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 水——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我更相信,那是逃跑的声音。
它不敢现身,或许受制于其它的力量而不能现身,又见我们并不害怕,只有赶紧逃跑掉。它逃去了峡谷,那是我们一直没有产生兴趣的地方。
正好借此安慰给吓得不轻的蒋和珍,告诉她根本不存在危险。她稍微缓解了一些恐惧感,抬起了头,眼神痛苦地望着戴兰,又望向我这边。
我朝她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果然有东西在竹林里吗?”俞小蛮还是不大相信的样子,瞟了一眼竹林那边,转而疑惑地看着伍道祖。
事实上哪里都可能有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根据神秘主义者的观点,没有才不正常呢!
有又怎样,它们是暗处的,永远见不得光;而我们生在明处,光明正大是我们应该固守的本分。
即使在黑暗中,也得坚定地相信,这个世界本质上是属于我们的,谁也不可能依靠恐吓和暴力强行夺走。
“你看力夫说得多好!”戴兰小声慰藉着蒋和珍,十分耐烦地帮她清除惊吓,“就算这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它们也不会是因为想要谋害我们而存在,所以不该是恶意的。反之,如果都是我们的心魔在作祟,战胜它的最有效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让自己崇尚科学,不断增强自身的勇气。”
“我火头低,轻易就会给冲撞上。小时候,在乡下就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一直都是这样,”蒋和珍喃喃自语地说。
“那你总去寺庙里烧香拜佛,一点效果也没有吗?亏你还那么地信任寺庙!”俞小蛮很不值地说。
“不信的话更加恐怖啊,”蒋和珍红着眼睛说。
“真可惜!我怎么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俞小蛮说,“倒真是希望能体验一下那种恐惧感呢!”
“这才是叫有病!真给你碰到,不定比蒋和珍还要害怕,保不准早给吓死掉!不过,看你这大大咧咧的样子,也许鬼怪也不太感兴趣。保持乐观心态吧,你这样才是安全的。”
还以为伍道祖会借着调侃俞小蛮的时机,向蒋和珍明说那件事情,不过他止住了话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和戴兰相视无言。
真要对蒋和珍挑明即将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是艰于出口的。可何况,她本是那样敏感的一个女孩子,如此相信见过没见过的诡秘事件。
我要是对她说,蒋和珍呀,下一个消失的人就是你,她会是怎样的反应?我们这是在要她做好离别的准备,还是提前为她的出局而祝贺?
显然,就当不知道会有这件事最好,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得认可有些东西是早已注定的,不容改变。
还得考虑到,假如改变的话,是否会牵扯到其它事物的状态,会否造成新的不好的后果出现。
也就是说,即使我们留住了蒋和珍,替换她的那一个会是谁呢?因为,当这是一场游戏的话,设定者的意志已经确定,现在必须有新的出局人。
我必须尝试着和那个声间沟通一下,如果我们放手不管蒋和珍了,下一步还会继续这种淘汰规则吗?
设计这种游戏的目的何在?不搞清楚这个,我会拒绝再玩下去。
现在不是执着考虑此事的时候,我们要进屋子里去,调整一下各人的情绪。
老张早已帮每个房间生起了火盆,通红的炭火烘得屋子里面暖融融的,跟外面那个严寒的世界好像脱了节一样。
大家一致采纳了我的意见,来到我的房间里,围着火盆坐下。
伍道祖问老张:
“刚才都听见那阵啼叫声了,老张,您觉得那个像是什么东西的声音呢?”
“有点像猿猴的叫声,应该是一只落单的猿猴,”老张沉吟着,想起从竹林划过去的那阵叫声。
“对啊!”伍道祖笑了起来,说,“就是一只猿猴吓到蒋和珍啦!我只往猛兽方面在考虑,忘了这边是有很多猿猴的。力夫,你想想看,会不会是一只白毛的猿猴呆在竹林里,正好跟蒋和珍对上了眼,吓到对方了。”
“是吗?”蒋和珍迷迷糊糊地望着伍道祖说。
“可能性很大,”我只有这样说,“就算是我看见那东西,也会吓一大跳啊。好在不是一只老虎,要不麻烦大了!”
俞小蛮听得不是太明白,在每个人脸上观察着,她说:
“外面的火堆不能熄灭了,老虎怕那个。”
我不想又让老虎的假设再次让她们提心吊胆,只得说:
“说着玩儿的,哪里来的什么老虎!大家只这么想,所有的猛兽都是害怕人类的,不会主动跑到人类居住的地方来。从现在开始,这块地盘是最安全的。”
“那就得一直呆在屋子里吗?”俞小蛮问。
“你想去哪里啊?”伍道祖问她,“莫非你也想去密林里看看?让你一个人去那边,你敢不敢呢?”
“不敢,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单独往那边去,除非跟你们一起过去。我说实话呢,到了白天了,难道还呆在一起讲故事?我都听烦了,再好的故事也懒得听!夜晚是没办法,白天可以做的事应该很多,没必要干坐在这里说废话。”
俞小蛮有些厌烦地说着,把手指伸进头发里使劲地抓了又抓,似乎想要表明真实的心情就是这样。
我看着俞小蛮,想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人,不该为不明不白的事情压抑自己的天性。她再怎么任性都是不错的,不当受到指责。
我对她说:
“先坐着聊一会儿,等外面大亮了,雪也完全住了,再作打算不迟。你不要心急,总得耐下性子来。你要记住一点,我们得珍惜大家聚在一起的每一截过程。在我看来,没有耗费的行为,只有忽略的情感。”
伍道祖接着我的话说:
“对啊,在这种状态下,最容易错过的不是奇迹,而是平淡的心理安慰。沉静地坐一会儿吧,不想听什么事情就闭目养神,回忆回忆美好的往事。”
“我只是觉得你们这时有点奇怪,”俞小蛮瞪着眼睛说。
戴兰一直不说话,但是手拦着蒋和珍的手没放开过。她也不看哪个,眼睛盯着火盆里的炭火,瞳仁里面就有两团小小的火焰在燃烧着。
我掉转头,看了老张一眼。老张却没有看我,搂着小祖,正对着火盆发呆呢。他会沉浸在怎样的想像中?
“老张,”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你总不说说自己对这个地方的想法?难道你从来没有感觉到奇怪吗?”
老张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看着我,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挨了好大一会儿才说:
“是很奇怪啊,但是你说的话我都听着,我相信你说的,虽然真的不太听得懂那些话。”
“听不懂您也相信啊!”伍道祖表情有些复杂,可能感觉到可笑了,“他推测出的那些概念,恐怕连他自己都有疑惑。您这是有多信任他啊!”
“这个时候我能怀疑他吗?”老张平静地说,“换作是你,也会这样信任他,因为他的目标是对的,方向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他只想带着大家安全地离开这里,还有其它出路吗?我看不见。”
其实,连我自己也看不见什么出路,只是努力寻找罢了。我内心没那么坚强,所以也期望得到鼓励,而不是嘲讽和打击。当沙狄义无反顾地跳下暗河时,谁也不知道我感受到的绝望是多么地深重,而后重新鼓起勇气又是多么地艰难。
所谓概念,也许只是引导我去认真寻求突破的最强支撑,因为现状不容许我懈怠下来,傻傻地等待接踵而至的黑暗。如果真是那样,我们终会沉没在无尽的暗夜中,再也看不到哪怕是幽微而灰色的黎明。
“您对力夫是无条件地听从,可能一向如此,已经成为习惯了,这个我知道。但是,”伍道祖看着老张说,“我绝对不相信您内心没有不一样的判断。您不想表达出来,是因为明白一切都是徒劳。您之所以愿意陪着大家在迷宫里摸索,不过是为了完成某个承诺,我说得对不对?”
老张没有反驳伍道祖,他听伍道祖说完后,笑着说:
“听你说得真复杂,哪里会想得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们现在都还活着,唯一该做的事就是继续活下去。想得那么多有意义吗?你说过的话我也都听在心里,也觉得很有道理,那是不是也应该去怀疑你?”
我用力拍了伍道祖一掌,问他:
“不要再说些令人丧气的话了好不好?想你鼓励一下我就这么难吗?你也够无聊的,引着我们老张说话,就是想叫大家听你胡乱分析!”
“怎么叫胡乱分析呢?”伍道祖白了我一眼,说,“听听老张的意见不好吗?毕竟人家历练得多,也见识得多,保不准有更好的建议。”
“你就不是征询建议的态度!明明是在故意打击人,”我不想猜度他的真正目的,可能有意转移蒋和珍的注意力吧,“不能往悲观的深渊里扎猛子,做人倒是乐观一些的好。”
“乐观是好,也不能盲目乐观啊,不然失望时哭喊着接受不了!”伍道祖斜乜着眼对我说。
盲目吗?这个词儿我不太能接受。凡事至少做到有理有据,是我一向坚持的原则,那么何谈盲目?不作努力就主动放弃,遇见一点点阻力就想着回头,从来不敢对未来抱有奢望,在我看来,这些才是名副其实的盲目。没多么细致是真,但我可不能双手接过盲目这面旗帜。
戴兰突然问伍道祖:
“你有快乐过吗?我知道,过于理性的人是很难体会到快乐的。在感觉到非常艰难的时候,真不如感性一些,看待事物的目光随意一些,也许会减轻很多痛苦。”
伍道祖愣了愣,避着戴兰的眼睛,一双大手紧紧捏在一起后,发出噼噼啪啪几声脆响。他声音低沉地说:
“谁没有痛苦过?但痛苦不是以谎言遮盖假象的理由。我立志要做一个理智的人,不欺骗他人,更不能欺骗自己。你得知道,人一旦过于看重感觉,在很多事情上,就会不自觉地信赖假想,最终成为连自己也瞧不起的那种人。”
“然后呢,接下来你要延伸到哪层意思?”我问他。
“比如说大家看见的异象,不管真的假的,必然会有一个最接近事实的真相存在,也就是那种现象出现的原因。不可能没有原因,生与死,黑与白,远和近,哪一个能独立生成?就算是这场大雪,会无缘无故地落下来吗?”
“难道雪是带着理由落下来的?”俞小蛮笑着问。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伍道祖表情十分严肃地说,“不要用偶发性化解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心理。在这里,很多事情是反常态的,感性认识到底能够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往往适得其反,把船全部带进阴沟里才是预埋好的结局,那时想挣扎也没有用了。”
我看着伍道祖,觉得他把我带进了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