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秋天里,像一尾鱼
是秋天了,令人怨声载道的暑热,仿佛已是昨日的旧梦,窗外连绵的蝉声,似乎也不再那般气势汹汹,时常有风吹过,看着树叶飘浮,竟恍惚有依依难舍的错觉。
若要追根究底起来,秋天大抵是我最青睐的一个季节。
不是因为李商隐诗里我至爱的那句「巴山夜雨涨秋池」,不是因为林妹妹最爱的那句「留得枯荷听雨声」,亦不是因为那句豪情满胸怀的「晴空一鹤白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而是因为秋天给予我的沉静。
我每每喜欢穿着土色系的毛衣,遮掩自己过分瘦削的身体,点一盏灯,喝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写一封信,或者不写,想一个人,或者脑海里面,风烟俱净。
一个人去深山里,走一段路,像川端康城书里的人物,或者在窗台前,看一本书,这种季节,最适宜读日本作家的作品了,读读缱绻伤情的《源氏物语》,读读萧瑟凄凉的太宰治,或者读读凛冽峻峭的三岛由纪夫。
日本文学里,那种奇异的枯寂衰飒,沉静幽雅之美,有时候,需要十分委婉深沉的心境才能够体谅,需要十分刻苦而内敛的性情才能够领悟。
在女子和服的一个褶皱之间,在恋人相顾忘言的一个踯躅之间,在父亲为女儿五味杂陈地做一件嫁衣的心绪流淌间,在年轻男子独自徘徊在夕阳西下的小镇道路之间。
有些感情,并不会因为「貌似琐细简单」即变得凌乱和无意义,或者是粗制滥造,反而会因为形式的节简和提炼而渗透出更加真切与丰富的意蕴出来。
因为这种「节制」,让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或者人与自然之间的相处,呈现出一种曲折而参差的美态,在一种看似疏离,却安全稳妥的相处模式当中,我中意的,正是这一点「有余地,有余力,有余味」的好。
巍峨的冰山,磅礴的气势不一定非得整体呈现才能够体现,有时候那露出的一角已经赐予颤栗与震动感。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大多数时候,不正是在「冰山一角」的维度切磋往来吗?不张扬,不浓烈,不躁动,不滞涩,给予对方盘旋的空间,也是让自己挥舞衣袖的铺垫。
所以我时常渴望,遇见一个能够清淡相对的人,不需要万语千言,不需要长篇累牍,我说一句话,那个人就懂得了。
像花瓣落在湖面上,像风吹在树林间,像白鹭飞在晚空,像旧时堂前燕,飞入老巢穴。
我在秋里,在秋日的清凉的风中,经常能够感到的,就是这样一种万物卸下盛装的清淡,一种开始内敛收缩,往心灵深处遁入的情味。
风是清的,天是高的,云是淡的,树叶是红,或者黄的,人们穿着大衣,路过的时候,是沉默的。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幸而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都能够爱上这样的秋色。
后来我读到一个词,叫做「侘寂」,那是典型的日式审美的要素,「朴素又安静的事物」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种婉约的美,虽然这样解释,未免把这两个字解释得过分简单草率了些,但是管中窥豹,也未尝不能够可见一斑。
这是在许多西方文学作品,甚至东方文学里十分出彩的中国文学作品里面,都算不上能够俯拾即是的美学体验。
中国诗歌里,王维是难得有禅意的境界的,只可惜那种「灵气」,许多时候让人闻不见烟火清凉气,是一种太过纯净天然的威胁,让身处凡尘的人,立刻便觉着自己的浅薄轻浮。
读到「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时候,我初初以为这该是摩诘的诗,但是这种简单直接的视觉体验,不多经过心灵境界的加工的句子,仿佛又朴实得不像他,果然,是王绩。
日本文学里的「静」,让人感觉仿佛是一条鱼,在水里游动,不至于太清冽,让人感到威胁,又不至于太浑浊,让人没了自我,那是一种暂时地缓慢下脚步来,不是飘然出尘,否定凡俗的自我,即刻立地成佛。
俄罗斯文学家的文学创造力令人叹为观止,有目共睹,许多作家都称得上文学巨匠,当之无愧,无论从作品的质量,还是从体量上来看,比如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真正当得起著作等身这种赞誉,在那样高纬度的冰天雪地里,气候的残酷恶劣或许更大程度上促成了他们能够沉静庄重地写作的可能。
作品一部部出来,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形象一个个涌现,悲天悯人,命运灵魂的色彩一层层浮凸,给人一种无法直视的,噤若寒蝉的「压抑」感觉。
那种「静」,又仿佛过分庄重,过分严肃,过分刻意,过分深沉了些,反而让人望而却步。
自然,文学的河流,深不可测,茫茫不可及,我所能够舀起的,不过是浮光掠影罢了。
但纵是那让人瞬间沉静的「浮光掠影」,于我而言,也是一种难得的,惬意的,舒适的心灵的抚慰。
在秋天里,读一本书,疲倦了,抬起头听听蝉声,或者点滴错落的鸟声,想要疏散疏散筋骨,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城市的街道上穿行,看着花坛里的木槿,还有紫薇花,寂寞地开着,寂寞地美丽,开到荼靡,过了花期,看路边的荷花池,莲蓬都生了锈,变成了古董。
这样的日子,寂寞也有寂寞的欢喜,寂寞,也有寂寞的丰盛和美丽。
我在秋天里,像一尾鱼,一呼一吸,都是安然自得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