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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越野跑|半岛女工

2019-01-27  本文已影响15人  丢由

1、

直到21岁那年,我的日记本上写了无数个“跑”字,却没有几个和真正的“迈开双腿”有关。那一年,新加坡很热、很热,尤其是三月的雨季,窗户像是换上了充满气泡、做工粗糙的玻璃般,整日蒙着大大小小的水豆,让我分不清天边那抹鸭蛋红来自于朝阳还是夕阳。即便再热,我的长发依旧顽固地揪着头皮、沉沉地垂在腰间。

“不要绑起来,女生就该留长发。”童年的记忆

里,母亲的声音不容抗拒。她的扫帚像把叉子在水泥地上划出尖锐威胁。

我摇摇头,回到现实。望着铺了一地的装备和泥渍斑斑的跑鞋,狠心斩断了那一头油亮的黑色瀑布,任它们带着我的青春、和青春的压抑,丝丝缕缕地和一地长裙纠缠、离开他们本不该依附的主人。

2、

下一趟飞机还有十个小时,目标马来西亚亚庇,比赛名称“最美丽的事”,比赛距离:一百公里。这是我人生中第三场百公里比赛。荒唐的是,我的前两场不但均以失败告终,且双双沦为扫尾选手。不仅如此,在那之前我仅在两年前完成过一场全马,而那时我已然胖了十公斤。

第一场百公里发生在希腊。我困在奥林巴斯山尖上,头灯半明半灭、手套飞旋着被黑夜吞没,脚尖颤抖着顶着一块三角形突起,心中没出息地疯狂祈祷:“奥林巴斯,众神庇护之山……求求你,求求你。”狂风咆哮着从东面山坡卷起泥沙、毫不留情地扫射着两崖间的我、又千年如一日地撞向西面山崖的怪石嶙峋。

第二场百公里发生在瑞士。我本可以以倒数第二告终,可却偏偏走错了路。大腿酸得像是被插了把刀、脚趾甲被水泡高高顶起。我没能在被黑夜吞没前进入“反光路标”带,只得前前后后地确认着方向。疯狂喘息间,我隐约看到光筒内浮动的飞沫后有一只大奶牛,完美地截去了我的去路。我们面面相觑。我软硬兼施地赶它,它却不为所动……太好了,终于可以放弃了。虽然羞于承认,但我毫不犹豫地倒在它面前,头灯扫到野坡、激发出漫山遍野的“绿色星光” -- 啊,那是羊群的眼睛。我熄灭头灯、望着横亘人间的巨大银河,失去意识……

其实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越野跑是要爬山的、更没听过跑个步还要补充各种糖盐、甚至玛咖和止痛片。我不知道有这么群人日复一日地在野山坡、绿草地、树根盘错的热带雨林、荒无人烟的沙漠戈壁用双脚丈量世界。我对肉体的极致苦难一无所知,对于跑步的认知依旧停留在“无趣的重复摆臂”...我只是看到了“勃朗峰赛--跑者内心的天堂赛事”,然后便一口气报名三场,想要攒足UTMB的积分,再假装轻而易举地拿下别人梦寐以求的勃朗峰奖牌。朋友圈台词我都想好了、走短小内涵路线:每次抬脚都想放弃,却一脚踏入信仰。在新加坡这个靠努力就能成功的单纯社会,我不但变得头脑简单,还真切地忘记自己四肢也并不发达的事实。

3、

当我被希腊奥林巴斯山扫尾军团从山尖救下来后,我便张眼闭眼便都是山峰了。人世间依然很久没有那样一种情境让我如此入戏。就像爱情本身就是一时兴起的化学反应、亲情也不过是一场场痛心告别的前戏,人世间那么多无用无效的“矫情",人们却前仆后继,虽然我还不懂越野这事意义何在,可却突然被唤起了久违的爱的能力,从此不论功利、只为情怀效命。

然而人生的关卡是不会被情怀和鸡汤打败的。我需要“一万小时”原则帮我打造实实在在的肌肉和肺活量。然而,经历两次惨败,跑步已难以作为休闲娱乐。跑步让人恐惧。我害怕那太阳穴即将爆炸、脚趾甲一枚枚错位的痛楚。那痛楚曾让我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痛不欲生。我还要经历这样的痛苦整整一万小时吗?除此之外,初入山野的我如履薄冰,每一步上阶都要保证杖稳体正、每一步下降都更是胆颤心惊,我真的要收起长杖、任自己超重的躯体像那些山野飞人般半自由落体吗?即便一掌之隔就是万丈深渊?

纵然百般踌躇,可我早已看出,这个险我必须冒。这是我的宿命。即便我已经在新加坡六年了,母亲从小系上的“栓链”和“狗牌”依旧每天在我的一举一动下叮当作响、不得一刻安宁,可这声音却在我我却在山野穿行时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林瑟瑟、泉溪汩汩。这是因为人类起源于山野、也终归要回归山野才能找到本真?还是说,这黑暗中绵延万里的山脉是我,陈卓,作为个体的最终归宿呢?

4

第三场大赛:马来西亚,亚庇神山公园,“最美丽的事”百公里越野赛。

我和其他三百余名选手的肺像风扇机、吵得漫山遍野的生灵惊恐不已。热带雨林的虫鸣鸟叫让我的独自前行少了一丝孤独,却又神情恍惚。思绪开始上天入地、眼神也因困倦而迷离,直到我一个360度前滚翻摔个狗啃泥,才重新清醒。熟悉的肌肉酸痛、脚趾火烫、划伤发痒让”放弃“二字在脑海翻滚。我想起过去三个月的奋斗。

其实,多亏了跑步训练,我慌乱的大四生活才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下周的大考分值调升至60%,请同学们提高意识”、“你毕业设计初稿并不理想,请明天找我商议”、“对不起,本校录取委员会觉得您的才华可能不适合我们院校,决定驳回您的研究生申请”、“本公司找到更适合的候选人,祝您求职顺利”……拒绝、失败、推开,平均一天一条厄运,让人真想推开手头的作业和简历、在挫败感中自我沉浸。可是明天还有更大的挑战和早已预料到的失败等着我去应付,所以还要带着全盘崩溃的情绪“向死而生”。

即便如此,我还要跑步。每晚八点半,不论多忙,我都要听着劲爆音乐冲入校园后街,庆祝自己身而为人、如此坚强。这是我的时间,社会、学校、家庭,以及他们带来的坏情绪都拿不走的时间。这段时间,我要为了自己的小情怀独自沉沦,穿过武吉芝麻山的夜风、路过滨海湾推着孩子采购家用的夫妻、和圣淘沙顶着鼻子在草间寻寻觅觅的狗群,在沿路人间温情中重新找回力量。

你们拒绝了我,别以为你们多懂我。我可是个百公里选手、而你们就这样满足这样的朝九晚五、规矩前行吗?平庸!--这样无厘头地边跑边想着、骂着,世界豁然开朗。

渐渐地,跑步的意义对我这种“半功利主义者”逐渐浮出水面。说到底,跑步这重复动作、甚至所有运动确实不能帮社会添砖加瓦、但却对人类本身意义非凡。人们从汗水中中汲取勇敢执着、耐力远见,这些又间接性地为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提供能量,因而改变世界。

而不同性格和成长背景的人适合不同运动,有人偏爱爆发性、相信雷厉风行,有人爱匀速稳定地前行、深觉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就去彼此的能量源、形成志同道合的朋友圈。

而我偏爱山野。当我爬山时,总会被自己的喘息淹没。黑夜静极了,回忆汹涌而来。那是最令人安心的时刻,因为那十几个小时里,世上只有一种选择,坚持或放弃。甚至独行在荒芜一人的森林时,“放弃“听着都荒唐。此时只有前进,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或是”进一步一劳永逸”的纠结,往往这时,乳酸作祟都无法打断我内心的安宁。世界简化为一维,我觉得自己回家了。

胡思乱想着,终点在第26小时到来了。零星几个陌生的“群众演员“在终点为我欢呼,陪着我走完后半段的马来西亚大叔雀跃着接过他人生中的第80块越野跑奖牌:”你是有潜力的,“他在泡沫滚轴上面部扭曲地说,”你屁股那么大,跑得还算快,要不是受伤应该还能更快点。好好减肥,再接再厉。“

得知自己是个有潜力的胖子,我欣喜不已。真是多年没有因为这种“闲事“欢呼雀跃了。我的短发挂着泥巴、手指浮肿、止痛片药效褪去、浑身被椅子吸住动弹不得。我望着来时的路,仿若还能听见继续奋战的人们沉重的喘息。我想起赛前和母亲的通话:”可是妈妈,这个爱玩泥巴、一头短发的人就是我,你的女儿……这样的我更快乐,你不希望她快乐吗?“

她当然希望我快乐。只是我多年来不知道怎样才算快乐、也没有勇气为快乐发声。就这样,我的家庭、朋友、生活都在我第一脚踏入泥土时悄然转变。没想到成长那么简单。这个短发胖姑娘终于在21岁那年,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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