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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叫做O

2022-11-14  本文已影响0人  夕窗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她的名字叫做O,是我童年时的好朋友。小时候我们都住在C县,是一个抚仙湖畔的小县城。渔民们的小平房零星散落在湖堤上,每到傍晚我们就可以躺在屋前空地上看夕阳,它像一个被水洗过的红气球远远挂在天空上,很稀薄,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然而C城的风不算大,而且总是很暖和,便抹除了我们的忧虑而成为恰到好处的伴奏。到了晚上我们会在馥郁绵软的桂花香里,提着手电筒到村头水沟里抓螃蟹,等到那些肥头大耳的家伙抡着枝枝叉叉的腿脚晃到光源下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捏稳那滑腻腻的壳,把它扔进截去一半的大塑料瓶里。这就是我们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吧,可她几乎从不在我们之列。

落日

她很少说话,让我们中的很多人误以为她是哑巴。但有一天我问她:“你是不是哑巴呀,为什么不说话?”她却瞪着眼睛摇了摇头,后来又用极低的声音补上一句,“我不是,你才是呢。”我的怒气被第一次听见她说话的惊奇抵消了,感到她的声音特别好听,是那种带点鼻音的娇柔,为了听她说话我越来越喜欢和她一起玩,她也越来越喜欢和我说话,甚至也会一块唱歌。我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四年级的时候我被父亲接到县城里去上学,临别时跟小姐妹们道别,她果然被其他女孩挤到了最后面,但当我真要离开时,她穿过密密的人墙拉紧我的手,紧紧地不放开,直到我说假期会回来看她的,她才让我把手抽走,手背上沾满了细细的汗珠。

后来家里经济好了,我们就把外公外婆接到上头。因为我学业繁忙,家中也多变故,再次回到C县却已是十年之后,弯折的小路修成了柏油道,沿路都种了木槿花,在夏天的太阳下怦然开放,那紫色的薄花瓣透过了阳光,把参差的花叶投在地上。路上的人很少,冷清清地让人以为已不再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但当我走过一扇扇封闭的红漆门走到外婆家门口,却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守在那里。果然,她是O。

在把这几年的经历互通有无后,我得知她因为成绩优秀升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本来成绩一直很好,但似乎因为高三那年谈了一个男朋友影响了学业,最后没有考上高中,只入了一个职业学校。我听她的语气中不无遗憾,但她又随即转移话题,说到她一直很想念我,说到她想写信给我,却怎么也问不到我的地址,便把想写的话都记在了一个本子上。但因为母亲急着叫我去拜访姑姨,我未及跟随她去看那些话,只好先作罢,答应以后再去找她。后来又见了另外几个朋友,她们有的也入了职高,有的回家帮忙干活,只有小六和贾大春已经嫁了人,一个浓妆艳抹像涂了蜜似地总是笑着,一个低着头唉声叹气。在忙碌的走亲访友结束后,只剩我和贾大春坐在门槛上嚼干豆,夜晚总是属于悲伤的人吧。我问贾大春为什么那么早就嫁人,她说家里没钱,身不由己,叹了一口气后补充道:“我家那个听说是、好像是O的男朋友。”

“哦?”

“之前我们总看见他们牵着手在村里晃荡。”

“那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据说是,她想上学,不愿意嫁他,为这事哎哟,跟家里也闹,跟那个人也闹,最后没得由,家里不给钱,本来考上的高中也没上成,只好读了个职业学校。O现在都不回自己家了,住在小姨家里呢。”

“啊,这样,她原来是考上高中的呀?”

“她成绩可好啦,在县里考过第一呢,喜报都送到家里了,你去看,还贴着呢!”

“那可惜了。”

“可惜什么,人家至少有学上,已经够好命了。哪像咱,就天天被催着给人生娃。”

“他们那么急吗?”

“是呀,婆婆得了肝癌,成天就等着抱了孙子好闭眼。我这嫁过去以后,一天也没好气受,他们老嫌我一天坐着不干活,又怀不上小的。可你说,这男人整天都没个心思,哪有恁容易怀上的?”

“没心思?”

“是哦,家里待不住,老往外边跑。你说咱又没惹着他,干嘛这么不对付呢?”

“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这种婚姻,就是……让两边都为难。”

“不放心上,天天活受罪呢,哎嗨。”我以为她要哭,哪知道她反倒津津乐道地讲起家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来,自己的、别人的、倒霉的、喜庆的。说到二姨又跟人跑了,三舅舅又丢了饭碗一类,还不时咯咯地笑起来。直到看到我不停打呵欠,才说:“算了,你老远跑来也累啦,晚上早点休息吧,俺不妨着你了。”

“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在城里念书很久,我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离奇丰富的情节,这些故事的有趣盖过了其本应引起的悲伤,在一阵咯咯的笑声中化为笑柄和闲话。但O的选择却触发了我心中某种不一样的情绪,我想去问她,是怎样的勇气让她敢选自己要过的生活,即便不计后果,即便注定要放弃太多。但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拽去了三公公家串门,母亲把一大盒豆末糖塞在我手上,嘱咐我这是三公公最喜欢吃的东西,一定要递到他手上。但我只是悄悄放在他家玻璃茶几上,同时预知着这精致的盒子摆到朽坏的厄运。说话间走进来一个青年男人,他的脸很黑,但透着一股硬气,让我想到了古龙小说里的萧十一郎。他轻轻拍了一下老人的肩膀,说:“晚上来吃杀猪饭哦,大娘做的呢!”又看了看我们,和和气气地说,“你们也来,你们也来!”把一包米花糖塞到了母亲手中。等他离开后,三公公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小伙子,长得到好,可惜一天不干正事,专想着女人,不正经。”我看着三公公那严肃的表情下游移的阴影,觉出了一丝羡慕嫉妒的模糊感情。不论如何我们晚上一起去贾大娘家吃了杀猪饭,坐在一起却都板着脸不说话的贾大春和黑脸青年,让我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对于在学校食堂或者家里都经常一个人吃饭的我来说,这个宴席格外热闹,就连大盆菜上头的苍蝇也乱哄哄地凑热闹,在刚要沾到菜盆的边缘时又被这个或那个人用筷子赶走。六伯伯用筷子夹住了一只苍蝇,用力甩出几丈远去,再把筷子拿到酒杯里涮了涮。亲戚甚或是一切不熟的乡亲老喜欢把菜往我们碗里夹,骨头参的上面还带着腾腾热气和没有说完的笑话。大人们都喝了点今年新酿的包谷酒,便更是没完没了地谈起天来,明明说的基本不是一件事,母亲还是乐呵呵地圆着场。大娘在旁边顶满足地看着,见谁停下筷子便立马叫她快吃、趁热吃,桌上任何人的怠惰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然而贾大春实在撑持不住了,推说要先回家收拾晒在外面的腌菜叶,只怕这夏天的时晴时雨会被菜叶子冲坏。在她走后不久,黑脸青年突然神出鬼没地走到我身后,让我出去帮他一起再取三罐包谷酒过来。我跟着他走到后厨,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黑脸上的汗珠映着透进来的月亮。

他极小声地问我:“你是O的好朋友吧?”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一阵,忽然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那你说她为什么不肯嫁给我,为什么我明明都答应她等她学出来以后再结婚,还是跟我分手?”

“会不会是你家里人不肯,我听说,他们急着要抱孙子。”我思考了一会儿说。

“不,不关他们的事,我可以跟她走,陪她进城,供她上学,她要的我都可以给!”

“可以给?那……我说不上来,我也很久,没和她联系了。但我相信,一定还有什么让她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吧。”

“她偏偏要放弃名额上什么专科学校,真是疯了。我不懂,明明一切都可以更好,她为什么就,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这样我们都很痛苦,她明明知道。”

“痛苦,是的。”我对于痛苦似乎真的无话可说,也深知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他们的痛减轻一点,只好保持缄默,不作评价,但事实上,痛苦并不是一种很坏的感情,它至少让人感到某些事情真实地发生过。但我心底却像被什么冲刷过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微震颤,我想如果我是她,也绝对会做同样的选择——即便,即便是为了感受那一刻简短有力的痛苦。

我看到黑脸青年脸上被一轮轮月亮滑过,那冰冷的泪光最终还是没入了黑暗。他用手挡去剩余的泪滴,又恢复了那种若无其事的、甚至有些亲切的神情,只是轻轻说:“要是你再见到他,不要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们说好互不思念的。”

我点了点头,默默抱起一罐包谷酒往长桌那边走去。

在C县的四天里我都没有见到她,因为太忙。只有在临走时,我终于抽空到她小姨家去找她告别。她当时正在一个手账本上写字,见我进去,她笑着说:“你来了,正好,我在给你东西呢。”

我惊讶地看了看她,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我呢?”

“我怕你太忙,应付不过来。”我正要解释,她却把食指轻轻贴在我的嘴唇上,“嘘”,“如果你想,可以看看。”

我接过笔记翻着,看着那些由粗糙变得纤细,由杂乱逐渐整齐的笔记,她的字迹从来算不上娟秀,但很灵动。“X,你走后,又只剩我一个人了。”“想你的夜,就看螃蟹爬到天上去。”“好喜欢孤单、好喜欢。”“我想飞到城市里找你,和你一起读托尔斯泰和雨果,我知道你会喜欢读。”……每一次都很美,但简单。我克制住了激动的心情,夸她写得不错,她摇摇头说,都是小把戏,她一直想写一首诗给我,但不知道如何下笔。她说她心里有诗,但写出来就不是了,等到我忘记她的那天,她会写一首真正的诗。

“这些年你变得很文艺。”我说。

“是吗?文艺是有钱人的事,不然就是你在笑我。”

“我没有。”

“我只是很孤单,孤单的时候就想不停地写这写那。”

“你不是谈了恋爱吗,天天有人陪着也孤单呀?”

“只是因为他也很孤单,所以不时一起走走。”

“话说,我听说了你们的事,一直想告诉你,我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

“是的,你会。”

又说了些不相关的事情,我就被母亲的一个电话叫了回去,临别时O本想叫住我说一些告别的话,但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淡淡地、斩钉截铁地“再见”“再见”,虽然我们不知再见是何年何月,甚至就不可能再见。但这也无所谓,因为有些人即使不见,也能知道彼此都会过得很好;即使久别重逢,也能立刻重拾经年累月的感情。何况O也许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我,那样的话,我们更没有必要用相逢来打断彼此的航行;而我的痛苦和她的孤独也彼此平行,却在同一个天空上像螃蟹爬过沙滩的足迹一样蔓延开去。直到某天,我们或可在对方的故事里获得少许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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