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只有三两枝
一直喜欢《流年》里的一句歌词: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对我来说,花便是我闲时的消遣吧,所有与花有关的典故与情节都会令我着迷。
我喜欢看花,也喜欢去挑花买花。每次去花店,都会按色彩自己搭配花束然后兴致盎然的带回单位。也买过整盆的茉莉花和栀子花,可茉莉养了几天便发现已枯萎,栀子只开了两朵便宣告夭折,后来学植物学的同事告诉我,栀子喜湿热,所以南方更适合它的生长。看来有些时候,即使遵守了花期,也尽力给它充足的营养,甚至时不时用喷瓶和加湿器给它增加湿度,也是枉然。那时才知道,养花如做事,很多时候强求不来。毕竟,没有几种花能像绿萝那样,只要有水,便顾自成长,沉默而扎实。
最近在读日本诗人宫泽贤治的诗,铃兰、樱花、柳兰在他的笔下繁茂地颤动着,开出光与雾,诉说着亘古的童话,迷人之至。
宋代的晏殊笔下总有清丽风雅于常人的话,一句“自在飞花轻似梦”,将绵绵的飞花比作轻梦,悄无声息地在人心上挠痒痒。而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又叹惋得不留痕迹,这样的人,注定“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在清冷中孤独。
《红楼梦》里除了动人心魄的爱与情,还有令人魂牵梦萦的鲜花与美食。
记得那天,沁芳闸里落红成阵,青草绵绵,她一袭素衣,扛着花锄,吟着“花谢花飞花满天”,不忍离去;记得醉怡红的群芳夜宴,大家每人抽中一支花,花语如人生,字字入心;醉卧芍药烟的湘云,像个精灵;而琉璃世界的白雪红梅,自有一番自在淋漓大气象,红楼一梦,哪知“花魂默默无愁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然最令我动心的,是《喜出望外平儿理妆》那章里宝玉对平儿的悉心指导。
“宝玉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
玉簪花、紫茉莉、玫瑰清露、并蒂秋蕙——依次缓缓飘出,光是看这些美好的名字,便会一番沉迷,古典文学的魅力之一就是永远有着典雅到极致的器物与礼节。
几年前在中央公园,我第一次看到一种叫绣球的花,团团簇簇,像用五颜六色浸染过的朵朵棉花糖,让人欲罢不能,它成了我最喜欢的花。几个月前,我上了婚礼设计师朋友夏至开设的造花课,从剪模、印染到烫花再到最后的成花,我毫不犹豫的选了绣球当我的第一个造花作品,几个小时的雕琢,看似单一,实则是一种沉浸。用心制造的东西,总会映照一段光阴。风和日丽,莫负好时光。
喜欢韩国2006年的文艺片《雏菊》,那幅田间盛开的小雏菊,正是女画家绚烂而两难的爱情映衬。雏菊的花语是“藏在心底的爱”,那段时光中,他们眷恋着,追逐着,眼里眉间的爱熠熠生辉,不可方物。而梦寐以求的爱,原来近在咫尺,不知有多少人明白,又有多少还在自欺。是那片雏菊让人在流泪中明白,泥土真的可以掩盖火药味,而暗恋一个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可以努力变成更好的自己。
最欣赏的西方画家是印象派的始祖莫奈。留学期间所到每个城市,必去那里的美术馆,而每个美术馆里,我都执着的在找莫奈的印记。就这样,从费城、芝加哥、纽约到西雅图、华盛顿、洛杉矶,一路乐此不疲。喜欢他《睡莲》系列中的《夏之韵》。光影变幻中,睡莲成了池中火焰,一撮撮、一朵朵,被点燃了。那色彩,不是个体,不是具象,而是群体中绵绵不绝的一团跳跃的光线,它是整个夏日里不可或缺的一抹色调,一个零件,一颗瞬息即逝的灵魂。艺术对于真正懂得欣赏它的人而言,从来没有什么等级和地位之分。
《南史·宗炳传》里说南朝有个叫宗炳的人“好山水,爱远游,眷恋庐、衡,不知老之将至”,于是“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他把印象中游玩过的景色风光统统执笔画下,挂于家中,以示亲友或自赏回味。无独有偶,莫奈最终也买下一处花园,每日信笔画画自家的睡莲,聊以为乐。至今才发现,之所以喜欢他画里的纯净与色彩,是因为他总是像孩子一样快乐单纯地享受来自周遭视觉景象的快乐。而眼光越是单纯,获得的快乐越多。我也有个心愿,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趟莫奈花园。
明末画家八大山人也曾酒后画梅,一枝横斜,着意不多,虽墨色而具五彩。那梅花,墨色流动,舒卷自如。“赏心只有二三枝”的固执,让他笔下繁花淡写,写尽不染尘世的洪荒记忆。枯枝一横,冷眼相向,清丽雅淡之至。他追求清洁,亦是为了回到生命的原初,体验人间温情。
至简才能至美,才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溪流潺潺旁的群花绽放不是他的本心,他只需要留住心里的痴,便可自在圆足。
他曾说“未少云飞处,何来人世心。”于是人心退去,天心涌起,但见“天风浪浪起长林,芦花飘飘下澄湖。”
其实,人活于世,本不需要也不可能取悦所有人。与人交往,亦仿佛置身花海,“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
不妨就像枝自己最钟爱的花那样,入夜,明月,清风,独我,摇摆,盛开,悦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