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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裕萍

2024-03-05  本文已影响0人  曹梓墨Caozm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困兽

照例七点钟喝咖啡,裕萍放好两块半方糖,端到书房。连同咖啡一起的还有当天的报纸。

照例,裕萍站在离书桌一米远的地方,含笑看着先生慢慢地喝咖啡,看着先生匆匆地翻阅报纸。

照例是先看头版新闻,然后是国内外要闻,末了看看广告和本地作者写的文艺作品,到这个时候,报纸看完了,咖啡也喝完了。

先生放开报纸,朝裕萍笑了笑,他伸了伸懒腰,倒到皮座椅的靠背上闭上眼睛,用食指在两边的太阳穴上揉几下。

这个时候裕萍会收走咖啡杯和报纸,然后端着盘子轻声走出去,把门关上。

这是最近几年先生每天早晨的日常。在先生的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并没有这些规矩,咖啡是喝的,但并不在书房喝、也不用太太伺候,只不过现在生意做大了,已经从家庭小店变成了股份制企业,未来几年公司还要争取上市。

先生觉得既然事业有了重大进展,而且开始从老板转型为企业家,身上肩负的社会责任便多了起来,那就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首先就是要让自己脱离原先苦哈哈的琐事,把这一切都交给自己的太太来打理,这是科学且合理的。

于是事务越忙,他就越是一板三眼,各种细节都不放过,先生总是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是很重要的,我现在每天都很忙,一年365天在家吃中饭的次数不会超过五回,就连晚餐也常年不在家吃,现在公司有近万名员工需要养活,他们的背后是三万人的家庭,我的社会责任有多重?”

裕萍一面点头,一面劝先生不要太辛苦。每天裕萍都会按照先生的要求准备,先生很简单,早上只吃一杯咖啡,他说,这是科学的。

照例送了咖啡裕萍就可以出去了,为什么还要站在书桌一米远的地方看着先生呢?这当然也归功于先生的心细,他说:“虽然我现在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都在为社会服务、创造价值,做大社会的蛋糕,但是我觉得早上应该是私有的,一昼夜二十四个小时,只有这一刻我们可以享受一下二人世界,领略点清闲甜蜜的时光。每当我们相对忘言沉默的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显得情调浓。”

“可是你为什么同时又要看报纸呢?”当先生第一次发表他的抒情演说时,裕萍问。

他的回答依旧非常合理:“我的好太太,现在我的时间是宝贵的,虽然我眼睛看着报纸,但是心里却是在看你!”

这样的回答,裕萍不能不满意,不过日子久了,她也会开小差,无法集中注意力在先生身上,她有时候思绪会不断往外面飘出去,窗外的鸟儿在树丛中窜动,阳光顺着湛蓝的天空一束束倾泻下来,裕萍忆起青年时期喜欢骑着自行车顺着人民路一路向南,那里有萧山第一家新华书店,在安静的午后看看书......当然更多时候裕萍是不敢多想的,因为先生是个敏感的人,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都会被他抓住。

“太太,我看你并不太开心?”他会突然问。裕萍含着微笑,“老公,我很开心。”

“以后不要叫我老公。”

“那……叫什么?”

“请叫我先生,我现在是企业家了,社会地位不一样,档次也不一样,叫老公多少低端,还是叫先生好听,有老底子的味道。”

从此以后,裕萍就改口叫“先生”。

裕萍常常想,先生那么辛苦、那么勤劳地开办企业、创造财富,他的要求应该尽量满足,不要去顶撞,自己应该做好这些分内事、依顺他。

这一天,照例的事情在照例的进行,但是先生却有了不照例的举动。他先是翻到了国外新闻,然后皱起了眉头。

裕萍一看浑身不舒服。她照例含笑看着先生,心里却堵得慌。

先生把报纸丢开,然后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啊——”裕萍心里一紧,先生的“嗯”、“哦”、“啊”都蕴藏着丰富的内容,她赶紧走过去,伸出自己的玉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微微发烫。

“不舒服吗?”裕萍温柔地说。

“哎!”声音里明显带着几分不耐烦,他甩开裕萍的手,“今天的咖啡糖放多了吧?”

“没有多的呀,照例都是两块半方糖,先生怕不是糖的问题吧,是今天有什么新闻苦了一点呢!”

先生不置可否地干笑一声,端起咖啡继续喝起来。

裕萍伸手想去拿报纸看一下,当她刚碰到报纸时,先生突然按住,然后“咕咕咕”地一口气把咖啡喝完,颓然地倒进靠背椅里。

“这是何苦呢?什么事情这么闹心?”裕萍细声说,尖着自己的食指去帮先生揉太阳穴。

“美国雷曼兄弟破产了,爆发了金融风暴,全球的能源应声而涨,我们石油化纤行业的原材料对价格非常敏感,上周一连调价,摊薄了公司的利润。这都是美国佬搞得坏,用这种方式把美元的风险传导到世界各地。”

“嗯嗯。”裕萍继续帮先生揉太阳穴,她记得先生说过,刚吃过东西就发脾气容易动肝火,对身体不好。她柔声劝道:“利润薄了不假,全国那么多石油化纤企业呢,大家面临的困境是一样的,既然外部环境是这样了,无法改变,增加内控管理,把成本节约下来,不也是一个解决方案吗?”

“太太!你说得倒是简单,现在内控不好做!这些股东和高管谁愿意少分红!工人有多难招,你又不是不知道,熟练的技术人员一年就要二十万,连普通员工都涨到六万五千了,企业各种开销、接待政府要员、通融各处的渠道、给经销商的返点、还有近万名员工的社保,每一天要花多少钱!前几年为了扩大生产,在北萧山买了300多亩土地,向银行借贷了35亿,现在工厂刚刚造好,德国进口的机器已经从码头搬运过来了,总的成本高达70多亿,外部环境还这么糟糕,应收款收不回来,现金流都吃紧,现在的生意有多难做!”

裕萍继续帮先生揉肩:“我自是知道你的辛苦,开办企业哪有那么容易,现在全国的市场都在萎缩,就连外贸都比往年不好做了,你还记得爱芬吗?就是我那个小姐妹,她老公建标前面赚了好几个亿,现在破产倒灶,人都离婚了,我们至少企业还守得住......”

“哼!”先生说,“那是建标下作,我会不晓得,外面包养小姑娘,私生子好几个,还要去赌博,企业就是这样垮掉的,你怎么能拿这样的人来跟我比较,太太,你真的是糊涂!”

裕萍缩了一下身体,刚刚说得快了点,没考虑很多,她无非就是想安慰一下,没承想马屁拍在马腿上,热脸去贴了冷屁股。

“先生。”裕萍连忙说,“你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目前来看各行各业都面临风险,这是我们的大环境,国家一定会出新的政策来扶持经济的,我们会熬过来的。我想想,目前业务只要不亏钱就做,至少把人养活,规模缩小一点,贷款去还一部分掉,北萧山的工厂可以搞个产业园,自己用一部分,其他租出去,收点租金来缓解压力。”

先生睁开眼睛,把裕萍的手甩开,觉得扫兴。

“太太!”他提高了音量,裕萍心里明白,先生又要开始说教了。“女人不懂的,有些事情不要管了罢。企业怎么经营、怎么发展,我心里闪闪清爽,哪里用得着你来教我做事?”

裕萍心绪一下子低落起来,一早上就被先生一个喷榔头,内心非常难受,裕萍想起来以前的时候先生不是这样的,企业转型改制的时候,大事小事,裕萍都有话语权。

裕萍记得刚跟先生结婚的时候,家里大小事务她都可以参与。裕萍知道先生以前一趟趟往银行跑,不光光是为了泡她,也是为了向银行借贷资金,盘活厂房。裕萍后来了解到先生的生意也不是自己打拼出来的,而是先生的老爹王在七八十年代通过做倒爷一步步积攒了资金,然后开始转型做经编机和绣花机,后来做原材料买卖生意,最后干脆生产原料,先生的老爹王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他提出来要做全产业链,从上游到下游,一步到位。

后来老爹王突发心脏病去世,企业交给先生打理,企业经营反而倒退了,资金短缺。先生没有办法只好求助于银行。

裕萍和先生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的。其实裕萍骨子里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当时是杭州商学院的硕士,而且本科学的是金融,毕业以后进入到某国有银行,是单位里第一个硕士生,也是单位里面的一枝花。

裕萍想起当时跟同单位的徐科长已经互生情愫,两个人上班的时候总是暗送秋波。没想到这个时候先生横空出来,往她和徐科长之间插了一脚。

八十年代中期,一般人只有自行车,万元户才配得上摩托车,就连街头都看不到几辆桑塔纳。但是先生来办业务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奥迪车,车子前脸方方正正,屁股圆溜溜,非常时髦。

先生办业务的时候看相裕萍,于是跟行长要求,要裕萍接待。后来,先生开始有意地跟裕萍制造机会。先生年轻时长得一张国字脸,消瘦笔挺,戴一副黑色边框眼镜,看上去非常斯文、优雅,有徐志摩的味道。

先生先是让裕萍对接业务,然后假借酬谢,邀请她出去。裕萍当时二十多岁,身材比例恰到好处,身姿优美,穿一双时髦的黑色高跟皮鞋,上身是一件蓝色的女士西装,里面白衬衫打底,隆起的胸脯把衬衫往外撑开,脖子上围着一条短丝巾,头发扎起来,淡妆,红唇,下身着一条修身的一字裙,走在街头,任何男人都要回过头来多看几眼,先生也不例外。

先生对裕萍很好,出手大方,每次见面都送礼物,金戒指、金项链、玉镯,只要裕萍喜欢,什么都买,他们去市心中路荡马路,两个人说说笑笑、浓情蜜意,一直到萧然南路的弄堂里,这个时候先生才会恋恋不舍地目送裕萍回家,消失在夜幕里。

天晴的夜晚先生也会开车载着裕萍到钱塘江边,那里江风清爽,货船驶过江面发出低沉的汽笛声,天空中的星闪烁着,眨眼间被黑夜吞噬,渐明渐暗。

先生约裕萍去萧山的雷迪森,那里原先可以唱卡拉OK,卡座隐约的光线里所有暧昧的情绪慢慢发酵出来。

“那么,你经常泡妹吗?”

“我熟悉,但是我从来不乱搞,一切都是为了做生意。你晓得吧,现在做生意,卡拉OK是必须的,没有办法,我来过很多次,但是我绝对没有乱搞。”

那时候所有裕萍身边的人都知道她跟先生在交朋友。

昏暗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打在墙上,整个房间被影子包裹。他的手游离在裕萍的大腿上,她觉得浑身燥热,顺着那双手仿佛有蚂蚁在攀爬。

后来,他把手伸进了裕萍的衬衫里,她感觉胸脯被轻抚揉捏,带着一种疯狂的躁动,她心里乱成一团。

他搂着裕萍,柔声说道:“我在绅园有套三居室,要不要去吃杯茶?”

裕萍的脸像烧红的秤砣一样滚烫,她不说话,眼睛向下看,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吃茶,她懂得。

裕萍彻底沦陷了,她一日不见先生就浑身难过,饭吃不下、觉睡不好,这个就是相思病。女人一旦得了相思病对男人的臭毛病就一概视而不见。

先生照例来约裕萍吃茶,看电影,裕萍很少过问先生厂里的经营情况,即便每一笔贷款都是裕萍亲手办出去的。

裕萍跟先生结婚是当时城厢镇的一桩新闻,排场很大,那是90年代初期,婚车已经用奔驰600了,车队蔚为壮观地在萧山的街道上游行,所有人都叹为观止。

结婚后,裕萍才知道先生的厂已经被蛀空了,几乎所有资产都抵押出去了。她毕竟是专业的,财务的弄虚作假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她翻看历年的报表,发现很多漏洞,因为这个事情,她与先生大吵一架。

“公司都要资不抵债了,你还有心思装王老五!”她气愤地说。

先生那个时候没有一点现在的架子,他委屈地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乞求母亲的原谅。

那个时候先生对裕萍言听计从,他对她讲:“我的好老婆,我知道你有能力、有本事,现在我有困难,你一定要帮我,我们是一体的......”这是先生第一次通过夫妻这个关系来捆绑裕萍。

裕萍没有办法,虽然心里很不爽,但是嫁给他是自己选择的,裕萍的姆妈经常说,“女孩子,吃一家管一家,总要把老公的事情弄弄好。”

裕萍是个有能力的人,她向先生提出来要参与企业的经营,先生同意了,先生那时候对她非常依顺,就像现在她对先生一样。

裕萍召开了很多次经营工作会议,提出来“螃蟹理论”。她向所有高管讲:“日本有一个企业家和改革家叫涩泽荣一,他的著作你们去看看!现在社会上,总有一些人以为自己什么都行,不切实际地想入非非,结果只会栽大跟头。俗话说‘有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螃蟹尚且知道自己挖的洞应该要和自己的壳一般大,更何况是我们人呢!”裕萍环顾众人,发现先生在看自己,她收回视线,“我们就要学习螃蟹,在能力范围里面做事情。”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期很多老板都没有什么文化,他们都是赶上了好的时机,正逢改革开放的春风才能发展起来,萧山人本来就思路活跃、会来事,这才使一部分人能迅速发达起来,当时纺织业已经是萧山重要的经济产业。先生的工厂也是这个时候发展起来的。

裕萍亲自去调研,她发现,现在很多家庭小作坊都开始做经编了,在自家堂前摆上一部机器就可以做,所以经编生意竞争激烈,注定不长久。裕萍就想着把生产经编这个工作外包出去,她这样对先生讲,“制作经编可以外包,这样我们的厂可以把这些机器设备卖掉、把员工解散掉,萧山的老百姓勤劳,很多人家里就在办厂,我们把旧机器卖给他们,有市场,然后让他们给我们生产经编,我们连工人都不用养。”

先生那时候很听话,一切由裕萍做主。裕萍把产业剥离出去以后,着重发展原材料生产,就是石油化纤,那个时期国家对经编布的需求量非常大,既然生产经编的厂已经多如牛毛,那就专心生产原料,销售出去。

经过一番调整,企业发展进入到快车道,到了1998年企业的规模翻了十倍,利润上来了,产业又盘活了。

裕萍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全职太太的,好像是儿子出生以后吧。那时候企业良性发展,先生的老爷作风又起来了,开始讲究排场、然后一次次跟裕萍说,希望她回归家庭。

裕萍是喜欢工作的,其实当初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得这么好,有时候都夺去了先生的光辉。

裕萍怀孕之后,先生就趁机让她在家里休养。先生说:“太太,你现在有了身孕,应该休息好,经常操劳,人都变瘦了,我时常觉得亏欠于你,总没有好好把你照顾到位,现在公司一切正常,我也懂事了,不乱来了,以后我打理公司、你照顾家庭吧。”

裕萍一开始是不依的,但是架不住先生太会磨、太会泡,好听的话接二连三,像一杯杯美酒一样往裕萍的肚皮里面灌,当儿子出生之后,裕萍想了想就答应了先生。

裕萍刚开始并没有彻底脱手,每次重要的经营会议她都去参加,先生一看就不断给她布置任务,今天这里要去打点,明天那里要去参加活动,这些光鲜亮丽但是远离企业经营的工作都交给了裕萍,先生说得很好听,“太太,你的条干好,而且有文化,我没有多少文化,是只大老鼠,当初你不厌弃我,我才有今天,这些事需要你去督办我才放心。”

裕萍就像裹在香肠里的肉一样,一点一点被先生切走,慢慢,只剩一个空壳。

后来先生直接说,“太太,企业就交给我这个老爷们吧,你只要安心管好家庭就可以了,现在企业发展良性,没有实质性风险,你享享福,在家安安耽耽。”裕萍就这样做起了全职太太。

随着企业好转,先生开始接二连三立规矩,裕萍虽觉得他变了,但转念还是心软了。到底是自己的先生,有时候也要尊重他,现在是只有两夫妻在场,如果有第三人呢?刚刚这么说话会不会驳了先生的面子,以后出去怕是大家都要笑话他。裕萍心里这样想,心情好了很多,觉得先生刚刚骂得对,她挤出笑容,从座椅背后搂住先生的脖子,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枚香吻。

先生满意地“嗯”了一声。他不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躺在座椅上。

裕萍想起几年前跟小姐妹的最后一次约会。

“你就这么甘心吗?”一个姐妹说。

“人家现在可是富太太,还要这些做什么?每天在家享享福。”另一个说。

“哎呀,可不像我们这些人,一年到头奔波劳碌,为了孩子、家庭,作死做活,我们没有裕萍的好运气嫁了这么能干的老公,一年赚个几千万——”几个姐妹七嘴八舌地说着。

她中途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几个人正在讨论。

“哦呦,富太太有什么稀奇,天天在家当保姆。”

“就是话,听说伢老公银行里借了很多钞票。”

“富翁、富翁,都是负翁啦。”

“等会儿,让她买单吧,她钞票多......”

裕萍怔住了,要掉泪时,嘴角习惯性抿了一下,继而转成了一个笑。这个笑是多年来伺候先生最大的收获。笑容标准、清晰,隐藏掉所有的情绪。

“单我已经买过了。”裕萍看了眼她们,“这会下午还有一个慈善活动要去参加,你们继续吃,如果不够就让他们送,报我的名字。”

“好了!我要去单位了!”先生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把沉浸在思绪中的裕萍吓了一跳。裕萍忙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挽住他,把他送下楼。

门口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已经在等着了,司机小李看到了连忙打开右侧车门。

“董事长,请!”

先生满意地坐进去,裕萍帮他关好车门。先生摇下车窗:“家里的事情都管好。”裕萍“嗯嗯”点头,然后看着车子慢慢驶离自己的视线。

送走了先生已经是七点半了,这个时候吴妈才会领着小囡下楼。

裕萍和先生结婚快二十年了,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在上海念国际学校,准备出国。

裕萍一家在上海买了房子,那里由婆婆和保姆在操持,小囡年纪还小,就在身边读幼儿园。

把小囡送到学校之后,一直到下午四点,裕萍都是清闲的,本来她可以出去走走,本来她出门是没有限制的,但是先生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立了规矩,出门就要报备,一开始裕萍不接受,觉得先生多此一举,但是先生说的话很正确:“你想想,现在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有时候会有突发性的接待需要太太你来帮我,如果你不在家,事情就会乱套。”

先生又说:“你看,一个星期七天,礼仪性的应酬少则一两次,多则三四次,还有家里的事情大大小小都需要你亲自去督办,交给保姆和其他人我是不放心的。我想这样下来你也够忙了,哪里还有时间做些无谓的消遣。”

照例四点半把小囡接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吃点心。这些点心都是由吴妈现做的,先生说了不要去外面买,不干净,现做的才对身体好,但是先生会特别交代给裕萍,一定要她亲自督办。

先生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外人我始终是戒备的,很多事情,尤其是吃方面,你一定要督察底下的人,不然时间久了,偷工减料,可很难说!”

这天下午,裕萍突发奇想,想去公司看看,自从小囡出生以来她就没有再去过公司了,想来已经有5整年了。

出门前,裕萍坐在梳妆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透出裕萍姣好的面容,虽然已经上了四十岁这个年纪的大关,但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张脸庞依旧如年轻时一样,鹅蛋脸,眼睛透着光亮,只不过眼角隐隐有条皱纹,即便保养再好终究掩饰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

裕萍想到先生最近回来很晚,有时候十一二点,有时候甚至凌晨两三点,裕萍一个人躺在床上,蜷曲着身体,好像自己躺在一摊夕阳的余晖中,她张开双臂把自己紧紧搂住,等待漫无边际地黑夜坠落下来,她感觉自己不停地下沉、下沉。

她重重地呼吸着,脑袋嗡嗡直响,感觉四肢酸痛,像发烧一般,她乞求命运大发慈悲,让她能感受到哪怕是一丝暖意。

裕萍的思绪是漂浮的,模模糊糊,朦胧不清。宛如一块石头,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影子涌过来,退出去,可是总构不成画面。裕萍仿佛是在做一个梦,梦里她在等待中耗尽了一生的时光。

裕萍的思绪慢慢回来,把精华抹到脸上,原先有些紧巴巴的皮肤立马透亮起来。她的眼睛呈浅褐色,眼波流转,颇有韵味,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睛下面有了一道明显的泪沟,看起来略显老态,一下就暴露了年龄。她用遮瑕仔细遮盖了一下,泪沟消失了。镜子面前的人瞬间精致、优雅。她戴上百达翡丽手表,挎上爱马仕包包,款款走下楼。

上学时,裕萍喜欢背绒线袋,那时候同学们流行用十字布挑花的绒线袋,只有她用的是丝绒的。当时裕萍算是学校最为时髦的女郎之一,凡是她用的,很快都会在全校流行开来。

裕萍喜欢在一些西洋杂志上看爱马仕、宝格丽、LV......后来,先生从香港给她买了第一只LV包,后来又买了古驰、爱马仕……可是她却再也没有找到过当初背绒线袋时被人瞩目的感觉了。

“太太。”孙师傅打开车门,这是一辆老款的奔驰600,张扬的前脸像一张老虎嘴巴。裕萍有时候想,这张老虎嘴巴有几分像先生。车内的纹饰非常古朴,红色的桃木板略微有点褪色,但是米色的沙发依旧舒适柔软。车子缓缓在路上行驶,裕萍趁机闭目休息。

先生的公司上了规模,以前办公区就在厂房后面,里面的机器设备“嗡嗡”作响,来来往往的工人穿着蓝色工作服,像一只只工蜂一样围着蜂巢转。

七年前先生斥巨资建造了新的办公楼,裕萍觉得浪费,但是先生喜欢,股东们也赞成。

新的公司大楼占地将近四亩,非常宽敞。

裕萍望着窗外,车子稳健有力地往前开,远远就可以看见先生的公司大楼露出一角,阳光从云层中慢慢洒下,照得大楼顶部的招牌闪闪发亮。

慢慢就近了,大楼又消失在裕萍的视线里,紧接着裕萍看到公司门口红色大理石的电动伸缩门和保安室。

车子开进去,路两边高大的樟树撑开穹顶似的树冠,瓦蓝的天空像大海一样深沉,云朵翻滚着,仿佛要掀起惊涛骇浪。

可能是因为樟树的缘故,裕萍感觉到眼前有点发黑,看不清前面的方向。

车子继续往里开,这是一块将近50亩的土地,办公楼隐藏在里面,忽然裕萍感到眼前豁然开朗起来,猛烈的阳光照得裕萍睁不开眼。

她定了定,看到墨绿色的干挂大理石装点着公司前脸,大楼有7层高,这是有讲究的,先生说,“七上八下,公司要蒸蒸日上,七楼最好。”

大楼两侧用的是德国快克美的涂料,一百年都不会刮缝。外立面的颜色仿佛灰中带白,又好像白中带灰,不禁让人联想起江南特色的建筑美学。

裕萍以前经常来,她还知道大楼的后面有一处池塘,四周种满了花卉和树木,但让裕萍念念不忘的是一棵苦楝树,梅花起,楝花终,初夏的时候楝树开出淡紫色、圆锥型花朵,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远远看去一片紫色,也颇有韵味。

穿过池塘,那里藏着一幢三层楼的别墅,那是先生用来招待客人的私人会所。

车子稳稳停到公司门口,孙师傅说:“太太,到了。”

裕萍这才回过神来,她打开车门,伸出一只穿着裸色高跟鞋的脚,稳步走下来,她抬头看看,径直走进去。

裕萍从一处自动玻璃门进入前厅,前厅装修成经典的欧式风格,优雅的线条在天花板和墙面上婉转流动,雕花与壁画庄重地从线条间展示出来,白色大理石柱支撑起来的穹顶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仿佛一座古典优雅的殿堂。

“你好。”身穿浅蓝色工作服的前台姑娘对裕萍弯腰,带着恭敬又礼貌的微笑。

“我找先生。”裕萍淡淡地说,“你跟他联系,就说裕萍来了。”说着抬起自己的右手,不经意间露出手上闪着光芒的手表。

“太太!”她慌了神,“不好意思,我现在就联系。”

前台姑娘拨通了先生的电话,裕萍只是看到前台姑娘一直对着电话“嗯嗯哦哦”,一分钟过后,前台姑娘微笑着,“太太,董事长让您等一会儿,现在正在开会。”

说完,她让裕萍坐到了前厅的沙发里,随后泡了一杯茶过来,“太太,请用茶。”

裕萍接过茶,红茶,先生总说女人就要喝红茶,美容养颜,裕萍这样想着,脸微微发红了。先生总是很忙,毕竟我没有提前跟他说,所以他忙应该等一等的。裕萍受过教育,这点道理自然明白,因此毫无怨言。

裕萍在楼下足足坐了一个钟,起初她还能静下心来看看放在旁边书架上的杂志,但是很快她的耐心就没有了。她抬起头瞧见前台姑娘正在看着她,脸上挂着微笑。

裕萍如坐针毡,这时起身就说明自己没有耐心,长期坐着又未免脸上挂不住,有些丢人。

裕萍转念想,既然电话说了是在开会,那必定是很要紧的,这个时间应该等一等,要理解的,本来就是做太太的,就要处处为先生着想。

“太太!”前台姑娘叫道,“董事长说让您去办公室。”

听到这句话,裕萍终于松了口气,仿佛大型的处罚已经结束了。尽管她起身后腿有些发麻,但仍轻摇莲步,控制着身体,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

电梯稳稳地停靠在了7楼,先生的办公室在最里面。

裕萍来到先生的办公室门口,面前是一扇哑光的玻璃电子门。她刚准备去开门,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姑娘,差点跟她撞个满怀。她是个心细的人,一打眼看见这个姑娘眉目含情、眼波漾漾,脸蛋上泛着一丝红光就觉得心里不爽。这个姑娘虽穿着标准的职业装,但下身的包臀裙把屁股包得很紧,裙边都几乎要到大腿根了。她上身穿了一件透明的白衬衣,看上去面料高级,衬衫下隐隐透出里面黑色的文胸。

姑娘看了看裕萍,立马绯红了脸,低下头去,匆忙从她身边走开。离开时一股香味飘到裕萍的鼻子里,香奈儿5号,裕萍知道的。

裕萍心里发了闷火,但是她随即还是从容地露出笑脸,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失了自己的风度。

裕萍定了定神,收敛了内心的火气。她低压着火走进办公室,看见先生正坐在办公室的一张巨大的真皮桌椅里,桌椅后面一幅巨型的画,《千里江山图》,山峰云遮雾绕,派头十足。

还没等裕萍发话,先生先给裕萍来了个下马威。

“你怎么来了?”先生冷冷地说道,“出来都不报备一下。我知道你心里想着我,记挂着我的身体,但是我现在这么忙,那么多事情要处理,你怎么都不报备一下,现在好了,你在前台坐了一个钟,别人看到估计都会责怪我不爱惜自己的太太,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先生说着站起身来,走到裕萍旁边,伸出手把她搂到怀里。

裕萍忽然有些感动,原来他是爱着自己的。她想到他已经很久没有拥抱过自己了,现在竟在办公室里面。

裕萍把脸埋到先生的衣服里嗅闻,果然没有其余的香水味。

“先生,我就想来看看你。”裕萍对他撒娇,“抱歉嘛,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谁曾想打扰到先生了。”

先生拍了一下她的背,然后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下不为例。”

裕萍点了下头,迟疑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先生——”裕萍拖长了音,然后咽了咽口水,“我刚刚看到一个小姑娘从办公室里走出去,先生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是我觉得她衣服穿得不规范,太露了,有伤风化......”裕萍的声音越来越轻。

“太太,你怎么这么古板!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怎么穿衣都是正常的,什么露不露,你晓得吧,现在每个企业的大姑娘都这么穿,这是职业装,是新时代的潮流。太太,你在家里时间呆久了,思想退化了,居然觉得暴露,难道像封建社会那样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是好的吗?”他面不改色。

裕萍不再说话。

裕萍直接让孙师傅开车到小囡的学校,此时幼儿园门口已停满了豪车。

小囡问裕萍:“妈妈,今天爸爸回来吗?”

“爸爸有重要的工作要处理,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裕萍摸了摸女儿的头。

“那我们去商场吧,妈妈。我都好久没有出去玩了,平时爸爸对我太严了。”小囡抱怨。

“爸爸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家大业大,没有一点文化怎么行呢。”裕萍惊讶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像先生的口吻。

小囡把头别过去,望向车外。

“呀。妈妈!”小囡激动地喊她,“那是爸爸的车子!”

裕萍顺着小囡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是先生的车,车子停在宝格丽酒店的门口。

车门打开了,先生从里面出来,身边跟着一位姑娘。分明是今天下午在办公室遇见的那个,此时她已换上了一条绸缎裙,头发也盘起来了。他们挽着手大步走了进去。

“妈妈!爸爸去做什么?”

裕萍看过去,脑袋空空。

“妈妈!”小囡再次喊她。

“你爸爸说,今天晚上有重要的商业活动,他们是去工作的。”她像是说给女儿,也像在说给自己。

车子继续在路上行驶,随着夜幕降临,周围的一切开始暗淡、漆黑,跌入进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突然,街道上灯光亮了起来,高楼大厦间霓虹灯闪烁,光芒从四面八方涌来,重重照射在裕萍身上。

她侧过脸,把刚才握紧的手松开,一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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