞得叮当响,在耳朵边的荡来荡去,这样的声音给人一种踏实感,包括姳彦,当她不说话的时候,或许也是在听这声音。飘到卧房里的饭菜香味儿越来越浓时,刘叔就扯了两把嗓子在厨房里喊着我们吃饭了。我下意识地想要扶姳彦一把,可姳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说不用麻烦,“我都知道这儿去厨房得怎么走,哪儿该走几步了……”

  刘叔和叶阿姨这时已经在那条过道里摆好了桌子,上了一大桌的菜,过道便显得有些拥挤,刘叔乐呵地笑着说:“厨房烟味儿浓了,还不如到这来吃么!”我学着他的口音接话:“中!中!”乐得叶阿姨和姳彦哈哈大笑。

  刘叔喝点小酒,白的,不喝多了,就时常呡一口而已,喝着喝着又往姳彦的碗里瞄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看姳彦碗里是不是还有菜,尽管有的时候菜还足,他也会时不时地去给她添,叶阿姨坐在姳彦的右旁也做着这样重复的动作。我的心里揪得疼,当一块肉递到我的碗里时,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从他们的租屋回到我的租屋其实就两道门隔着,我回去的时候还特意数了他们卧房到我卧房里的步子,只要二十来步。这二十来步,让我洗漱完后躺在床上失了眠。

  隔了这一夜就是大学的入学军训了,对于这未知的一切,有期许,也有些抵触,我把关了的灯又按开,穿上那件学校刚发的迷彩服,没有试衣镜,便拿着一扇面镜照来照去,最后把脖子都扭酸了。


  学校的入学军训持续了十五天,我换上了一身迷彩,整个人都好像放着荣光。我认识了更多的人,但或许是没一块儿住宿的原因,我和他们的相处老像是隔了一层,始终也找不到刘叔一家给我的那种亲切感。每每早晨打开门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往对面他们家门上望一眼,虽然房门紧闭,但还是会让我感到踏实。中午和晚上回一趟租屋的次数并不意味着我见到他们的机会有所大减。我渐渐发现除了我中午回来他们有时不在家外,晚上他们会很晚熄灯,也很晚关门,时常来了兴致还拉我去他们家唠叨几句日常。

  即便是这样,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军训回来,历经整个上午训练的我热得满头大汗。上楼时,我看到叶阿姨正牵着姳彦在楼道里和一个大婶聊天,我便前去和叶阿姨打了招呼。

  叶阿姨望见我汗湿的迷彩服,连忙拿了放椅子上的扇子给我扇起风,说:“怎么出这多的汗呢!”说着,又忙地往兜里掏出纸巾来递我。

  “没事没事,这身迷彩吸这点汗还不为足呢!”我得意地说,叶阿姨听了一个劲地笑起来。

  这时,旁边的大婶也开了口:“哟,这是你儿子了?身板子长相都不耐么!”

  “那是当然!这住咱门对面的小哥哩。”叶阿姨望了望我,接着按刘叔那回说她的语气说,“说是干儿子也不为过么!”

  我笑着点头。可那大婶的一句防不胜防:“哟呵!这亲密得!你这明着是要招女婿么!”

  叶阿姨听愣了,瞬时慌了神:“不是不是——你可别乱说话!不是不是……”说着,又望向了我连说了几遍不是……

  这几天的太阳真是有些毒辣,尤其是下午在操场上站军姿时,它一点也不会留情。越是有人要站在太阳光里头,它就越往你的毛孔里刺,受不了了还硬撑的人就扑通一声倒了地上,被医务员拖出去……

  晚上回租屋,他们的家门依旧像以往那样敞开,我不由地朝他们屋里望了眼,却没进去,回了租屋洗了把脸便在卧房的书桌前坐着。没多久,我的租屋门就被敲响了,打开门,门口刘叔背着一台电风扇站着,这次姳彦也跟了在后面,她额头上的纱布还是那样紧缠住。

  “刘叔。”

  “嗯——你这地儿还没有风扇吧?我特意给你背了台风扇来。”刘叔喘着气把电风扇从背上搬下,电风扇的钢板底座碰在水泥地上发出乓乓响。

  “刘叔这……您屋里头不是也得用吗?怎么就搬来了?”

  “有两台么,多着也是多着了。”刘叔说完,便把插头插在了插孔里头,风扇呼呼地打起了转。

  姳彦说:“爸,您先回去,我这会儿想跟述佑哥聊些话呢。”

  “好勒。”刘叔说,“还缺了啥的刘叔我都有着。”

  说完,刘叔便走了。等听到门被关响的声音后,姳彦接近于放松地深吸了一口气。同时,这也是她第一次来我屋子里。

  一阵沉默。这时的我心里不停地强调自己不要多想,可大婶的那句话还是不知觉地在脑子里冒起来,就像我猜到姳彦的来意一样。

  “中午……大婶那话你不要误会。”

  “没有,没……”我下意识地紧凑她的话回答她。

  “我猜到我妈一直都在怪自己,是不是话说过了引得大婶说那句。”

  “……”

  “我妈对人好,她最怕的就是给人误会,但她就是菩萨心肠,不是为了什么……”

  “没,没多想……就一句玩笑话。”

  姳彦吞了口唾沫,继续说:“你也知道,我管我妈叫妈,管我爸叫爸……”

  话没落音,我的心就咯噔一响,一个寒颤,极力地恐惧她说下去,因为一种预感甚至让我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说:“但我是他们领来的。”

  顿时,我眼前一片黑。眼前的景物都不成像,只有姳彦的话还在耳边飘荡着。

  “我的眼睛在孤儿院的那会儿就看不见了,他们领了一个没人要的。”

  姳彦的眼泪直往下掉,我连忙拿纸给她擦,殊不知自己的眼泪也不住地流下来,姳彦说:“我妈就是心好。我见不得她今天受这样的委屈……”

  “我不误会,也没多想,真的,都会好的……都会好的……”我颤抖着的手不由地牢牢握在姳彦的肩膀上,那样迫切地渴望安抚她。生活就像是地震一样在我眼眶里不断堆积的泪水中打颤,命运到底给姳彦钉上了多少枷锁?又是不是从这些枷锁里抽出身来哪怕是造成后来的阴影也成了一种奢侈?

  那晚,我扶着姳彦去和叶阿姨叨了很久的天,固然,我们一句也没扯上这些,但回来躺了床上,电风扇一开,脑子里姳彦讲的那些话就止不住地往外冒……姳彦说,他们领了一个没人要的,姳彦说,他们领了一个没人要的,姳彦说……到最后,我累得趴在床上,真的不想再想了,只希望这件事情早些儿过去。


  要说真正见识到军训的严峻,那还得是训练得腰腿酸痛的时候,前两天的军姿练习已经让人浑身吃力,越是进行到中间,开始正式学习跨步、正步、齐步等各个动作时,就会越觉得辛苦。但抛开身体上的不讲,幸好的是,大婶那句有意无意的话对我们的影响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只是姳彦,我对她接近于“底细”的了解让我感到恐慌,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会对我产生抵触。于是乎,在那后几天的晚上一旦军训结束时,我回租屋都会“试探性”地去问候他们,这可以说是我这样“心胸狭隘”的人做的最经常的事情了。可姳彦确实压根也没有抵触我。

        在那段时间,刘叔干完所有的事情,晚了回来碰着我,也爱和我叨话,尤其是他见了我穿着一身迷彩服时,和我说的话也严肃,还变得更加多了些。叶阿姨这个时候就开始打理一家人一天的生活里最后的起居,对姳彦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但在我看来,姳彦更多的是渴望独立,这些我从她走路的时候数步子看得出,也从有时我去他们屋子,她给我开门,且常常一个人在过道里转悠看得出。

  有天中午,我去他们租屋时,就恰巧碰着她在过道里转悠,我便停在那儿,和她聊了会儿天。先是把话题扯到气温,又说起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夹杂在湿热空气里的气味儿,还有便是窗户玻璃上有些割手的划痕。突然,她问我,窗子外边的是些什么?我愣了愣,立马把头伸出窗户去,无死角地望了一圈,告诉她:楼、两排四季青、几棵枝干快要伸到窗子里来的树。她便笑起来,说,你比我妈说得全。我问哪儿全,她便说她妈把楼的位置,几层,隔几米栽一棵树,甚至是那两排四季青有多高,剪成了什么样子都给说出来了。我笑她,这不是叶阿姨说得全吗?她说,不是不是,你说出有什么了,我可以自己想么。

  我也尝试着自己想,卧房里朝南的那扇窗户外有租楼,但除了租楼还是租楼,楼下面望去便是白花花的一片水泥,单单调调的,没有什么意思。我假设现在多出来一棵树,可以是很高大的桂花,但这棵桂花树的枝叶并不需要多么繁茂,于是我把它想在了我朝南的窗户外边的两米或三米的地方,而且枝干太长,它伸过了窗台,一直伸到我的书桌上来,我把钢笔、钥匙扣都挂上面,书和稿纸就用树枝压着……再往下想时,叶阿姨在外头的敲门声把我拖了回来。

  我去开了门,叶阿姨端着一大盘西瓜给我送了来。

  叶阿姨说:“这瓜你刘叔买了叫我来给你,我原本说它可以让你消消暑,没味儿时也吃,可你刘叔又说了,西瓜还有缓解肌肉酸痛的功效哩!一举两得哇!”说着,叶阿姨已经向我递了一块来:“试试?”

  还真别说,这块西瓜是有那奇效的,浑身不酸痛是其一,还有便是一口下去让我想起很多的事情来,开心的不开心的、迷惑的已知的都一块儿袭来,往往这时,我的肉体就变得机械,灵魂开始作乱。

  我还想,想卧房里朝南的窗户边的那棵树的枝干继续延伸,一直延伸到叶阿姨家的那条过道上去,然后把过道窗子外边的树枝牵进来……

  “慢点吃!慢点吃——”叶阿姨的声音在耳边喊,我晃了晃神,瞧见叶阿姨哈哈的乐着,继而又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打趣说:“让你噎着!”


  在热天气里也总算碰见过几天有雨的日子,气温虽是下降了,但又有它的不好。训练场地上的训练,下小雨便是用锻炼得硬实的身板子挺着,即使下起大雨,撤散也是不能乱的,淋得湿沓沓的迷彩服贴在皮肤上,热起来很是难受。不过军训晚上一旦下起雨,训练便散得早,晚上我一回去,叶阿姨就会赶紧让我换了衣服,然后帮我把湿漉漉的迷彩服洗了用吹风机吹干。

  趁着叶阿姨给我吹衣服的这会儿,刘叔照常来和我说话,我也早能预料他会和我聊到军事,可他不在卧房里聊,而是要把板凳搬了在过道里,大张旗鼓。外面的雨下得猛烈,打在过道的大玻璃窗子上哒哒响。刘叔聊得乐此不疲,从中国工农革命军讲起,讲到后来各部队陆续涌入中国人名解放军,共同抗敌保家卫国,正是尽兴时,刘叔却突然停住说,他的父亲母亲代代都是军人,到了他这儿却断了……

  低沉的氛围让我束手无策,我只好也坐着默不作声。刘叔意识到气氛这样,苦笑了一下,继而把话题转向问我军姿,我愣了一愣,一个起势笔直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伴着瞬时沸腾的满腔热血,和从脚到头一连贯性的动作肃立——

  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六十度;两脚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头正,颈直,口闭,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

  猝然间,我看到刘叔两只深邃的眼睛望着我,嘴唇微微地上扬。他笑了,那种渴望、迫切的笑,使他接连也一个笔挺从板凳上站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和在那透过玻璃窗子进过道里来的闷闷的雨声里哼唱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叶阿姨已经拿着吹得差不多干了的迷彩服站在门口,紧握着姳彦的手望着刘叔笑着笑着就心酸地掉下眼泪,而刘叔也早已是泪如雨下。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回租屋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朝南的那扇窗户,上面还有着一层雨水模糊地蒙在那儿,窗户边角儿上挂着的水珠,大一点的就早已经滚落下去,留下二三道弯弯曲曲的水印。外面的人家还有亮着灯的,每个屋子或多或少有人生活进去,有时候我隔着窗户往外看一看,碰巧的话可以看到一个故事的一小半。比如我卧房正对面再上去一楼,第三楼的屋子,那屋子里的女人在阳台上养了花,一浇水的时候,水就会滴到我对面屋子的阳台上,对面屋子里的是个男人,男人烦厌她这样,但忍了一次她——我不确定后来会发生什么,但也的确接触过了许多这样半截的故事,可这些故事中又区别于一些是没有想要去了解的,而一些是想知道但是不忍心去触碰的。

  这时,叶阿姨敲了门,她和以往几天一样来给我热水壶里罐些热水,叶阿姨说虽然是夏天,但到早上用温水洗漱还是较好,于是自己烧了水顺便帮我的那一份也算上了。

  我问叶阿姨:“叶阿姨,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报答你了……”

  叶阿姨噗嗤地笑了一声,说:“人这一生能有几个逢到一起还这样有说有笑的?”

  我以为我说错了话,于是连忙把话题岔开了:“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叶阿姨依旧是仔细地往热水壶里罐水,水流到热水胆里“呼呼”的声音没了时,她才想起要回复我说的话,也许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只叹了句:“雨么!”

  “早些儿睡。”说完,叶阿姨便走了。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卧房窗户对面租屋里的那个男人和三楼屋子里的女人住房位置变换了,女人住的二楼,男人住的三楼,那个女人还是在阳台上种花浇水,水从花盆底下漏出来滴到的是一楼……

  自从那晚回来,我对刘叔便多了许多敬重,不仅是因为他那笔挺的身姿,还有的更是他的那份稳重和信仰。身上的一身迷彩服于我来说也增了不可比拟的重量。

  姳彦额头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想要叶阿姨带着姳彦到处走走去透透气,比如去我屋子里坐坐就再好不过——在提起这个邀请时,我已经有一些自信姳彦会答应我,果然她点了头。叶阿姨这时也是乐意的,但最高兴的莫过于我,毕竟比起我去她们屋子里坐,她们来我屋子里的机会少得太多了。

  叶阿姨牵着姳彦,又是用手护着她怕她跌着,姳彦便笑,又说了那一句话:“不用这么小心的,我都知道多少步了。”

  叶阿姨听了,又无可奈何,故意苦笑着问:“多少步?”

  “从屋里卧房到述佑哥卧房二十四,”姳彦得意地说,“您不是说过这屋子都是对称的么——再说,我和爸也来过一次。”

  “叶阿姨还说过什么?”我趁着这兴头接着姳彦还未落音的话故意问。

  “我妈还说呀——”姳彦一听,就作势一股脑儿要将什么东西全部说出来,惹得叶阿姨忙去阻她,姳彦哈哈大笑,“她还说呀——说……说述佑哥你好话呢!”

  姳彦挣脱着叶阿姨,忍不住笑:“怎么还不能当面夸了?”

  过了那条过道,我在卧房里招待住她们,我的卧房空旷是显得一些,但那种在他们屋里时的踏实感却也被格外地对比出来。

  我给她们倒了水,姳彦接过水刚喝,却又笑起来,差点呛到,叶阿姨连忙拍她的背,问她:“笑什么?”

  姳彦的笑仍然不能停,但也只笑不答。

  外边的天气还不错,窗对面三楼的那个女人又在浇花了,水滴到二楼的窗台上,二楼那男人也正好在那儿看到,于是把头往上面望了一下,女人看到男人,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说:“我,哦不好意思……我水是不是……是不是滴到你窗台上了?”

  ……

  “述佑哥,你朝南的这扇窗子外边是什么呢?”姳彦问。

  “这外头还是租屋呢,这里住了很多人。”

  姳彦听了,便停顿了一会儿,我猜,她大概是在脑海里想象着我刚才说给她听的那个画面:我们的租屋被围在很多的租屋里,然后趴在窗户上就可以看到很多人,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到很多故事……说不定她还会想象到对面三楼那阳台上往下滴水的花盆。

  可一会儿,她却说:“那你要一直一个人住这儿吗?”

  “嗯——”我笑着回答她,“习惯了!再说不是还有你们吗?”

  姳彦脸上浮出了一道很浅的笑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否果真有时过得快,或者有时过得慢,我总是有所怀疑,但由于我不曾仔细地打量它,却又都一无所知。当身上的一身迷彩服被洗得掉色时,我才终于意识到我们的入学军训到了尾声,我突然感觉到要失去某些东西那样的恐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着刘叔站过道里,外面下着大雨,他一个有力的军礼,无比坚韧强大,想着训练场上振奋人心的《中国人名解放军军歌》……我把迷彩服又套了身上,拿了那扇面镜照起来,好看极了。


  来辛枋的第三个星期,体验到的辛枋九月的天气变化还不大,但有些起伏。入学军训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两天的假期,昨天晚上我躺在那张床上,望着窗户外,没有猜外头任何一个人的故事,我本以为只是入学军训的结束,没想到“结束”接踵而来,我得知了他们要走的消息。

  我始终记得在我认识叶阿姨的第二天叶阿姨说的话,他们一直在为姳彦的眼睛寻来寻去,到了辛枋这一片检查寻医,于是便租房住下。也还记得,那散落一床的眼科广告单……现在看来,他们的结果并不乐观,还得去其它地方继续寻。可我从来也没想过他们会走得这么快,让我不知所措。

  早上我很早地起了床,看到他们的门已经打开,我很轻地敲了门,不知道这个时候去得适不适宜。

  刘叔看到我,笑起来:“述佑呀,快进来。”

  杂物已经占在了整条过道的靠墙边,只留下中间两脚宽的路可以通行,锅啊、小板凳啊、碗啊、电风扇——对还有电风扇,“刘叔,我屋子那电风扇——”

  我正要回身把电风扇取来,但刘叔一把拖住我,“不要不要,我们多着了么!”

  叶阿姨也牵着姳彦从卧房里走出来,要我去卧房里坐。他们的被单已经打包好了放在床位上,成了一团一团。

  “述佑,吃过早餐没?”叶阿姨问。

  我愣了愣,摇了摇头。

  “待会儿一起去吃呢。”

  我又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快哩。”

  “是啊,快。”

  “你热水壶里那多余的热水倒了没?那壶不怎么保温,一晚上还行,久了里头水就冷了,再往里罐热水不行。”

  “嗯,记住了。”

  “你身上衣服要湿了,得赶紧换,急着穿就拿风扇给吹干再穿,湿沓沓的穿身上了不舒服,还容易着凉。”

  “嗯。”

  “还有——”

  “行了,妈!述佑哥都知道呢……”

  “别,别哭呀……”

  ……

  上午,我帮着他们把那些行李挪到刘叔的三轮车上,其实我巴不得把它们全都重新塞进屋子里来。

  我终究和他们告了别,然后在辛枋南街、辛枋北街、辛枋东街、辛枋西街走了一个下午。

  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这一整天都魂不附体,我的租屋钥匙丢了,我站在门口没法进去,也没法敲开他们的门时,那种无助感让我终于意识到配钥匙的必要性。我找了我叔借了在他那儿备份的钥匙,准备去辛枋北街那家不大起眼但也不至于被忽略掉的锁店里。

  我去辛枋北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从那个扑腾着蛾子的广告牌后面进去,再上一截露天的楼梯,就可以看到一条窄小的有些暗的过道,壁上贴满了广告,两边是一些小行业的作坊,有复印照相,配锁配钥匙等等。

  我把钥匙给了师傅看,他便拿出一个小篮子来,那里头装满了钥匙片的模板,师傅在里头翻来翻去,边说:“要能找到型号相似的模板了,才能配出来。”接着又问:“你要多少?”

  “四片。”

  “好勒。”

  当每一片配好的钥匙都能把我的租屋门打开时,我感到一丝欣喜,但我自己也不确定我为什么要配这么多片。我坐在书桌前写下今天这个日子,一段故事结束,而我大学的这段注定孤独的故事就要开始。可这时,我的租屋门被敲响了。

  我一个激灵,但马上又失望地从那敲门声里意识到不是他们,但我仍怀着侥幸地开了门,是我叔。

  不过也好,正要找着他还钥匙。

  “叔。”我请他进来坐。

  叔接过我递他的钥匙,但并没有马上就走,像是有话要和我说。他坐在沙发上,卧房的气氛一度凝固住,这之间或许是半分钟,又或许超过了两分钟,时间总爱和我这样开玩笑,但不过,总算,他开口说话了:“你刘叔一家人,心都好。”

  “嗯?”听到“刘叔”两个字眼,我的耳朵立马张起来。

  “你叶阿姨这几天都来找了我,说放心不下你。就刚儿,晚上的时候你刘叔又打了电话来。”

  “他说什么了吗?”我急忙问。

  “他说,”叔的眼睛和我对视着,又移开望了别处,“要我劝动你搬去学校住,一个人孤单么。”

  听到这,我的喉头一阵酸水抵也抵不住地刺出来,眼睛也模糊掉。

  “他还说学校的住宿费他先帮你垫着,”叔长长地吸了口气,“人呐,他自己女儿都要治……”

  我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涌出来,叔也没再往下说了,手搭我的肩上紧紧地搂住我。

  “会好的……赶明儿就搬吧,钱的事叔先帮你垫着。”

  我最终点了头,心里倔犟的马儿跛了足,我忍受不了了这样的折磨……

        ……

        我习惯地躺了床上望着那扇朝南的窗户外,只觉得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刘叔、叶阿姨和姳彦的出现又离开,一截故事猝不及防地结束,脑子里还没清醒过来,在辛枋南街与辛枋东街夹着的第四象限里,这片租屋区,某一栋的第二楼两个租屋之间,就当全也没发生过,但怎么可能?

        我起了身,把书桌上的稿纸合上之后,猛地想起什么,使我那样固执地把眼睛贴在窗户玻璃上拼命地往外看,黑夜变得明亮,我迅速又欣喜地把窗户推开——尽管它那样吱吱作响,我不再想离窗户两米或三米外的那棵并不繁茂的桂花树,从那望去的而是一条宽敞明亮的大路,我像上次姳彦问我窗户外是些什么的时候那样把头伸出去,无死角地望过一圈。果然!刘叔的三轮车就在那儿,轰隆隆……轰隆隆……姳彦首先看到的我,她拉着叶阿姨,使劲地向我招手,向我笑……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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