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职（下）
我的无用的“妇人之仁”
1
我的无用的“妇人之仁”
临近春节依旧是文山会海，我的生活只剩下了工作。
生活就是工作，
工作就是全部的生活。
我感觉自己在迅速蜕变，不再关注家庭，更不再关注远方。
我的脑子里只有销量、市场占有率和没完没了的新的人际关系的焦虑。
我开始忽略妻子和女儿的抱怨，觉得她们简直是无理取闹。
我已经放下了自尊，一再放低内心的底线努力融入新公司，作为家人的她们，难道除了抱怨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安慰吗？
为什么她们不懂自己住别墅，开豪车，上顶级国际学校，她们的舒适和优雅是我挣扎着一步一步放弃20多年建立的底线换来的？
我不想陪她们吗？
我不想过周末吗？
我不想像以往那样带着她们四处旅游吗?
我也是人，还是刚刚从养尊处优的500强外企走进民企、自我适应过程中的职业经理人！
过去一年的业绩差强人意，尽管达到60%以上的增速，卓竞天也不太满意。
“Jeff，我们现在是逆水行舟啊！”卓竞天招我进他的办公室，语气中透着明显的失望。
"民企的生存和发展，不比你之前的外企，不能有任何妇人之仁啊！"
他甚至都没客气让我坐下，把一个信封交给了我。
“也许你需要多点时间去适应，春节好好休息几天。”他挥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
我有些沮丧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我明白，跟卓竞天的蜜月期已经结束。
在微锐，他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信封里是借记卡。
里面有200万的年终奖金。
虽然我仅仅干了5个多月，他却给我发了整整一年的基本奖金。
我无奈的安慰自己，在金钱面前，自尊心只能忽略不计。
可是，卓竞天说我“妇人之仁”，我还真不敢苟同。
为了拿到A城5亿的项目，微锐的销售总监甚至充当了项目关键人物的帮凶。
项目关键决策人的弟弟负责当地城区平房户的拆迁，可是迟迟搞不定。
销售总监暗示第三方服务公司雇佣了一群盲流，买了无数条蛇，简单粗暴的往拆迁户家里扔，趁居民们都出来时，直接启动挖掘机把房子夷为平地。
项目顺利到手了。
可是拆迁户中有人被蛇咬伤了，有人差点被活埋；
大部分人连家里的细软都来不及收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给毁了。
我严厉处罚了销售总监，降职并扣罚了全年年终奖。
销售总监不服，辛苦跟了3年的项目就因为他这临门一脚突击到手了，凭什么不被表扬反被惩罚？
卓竞天最后出面息事宁人，把通讯事业部的销售总监调到新成立的电商部，让他做了电商部的销售副总裁，但是作为惩罚，扣罚了他的年终奖。
明面上扣罚，实际上公司又暗自补给了他双倍的年终奖金。
这个项目的签约仪式，作为公司首席运营官的我，最终没有参加。
新上任的电商副总裁春风得意的对我笑：“Jeff，咱们生存靠的是狼性，是要真刀实枪的干出来。您的那些阳春白雪，要真有用的话，老美的公司也不会撤离了。”
好吧，我的无用的“妇人之仁”！
2
只要你是在这样的体制下，就会像一台永动机
春节放假的最后一天，妻子特别平静的跟我说，她要带萌萌去哥德堡上学了。
“以前的银行，他们正好缺一个针对亚洲市场的分析师。我的工作签已经下来了。”妻子的语调很平缓，就像说明天带萌萌参加某个兴趣班一样的寻常。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什么时候的事？”我突然有些气急败坏。什么时候，连家里人都可以直接把我忽略掉了？
什么时候，我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我充分理解并且支持你的工作，所以才把萌萌带到国外去，让你以后的工作更没有后顾之忧。”
妻子坚毅而淡定：“我只是想过一种正常的日子，可以一家人在一起吃吃饭、看看书、聊聊天。可是现在，永远都是无穷无尽的攀比和焦虑，我不希望萌萌的未来也在焦虑中渡过。”
“你是在怪我没陪你们？”我感到非常委屈。
妻子摇头：“起初我也以为是你工作变动的问题。后来想明白了，其实跟你没关系，只要你是在这样的体制下，就会像一台永动机，永远不能停下来，直到没油了报废了。这种时代的生活和工作，就像鱼和熊掌，根本不可能兼得。”
妻子温柔的看着我：“我带孩子先过去，等你需要加油的那天就过来，我们是一家人。”
从此我进入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
我在公司住到第4天后，秘书把一张房卡给我，告诉我公司在附近的威斯汀酒店给我租了一间行政套房。
我发现了通讯事业部的新任销售总监倪浩，故意把公司一个1亿的投标报价给了竞争对手。
竞争对手很自然的中标了。
我动用了数十年的关系，又让甲方“废标”了。
我请倪浩去喝咖啡，开门见山的点出了他的问题。
“Jeff, 这肯定是误会。”倪浩一副拒不承认的样子。
我把一张银行转账单的复印件拿给他看，上面清楚的标识着转入600万。
“收款人是您太太，这不会有错吧？”
“您是要赶尽杀绝？”倪浩反而淡定下来，轻描淡写的说：“你在这个行业这么多年，我这也是按照行规走的。这个小标，对微锐来说，根本无足重轻，这次我帮竞品，下次他们也会投桃报李。”
“哦，那我是孤陋寡闻了，还有这样的潜规则。”我喝了口咖啡：“这事我不想让你老板和公司知道，你自己离职吧。”
倪浩指着复印的银行底单：“我就留200万，剩下的都是您的。”
我把底单揉碎，摇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倪浩轻蔑的看着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您不会真以为微锐是您家的公司吧？你不过是大老板养的一条狗而已。只不过，我是只串串，而您是只纯种。”
VP高管会上，卓竞天对今年的业绩比较满意。
“如果哪一天，我不再担任CEO，你们中间也就只有Jeff能勉强接替我。”他拍着我的肩，依然声如洪钟。
我收到了公司除现金股票之外的额外奖励，一辆黑色的特斯拉静静的停在公司楼下。
“捧杀？”那一刻，我有个预感，我离死亡不远了。
我还有选择权，可以选择属于自己的时代
3
我还有选择权，可以选择属于自己的时代
今年的中秋，妻子和萌萌已经远在万里之外。
我回了趟家，坐在清凉的小院里，拿着酒杯对月邀人。
真实的我在举杯；
杯中的我在邀月；
月下的我影影绰绰；
对影成三人。
李白当年的情怀，就这么淋漓尽致的映射着当下的我。
记不得喝了多少杯酒，最后我在月色中沉沉睡去。
初冬，我向卓竞天递交了辞职报告。
卓竞天似乎没有一丝诧异，只是久久的望着我。
“对不起，卓总，辜负了您的期望。”
“预料到了，只是更快一些。”卓竞天微微颔首：“从你太太带着孩子移民那天，我就知道你呆不久了。”
“你天生是个以家庭为中心的人，只是错了时代。”卓竞天叹口气：“这么十几年来，我每天都是铁马冰河的感觉，从不敢有一丝松懈。媒体上天天扯淡什么民企的原罪，谁天生就是贼？”
“我们每天拼命往前赶路，就像红军长征。否则这样的生存环境，前有追兵后有虎狼，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前半生过的是外企时代，优雅从容；这种从容，是外企过去近百年的积累。可是我们一穷二白没有任何积累，只能卷起裤管一路狂奔。不是不想停下来，而是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你只欣赏荷花盛开，可是你做不了，也不屑做淤泥；甚至你在岸边批评我们的淤泥策略。”
“倪浩的事情，你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么？我们为的是交换下半年竞品手中10亿的单子。你的一腔正义给废标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喉咙发干，想说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也许再过十年，我们真的需要您这样的人，能够提供给你除了物质以外的东西。比如自由精神，比如公平，比如尊严。”
“您在高管会上，说我最适合做您的接班人，其实是想让我走，对么？”我感觉脑子有些钝钝的痛。
卓竞天不置可否：“Jeff，真的非常感谢这一年多你对微锐的贡献。其实是我的错，这个阶段太早把你拉进来。我们的草莽文化，终是让你难受了。”
卓竞天给了我N+2的赔偿，授予的内部股票在离职后180天内继续生效。
我给妻子发了微信。
“亲爱的，我离职了，这个圣诞我们全家在哥德堡一起装饰圣诞树。”
卓竞天和妻子都说我进错了时代。
幸运的是，我还有选择权，可以选择属于自己的时代。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