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
秋月终于办好困退的一切手续,坐上了南下的列车,望着车窗外疾驰的苍茫荒原,她刚松了一口气,心却又吊起来,脑海里涌出父亲的印象,模糊又清晰。
清晰的是她离开家乡几年后回家探亲见到的父亲,已然和她离开时的父亲截然是两个人,那个原来老是笑眯眯的健康的父亲,竟然在她离家后的几年里迅速苍老,变得瘦弱多病,神经过敏。在她探亲住家的时间里,父亲每天要问她:“ 月月,你还能住几天?今天几号了?”然后就翻着日历计算秋月还能在家住几天。
模糊的是,家里来信说父亲在她再次离家后就一病不起,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每天靠吸氧吊着一口气,说一定要看到月月回家,再也不用去那个什么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他才能闭上眼睛、、、、、、秋月想象不出,久病的父亲现在会是怎样的面貌?
尤其让秋月担忧的是,怕再也见不到父亲最后的一面,母亲甚至说先回来见上父亲一面,然后再回去办手续。秋月知道,母亲是迫不得已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秋月的眼睛又湿了,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看着泪珠要滴落下来。
那是一九七一年,父亲再也扛不住街道和单位所谓的“动员”,父亲被单位强迫停工,并且被停发工资,天天被办学习班,要他答应起码让一个女儿去支边。
秋月其实只有一个姐姐,可是姐姐从小身体多病,而且胆小,倒是秋月像个大姐姐,一直呵护着这个病弱的姐姐。
秋月活泼又胆大,别看她长着一副娇媚 的女儿相,那气魄倒有几分男儿的胆量。那些天姐姐一直在哭啼啼,害怕离开家到那陌生的地方去,按理应该姐姐先走。父母也整天愁兮兮的,担心大女儿身体弱去支边下乡吃不消,所以在学习班一直不敢答应下来。可是秋月一直在想,姐姐身体不好,看来还是自己去报名吧,动员上山下乡已经有两年,无法逃避了。
于是,秋月就悄悄去报了名。
秋月永远忘不掉当父亲得知她报了名时,那副僵住的表情,先是吃惊,接着是愤怒,拍着桌子责问秋月为什么不和父母商量一下,接着又是老泪纵横,哭着喊着:“我的月月,我的月月啊,阿爹四十才有了你们姐俩,那个也舍不下,阿爹心疼煞啦、、、”
其实秋月知道,阿爹更疼自己,她是阿爹掌上的明珠。
那年,秋月还不到十七岁。
到内蒙有一年吧,秋月还常会有幻觉,听到阿爹呼唤她的声音,轻轻的、愉快的、充满亲昵的呼唤:“月月,月月,吃饭了,今天有大虾、、、、、、” 甚至有一天夜里,秋月梦见父亲叫她,却是一边跑着,一边哭着喊着,把秋月吓得一个起身跑出室外,一边也哭着喊着去追父亲,把同宿舍的战友都吓醒了,赶紧把秋月拉回屋里,秋月才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想到这里,秋月感觉这是预兆,她是父亲的命根子,是她的离去,摧残了父亲后来的生活。
望着窗外渐渐有了绿色,秋月却感觉不到回家的愉快,她只想快点,再快点,恨不得一下子飞到父亲的身边,再叫上一声阿爹。
好不容易下了火车,好不容易又下了轮船,在码头,秋月从姐姐那里得知,父亲还活着。秋月突然像瘫了一样,感到那么疲乏,她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紧紧揪着的心总算放松一些。
秋月拖着一堆不值钱的行李,走进家门,把行李扔在厅里,就急急地扑到父亲的床边说:“ 阿爹,我回家啦,再也不用去内蒙了。”
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的父亲,突然睁大眼睛,痴痴地瞪着秋月,半响才回过神来:“ 月月,月月、、、”父亲颤巍巍地伸出手,在空中抓着。
秋月强忍着眼泪,握住父亲的手,再次说道:“ 阿爹,我回家啦,再不用去内蒙了。”
父亲的眼睛突然间放光,声音也大起来:“ 再不去了,那行李呢?”
秋月说:“ 行李都扔在厅里。”
“ 我要看行李、、、”父亲仿佛还不放心,他竟然撑起身子,要去看行李。大家怎么也劝不下他,只好搀扶着他去看行李。
走到厅里,看见那一堆灰尘扑扑的行李,父亲笑了,他在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仿佛是在说:“真的,真的回家啦。”父亲的身子渐渐沉下去,他的头也耷拉下去,大家拖不住他,父亲就坐在地上,再没说出一句话。
秋月感觉不对,抱住父亲凄厉地喊了一声:“阿爹呀!”
当夜,秋月就穿着一身孝服,满脸泪水,哭跪在父亲的灵堂。
后记:如今,我们不单是为人母为人父,并且已经都是爷爷奶奶辈儿,我们能体会到作为长辈疼惜子女的心爱。当年他们无奈地只好服从和子女突然间的分离,甚至是渺茫的遥远,那份不放心,那份日夜的思念,那份无奈的牵挂,让我们感恩铭记吧。
写于2018.06.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