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
二傻上过学吗?张家坝几乎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了。只有傻爸傻妈知道,二傻上过学念过书,而且还是同一代人唯一读到四年级的“高级人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二傻的成绩一向是在班级前列的,他也是在老师眼里“德智体”兼具的好学生。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着,有一年夏天大家就突然发现二傻——真的就变傻了。同时还发现傻妈也不见了,人们争相的议论着各种奇葩的猜想——三人成虎,后来大家一致认定傻妈是因为老大早年夭折,现在老二也傻了,所以跟着有钱的男人跑了。毕竟傻妈虽然生了娃,也三十好几了,但浑身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妖冶存在。至于事实如何,也就只有傻爸心里清楚了!
时间一晃十几年。
中年的二傻瘦弱的身子总是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套着一件黑色的皮大衣,在村口闲逛。许久未洗的头发也变成了“鸟窝”,若不是二傻身高矮了别人一大截,指不定人们会猜想今年是什么鸟在上面筑起了巢穴,下了几只崽呢!凹陷的眼圈经常留着泪凝固后的斑点,还有那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墨镜,被二傻歪着戴在暗淡的眼睛前,满面的胡渣,短而粗得像稻草根似得。若是从远方看,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也难免有人看错,误以为是神仙显灵,赶紧低下高傲的头参拜。时间久了,人们也就忘记了二傻曾经是个“好学生”,原来的姓名也被人们渐渐地遗忘——因为二傻是家里老二,所以在时间的长河里,人们已经习惯了叫他二傻。如果质疑还有点作用的话,无疑傻爸会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只是在多次的尝试后,傻爸也就默认了大家对自己儿子的称呼。
每天黎明敲响清晨第一声钟的时候,二傻就会离开家门,往着村口跑去——他始终记得拎着两个傻爸昨晚做的夹菜窝窝头作为这一天的午餐用。在村口是一条自西向东且宽阔的大道。这里是附近居民前往镇上的必经之地,所以每天都能看见人来人往——有的人背着条纹包、拉着行李箱、三四人结成一群有说有笑的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从方向上来看,是附近的村落前往外地打工的农民。还有的人洋洋洒洒,高高兴兴地提着几个膨胀得快要爆掉的塑料袋,我们也可以从方向上得知,这是从外地打工回来亦或是赶集回来的人。
二傻每天在村口闲坐着,一旦看见有提着大包小包的村民,总是会裂开嘴笑嘻嘻地迎上去,不管别人怎样的咒骂,非得抢着人家手里的包裹,一个劲地往自己身上拽。久而久之,人们对二傻敬而远之,只有自个村的人才会勉强露出个不假的笑脸,看着二傻一眼,也快速的避开。也是因为二傻总是抢夺别人的行李物品,所以也总被人们扔石头以作为驱赶的方式,故而每天夕阳疲惫的眼神淡去了后,傻爸来寻二傻时,看着二傻满头紫黑的淤血,总是会眼角湿润地低着头小声重复着一句话:“我的儿哟,我是造了什么业啊!她就这么一走十几年,我这老身子骨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啊”
某天清晨,二傻一如既往地来到村口,寻得一处荫蔽的地方坐着——他把两只手摊着掌心向上自由地放在大腿上,脖子伸得长长的,活生生像个长颈鹿似得,两只眼睛生怕错过一个人四处张望。没一会儿,过往上学的三个孩童瞧见了,熟练地向二傻招手,二傻回之以笑容——那许久未洗过的脸上就露出白菜叶沾着的一排排黄牙,惹得孩童们一阵阵的哄笑,还未走远就能听见那群孩子激烈的争吵:
“我就说今天肯定会多出一片白菜叶嘛。”
“哪里多了?明明是昨天的一片遭他嚼碎了。”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是二傻的牙齿变绿了。”
“小丫,老师都教过了人的牙齿只会变黄。”
“哼......二傻是傻子不是人!”
这样的争吵对这群孩子来说早已习惯了,一路上笑嘻嘻地走远了。然而二傻还是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离去的孩童,露出白菜叶沾着的黄牙傻笑着,仿佛那激烈的争吵在他耳边从没出现过。这时一辆从远方而来的大货车打断了二傻低沉的笑——大货车经过时引擎总是会发出极大的轰鸣,然而今天这辆大货车却显得极其诡异,听不见丝毫的轰鸣,只有车轮碾过石子弹出去敲打在地面上造成的碰撞声。二傻这时候两只眼睛瞳孔突然张得特大,血痕一丝丝地暴露了出来,两只原本摊着的手此时紧握着拳头,嘴角“呼次呼次”的,给人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
大货车转眼就要驶过去了,在货车的前面,是三个即将为货车司机的疲劳驾驶而牺牲的小天使。快了......只需要五秒不到的时间,火车就能像保龄球一样击碎三个娇小瘦弱的身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在三个娇小身躯的背后有一团黑影——死神的镰刀逼着越来越近,下一刻就能夺去这三个还未来得及看看这丰富世界的小天使。就在这一刹那间,二傻急忙起身,一顿疾跑,在零点几秒的间隔差,使出浑身的力气瞬间撞开三个瘦小的身躯,而自己遭上帝为公平起见而设计的反作用力拉向了地面——货车碾压了过去,没有听见头颅轰然炸裂的爆音,也没有瞧见一点儿喷出来的血渍,可能是“勇士”从来都不会流血,也可能是因为二傻不是人的原由。总之在货车远去了之后,留下瘫软的二傻喘息着,泪水从布满血丝的瞳孔流满了整个黝黑肮脏的脸,终于还是和着血,洗去了满地的污浊。而那三个遭受二傻猛烈撞击的孩子昏迷在路的另一边,脸上痛苦的表情告诉了弥漫在尘土里的魔鬼,他们刚才是经历了怎样的生死瞬间。
奇怪的是今天的人流是区于往常的,宽阔的大道上不见一人踪影。周围高大的树木一个个活像死神的走狗,张牙舞爪发出“嘶嘶”的阴狠无情的笑;田野里回荡着乌鸦低沉的鸣叫,应是这献血的味道引得它们不远千里的到来。只有这周围的杂草,低着头为这不幸的现实无声的哀恸着;而愤怒的烈日用尽的热量汇聚成爪毫不留情地挥向地面,试图撕毁私自夺去生命的人,可无用的愤怒也终于藏在了蓝天碧云里,隐去了身影,不愿再看一眼这令人悲恸的世界。
直至晌午,一个前往集市的村民才发现这一悲壮的现场。于是连忙拨打了急救电话,然而看着奄奄一息的二傻,神也只能默默叹息。而死神再也不会迟疑,举起血淋淋的镰刀,露出张狂扭曲的刀刃,向着二傻发出最后的通牒。
二傻死了,没有鲜花也没有掌声,只有傻爸在向着村口的山坡上挥着锄头,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挖凿出来的土坑里埋着一具穿着破旧的牛仔和黑色的皮大衣,脸上盖着一块白布的尸体。矮矮的土堆在岁月的斑驳里,逐渐长了草,如若不仔细地观看,谁也察觉不出来,这里竟是有着坟墓,而且还是两个,一大一小,像是慈祥的母亲挽着调皮的孩子。大的那个向着村口,小的这个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没有人来祭奠,也只有被救的三个孩子的父母每隔几年,来到这里留下一堆燃烧着的废纸。后来连日的暴雨带起的一场泥石流,不幸地冲毁了坟墓,他们也找不着了,渐渐地也就没有来过了。
之后,倘若你从张家坝村口,沿着这条路向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你会发现一个约莫五十岁的人,在这条路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抢夺过往行人的包裹往自己身上拽,脸上还露出欣喜的笑容。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想做什么,只知道这是一个“傻子”,仅此而已。至于他为什么抢夺别人的包裹,谁也给不出一个答案来。为此我曾经做过一个实验,经过他身边时候我把自己的书包递给他,他裂开着嘴笑,露出一排沾着白菜叶的黄牙,两只手接过我的书包,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我尝试着上前走,他也跟着上来......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拿回书包,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一年后,我再次回到这里,却是没有看见他。问过了爷爷,说是三个月前不巧遭车撞死了,大家合伙把他埋在了向着村口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