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闲文!傅申1980。《红楼梦》研究院红楼梦随想集

吞金自逝——二姐之觉

2022-05-27  本文已影响0人  堂堂君

尤家的一对姐妹,都是个潦草落幕的结局,蜉蝣似的,倏忽一瞬。书外人觉得她们的命运可怜而悲悯,又觉荒唐而无奈,感伤之余,又十分不喜。妹妹是自裁于锐金利器之下,姐姐是惨别于钝金金石之下,两人都是花木之性,在最是生机昂然的年纪,中道自了,异常草率。

比之妹妹的果敢有余,尤二姐逆来顺受的性儿,身上一丝刚性也见不到,可谓弱草随风,是“妾为丝萝,愿托乔木”的完美写照。如果一生能够得遇良人,她总算能够幸福,倘若遇人不淑,那就难免惨伤流离了。以贾琏富家公子的做派,其实算不上什么良人,但到底还算有情,情是真情不假,如胶似漆、水乳交融也并非作伪,只是他的情,未免很不专,是个既得陇复望蜀、喜新厌旧的主儿。

假如没有心狠手辣的正房王熙凤从中作梗,或许这“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的尤二姐,即使能够平安,也未必能够幸福,结局也许就成了另一种悲剧,对于她来说,可能那种悲剧就像无法散开的阴霾,存在的时间延展得更长。因为幸福,向来难以假手于人。

二姐跟三姐这对姐妹,过去的德行有亏,年纪轻轻染下了这么大个污点,纵然是一心的要改邪归正,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抹去了的。更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即使是那个不顾名节言行佻脱的妹妹,其实都是内在秉赋极为柔弱的小姑娘。在出身、环境本身已经相当不友好的情况下,又掉进了泛着恶臭的大染缸里,处境就变得极为艰难,三姐如是,二姐更是如是。

故事中突兀出现的那个不堪的妾室秋桐,觉得突兀是在故事的内容和结构上,在我的心里感受上,一点都不觉得突兀。在生活中太平常了,不知哪里就蹦出来点莫名其妙的阻碍或者说考验,我深信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对于【意外】的出现,认知和感受绝对会比这秋桐,更加了然,更加强烈。阻碍也好,考验也好,它们可以成就一个人,也能毁去一个人,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才是重中之重,也大抵就是虚渺难察命运中的分水岭。

在王熙凤篇中,我觉得这个突兀出现的秋桐,是来同时成全王熙凤和尤二姐的,对于王熙凤自然相当明显,秋桐成了她的害人利器并且最终得偿所愿。但我却觉得秋桐也是来成全尤二姐的,这样说有些趋向于宿命论、因果说,暂时把这种循环果报之说放下。她之前失足堕落过,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是不争的事实,错了要能改过,才弥足珍贵。她有真正的悔过之心,她真地改了,已然成了规矩正经的良家。

但与此同时,这份悔过的心,也化为了一座大山,活活把人压死。

一如同她们所珍视的感情,把她们从恶臭的烂泥潭里拉出来,同时也因此将之推入了深渊绝处。压垮尤二姐的不是那些阴深的算计,不是那些谩骂的恶语,而是悔过的心。这个将她救赎出来的力量,在另一个不同的处境中,成了压顶的泰山,碾成烂泥。

六十九回:(梦中对语)尤三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音幽,母鹿)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

瞧,这逆来顺受的情状,不是随风弱草,又是什么?又能是什么?所有遭受的一切,唯有被动承受,陷人父子于聚麀,是她的错吗?未必!可是她确实参与了聚麀的过程,沾染了因果,自己的名节也遭受了玷污败坏,错误无论如何是酿下了。

是热邪淫风,还是肃杀金风(西风,即秋风,秋、西五行为金,有凛冽杀气),哪里是她能够决定的,她到底不是疾风可知的劲草。随风而生,随风而死,这约莫就是她的宿命。

这场对话是在梦中发生的,梦是在病弱之中作下的,原本就不是坚硬的心性,身体的病态与衰弱,更是加重了内心的脆弱程度。身体和内心的联系,在一般状况下,会呈现正相关的关联,即身子骨越好,内心的灵魂越强大,反之亦然。但是人的骨血之中,毕竟承袭了上古绍继而下的极其宝贵的馈赠,在某些条件下被激发出来以后,反而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所以有些身残志坚之辈,千锤百炼的行伍之人,往往有一颗极其强大的心灵,拥有着匪夷所思的坚韧!不过这尤二姐,并未挣脱弱者的牢笼,没能上演一出绝处逢生的逆袭戏码。

何故病弱?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起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

口粮是凤姐给断下的,吃的只是些粗疏不堪的东西,再者还有那秋桐明里暗里“淫妇”、“娼妇”的辱骂,以及在老太太等人跟前搬弄是非,致使到了下人们往下里践踏的地步。身心两害,雪上加霜,一病至此。此时的她已然有了身孕,小半年的时间,想必孕中的人情绪也不算多么稳定。

在遇到意料之外的事故之时,纵然有平儿、宝、黛等人的帮助和开解,被孤立的尤二姐,她的反应也只是暗地中生闷气,又愧又悔,又羞又怒。她是个重感情的人,或者说是个很情绪化的人,那些不断袭来的并非是空穴来风的恶语,在她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正因为“受了一个月的暗气”,正因为她内心脆弱,所以才会“四肢懒动,茶饭不进”。

这个病征异常明显,跟前文的秦可卿、林黛玉所表现出来的几乎是一个模样,心火虚旺,肝木克脾。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是脾土(脾胃在中,五行属土)虚弱的典型表征,结果自然是瘦。面色萎黄,这是虚火,心火虚旺也即是肝火虚旺,心里有火气有闷气,因为无计发泄。深埋在心中,无限泄耗自己的生命力,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秋桐的恶语,她自己的悔过之心,凤姐的戕害,被孤立的状态,对贾琏的想念......如此种种,会不断在心头交织。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一天天的下去,难免气弱血亏。

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即使是生气,也只是闷在肚子里地暗气,丝毫疏泄不出来,只能被动承受。偏偏在这种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与自己为敌,越是身体状态不好,越是时运不济。

请了个郎中来,却是个祸世误人的庸医,这姓胡的庸医不是第一次来害人了,当初晴雯感染了风寒,请的就是他。写的方子中,用的是些力道劲猛的虎狼之药,哪里真正考虑过病人的承受能力,晴雯有宝玉一旁照看,不曾受伤,可这二姐就没那么幸运了。

胡君荣一见(见了二姐的面容,为了望气望色望精神等),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

当初给晴雯号脉也是这样,心思神不在脉况上,反而在人家玉手和指甲上注意良久。这一回更是不堪,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了,本来就是生疏拙劣的医道技艺,如此之下,又能辨个什么证?将胎气错断为“瘀血凝结”,这下就悲剧了,受了胎要疏导心中苦郁,再补养气血,以补益为根本。但要是瘀血凝结,那就走上完全相反的路子了,要疏泄畅通。(根据病况,马后炮地冒昧揣测,想法很可能大错特错了。)

(于是,)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

尤二姐从头到尾像个为命运所随意摆布的提线木偶,一点没有做主的权力,事事无不是被动承受。我前后仔细想了想,以尤二姐其人,面对如此恶趣味的命运,一旦走入了困境,她自己根本没有哪怕零星半点的自救能力。要说可怜,那是真的可怜,要说可恨,她身上真一零都没有可恨的地方。可怜人多可恨,这句话似乎在她的身上不能适应了,可恨找不到落脚点,其实不然,因为可恨,要往上溯源,她们只是被动的承受者(几句不着边际的题外话)。

书外人觉得她们的命运可怜而悲悯,又觉荒唐而无奈,感伤之余,又十分不喜。在开篇时我这么说到,就像之前说三姐时候的那个标题一样,“家运衰败逢驿马,辗转他乡遇小人”,有些事情不是她们本身所能决定的,丝毫没有办法,只能承受,可怜如是,荒唐如是,无奈如是。

我本人真的十分不喜,但凡尤二姐有过想法破局的念头,断然也不会惨伤至此!解决问题的核心不在于能不能,而是想不想,很显然,尤二姐的内心从一开始就已经节节败退。对于她的结局,我坚持认为,把她逼到绝境的不是外面的力量,而是她的悔过之心。

我尤其可怜她的悔过,她知错改错,能够有向善向好的心,这一点真的异常宝贵,也本该凭借这一点能够托起自己一生的。但不幸的是,在遇到了重重阻障之后,悔过二字却改了头换了面,成了催命符。她真正的觉悟是:一切所遭遇的,都是自己应该承受的。秋桐的辱骂,凤姐的阴毒,下人的糟践,都是因为自己丧伦败德,活该如此。

我并不否认这想法的合理性,因为“错了”必得受罚,必会受罚,罚也未必是坏事,但是问题在于尤二姐对自己太狠了!外面的惩罚已经足够凶狠了,何苦还要自己惩罚自己?在心里,在身上,一味把自己往死里逼!只是觉得“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是啊,既然有了这样的觉悟,为何不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呢?

我试着想了想,尤二姐的突破点在哪,结果只能是她自己有求生的心。平儿是一直在暗中帮忙的,贾琏虽然用情不专,到底还是能够依靠的,只要自己打定主意要活下去,终归还是有人可以求助的。

(打胎之后)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必,拃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泪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没人要直接杀她,是她自己杀了自己,如果自己当初能够看开些,心里宽敞些,即使处境艰难,也不至于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可悲,可怜,可叹,可惜。

标题是二姐之觉,悔过的觉悟是值得大加赞扬的,只是她心里极其脆弱,生不出一点点“当家做主”的心,即使她没有经历这么多的折辱、磨难,生活也未必就一定能够尽如人意的,该怎么办。等到连自己都不帮自己了,那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心外无物,莫假外求。以此为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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