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

  我小时候无拘无束，放纵惯了，性子里就带着野气。我对我的童年是怀着一种崇敬之心去回忆的。 童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至今觉得何其有幸。跟着他们，你是自由自在的，放纵的，就像一只鸟，一只蝴蝶，愿意往哪飞就往哪儿飞。那种恣纵的快意不亚于后花园里捉弄祖父的小萧红的乐趣。

  大约是七、八岁，甚至更早，我睡觉不老实，总在三更时胡说些梦话。要不就睡着睡着猛一下弹起来，绕着院子溜达一圈，身旁人吓得要死，我却是溜达够了又若无其事地躺下。现在想想也是庆幸，还好我不是光着身子梦游，否则不教人连大牙都笑去！家里人跟我说，我居然还惊讶呢，我梦游吗？我怎么不知道。

  “这孩子发癔症了。”曾祖母说。

  “得去西头王嫂子家那叫魂去。”

    爷爷搭腔。

  我不知道西头有什么“王嫂子”，也许是爷爷的“王嫂子”，而我该叫“王奶奶”。我也不知道“叫魂”是什么，反正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跟着奶奶去了。我们来到一间小屋子里，又黑又矮，我一瞬间想到拇指姑娘里田鼠阿姨家黑漆漆的洞穴。屋内摆设陈旧，正对门的桌子上有一排罩着红布的神龛，前面两支白蜡烛发着幽幽鬼光，怪渗人的。

  那王奶奶裹着一条蓝布头巾，脸像一张揉皱的鸡皮，眼睛下垂，里头是污浊的，空的，像个巫婆。满屋子弥散着一股青菜腐烂和老人身上的死气。于是我怕了，想走。奶奶紧紧拽着我，我只好被迫坐在那低矮的小床上。床很硬，有点硌人，我一摸一手饼干渣子。

  “王嫂子，我家妮儿发癔症了，您给叫一下魂吧。”奶奶对她颇为恭敬。在奶奶心中，这个王嫂子是可以跟神灵对话的。

  那巫婆转了转几乎生锈的眼珠子，故作高深莫测地说:“这一准是丢了魂了。”奶奶说:“这不找你来了！”巫婆咯咯低笑一声，“她出过远门吗？”

  “妮儿两岁到过北京哩！”

  “那就对了，北京人多，就是在火车上把灵魂给挤没了。她晚上会说梦话吧？这是在唤魂呢，不过没事，人有三魂七魄，我给她把那个迷路的魂叫回来就好了！”巫婆说着看向我，就像瞅一只不幸的可怜的兔子。她拿了张土黄色的窄纸条在我头上晃了晃，一股发霉的油味扑面而来。接着这位老婆婆又“欻”一下往黄纸条上撒了把香灰，给我呛得直咳嗽。她又神神秘秘地哼了半天（然而我一句也没听清她到底哼了什么。）

  “回魂了吗？”巫婆紧闭着眼施法，我觉得好玩，就对她大声说，“还没呢！感觉回了一半了。”奶奶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巫婆终于不念叨了，她用手指头沾了点水，往我脑门上一戳，甩着手信心满满地对奶奶说:“魂来喽！妮儿这是新魂，识得路，我一唤就找着啦！”奶奶于是松了口气，给了巫婆两块钱千恩万谢地就领我回去了。

  说来也怪，叫过魂后我当真不再发癔症，这么多年来一直睡得安安稳稳的。可是我的灵魂真的掉了吗？我真的有灵魂吗？我不信神，不信鬼，亦不信命。

  多年后，当我再回老家时，听说那个巫婆已经死了两年了，她是我们那里最后一个叫魂人。

叫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