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对镜梳妆,如今我相思刻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又是一轮残月,苏轼凝望着文案上早已泛黄的旧书卷,上面的娟秀字迹宛然如她。
初识那年,他因才华出众,受到进士王方赏识,将其爱女王弗许配给他,四目相对,怦然心动。那年,他十九,她十六,她是青神进士王方之女,他是风度翩翩的年少才俊。才子佳人,珠联璧合。终是花开并蒂,烛光画堂,缔结连理。
婚礼筵后,洞房灯下,他看着自己这位新婚娇妻,欢喜不已。
婚后的日子像桐花上的新露,娇荷上的雨珠,芳香怡人,令人陶醉。她明眸皓齿,不可方物,但却沉静内敛,温柔典雅,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诗词赏析,他都能从她那里得到不同的惊喜。
贤妻如宝。杨柳影里,他在窗前填词写诗,她在案上为他细细研墨,纤纤十指,融化了所有柔情。有时诗兴大发,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起诗来,直到窗外檐上的月亮昏暗西斜,邻近寺院的钟声缓缓敲响,门外的小丫鬟提醒该起床了,两人才相视一笑,结束对诗。
她喜欢在秋窗下捧读,对镜梳妆,这是他多年后念起的最熟悉的场景。
他与她,在平淡的流光里一点灵犀,两心相惜。此时,时光静好,岁月流长。但美好的总是短暂,以为一生都能相知相伴,却还是抵不过命运无常,只是这次是永别。
宋英宗治平二年,她的病逝将两人十一年的幸福终结于此。当她温柔如水的可人模样仿佛还清晰可见时,世间却已“相逢一醉是前缘”了。
前屋新坟,将两人隔开,一人间,一幽冥。
日日他拥书而读,枕书而眠,那些泛黄的旧词旧卷中,仿佛她还近在咫尺。他望着件件熟稔的物事,只觉韶华飞逝,寸寸成灰,化作无数她的音容笑颜。她在红烛影下的娇羞,她在杨柳影中研墨的纤纤细指,她在窗前对镜梳妆的倩影,争先恐后往脑海里涌。只感悲痛欲绝,泪光朦胧。
生命是条不断延伸的曲线。在她去逝的第四年里,他续弦,娶了她的堂妹。这也是个温柔贤良的女子,有着和她相似的眉眼。偶尔的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曾经的一幕幕往事。
女人和男人之间的爱情,古今大抵都是相同的,就像一片脆弱的花田,开出一次妖媚的花朵后便会荒芜。然而他宁愿将荒芜保留,藏在心海。别人不会懂得,在他心底那片最深的海里蕴藏了怎样的情感。
熙宁八年,当年青丝已染霜,鬓也白,窗外风中无声的悲惶,溅湿了他早已悲凉的心。泪光朦胧中,一位女子在窗前梳妆,纤丽的背影一如当年的她。她转过身来,一双秋水剪眸含泪看着他,是她,是他的娇妻, 他的挚爱,他的紫霞仙子。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他惊喜起身,却发现她对镜梳妆的样子随着黑暗消失,他伸手一抓,只抓住无边的黑暗,惶惶四顾,才发现这原来是梦一场,哪里还见有爱妻的身影,伸手一试,双鬓已被打湿。
残月如钩,苏轼难掩心中疼痛,起身至窗前,写下《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对她的思念淌进了苏轼的血液里,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对于王弗,他爱得深切,爱得纯粹,他永远记得她梳妆的样子,记得她嫣然一笑的回眸。想必,她也是幸福的。一位女子知其心爱之人如此待她,定是知足了吧。
明月短松岗。当年你对镜梳妆,如今我相思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