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往事
我出生在汨罗江边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子依山傍水。碧绿平缓的汨罗江在村前蜿蜒而过,当地人把汨罗江叫做大河。
大河的两边是随地势起伏的滩涂或者堤岸,岸上是密密的树林,树林里有古老高大的香樟和杨柳,也有一丛丛翠绿的毛竹,再夹杂着各种杂草荆棘,河岸边就成了村里孩子们天然的游乐场。
春天在河边采野花摘覆盆子,夏天下河游泳摸鱼,秋天则盯着河边那几颗枣树和板栗树馋得不行,大概只有冬天才猫进屋里烤火过冬。
大河两岸的村民都把对方村子叫做“河背”,到河背去必须要过河。在我小时候,河面上只有一座窄窄的摇摇晃晃的踏水桥,很少有人从那里走。大多数时候,过河要靠渡船。
大河沿岸每隔几公里就会有一个渡口,每个渡口会有船家经营着一条渡船。渡船比绍兴的乌篷船要大一些,没有篷是敞开着的,船上有一些板凳,能坐下十几二十个人。渡船是用木头做的,通体刷上厚厚的桐油防水。船头有铰链,船上有竹篙和筏板,船尾有一个厚重的舵,可以转动掌握船的行驶方向。
秋冬季节,河水变浅,清澈见底,瓦蓝的天空和两岸翠绿的树林倒映在河里,河水变成了透亮的蓝绿色,如一江蓝墨水静静地流淌。这时船家只需一根长长的竹篙,一篙撑到河底,渡船就悠悠地往前驶去,在平静的河面上划出一条水路,波浪随之朝两边起伏涌开。
而到了春夏两季,雨水增多,河水会随之暴涨。这时的大河河水浑浊,河面变得宽阔无比,滔滔的江水裹挟着泥沙奔流而下,在险滩处翻出雪白的浪花。这时渡船上的竹篙已经撑不到河底了,船家会把竹篙换成筏板,稳稳地坐在渡船的中间,左一下右一下悠闲地摇着筏板,在滔天的江水中神情自若地划这那两块简易的木头板子,你似乎能听到岁月就在这一板一板的划水声中慢慢流逝,直到地老天荒....
离我们村最近的渡口叫杏树滩,杏树滩只有一条渡船,经营这条船的是河背堤岸上的一户人家,家里有老两口还有一对年轻夫妇和两个小孩,出来撑船最多的是老头,老头不在的时候,老太太和儿子儿媳都会轮流来船上。
由于这个渡口只有一条船,一天里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人过河,所以船经常是静静地停在河边,船家会留一个人守在船上。把河背的人送到这边来了,如果没有人再要过去,船就停在这边;如果船到河背了,没人过来,船就停在了河背。运气好的时候,船正好停在这一边,就可以很顺利地上船;如果船在对岸停着,要过河的话,就得“喊渡船”,隔着大河,朝对岸大喊,呼叫船家,直到船家听到了喊声,再撑船过来接人。
“喊渡船”最怕的是对岸的船里没人,是一条空船。这时得朝河岸的屋子喊,或者叫对岸上路过的行人帮忙喊一下船老板一家。好在杏树滩的船老板一家就在堤岸上,只要河对岸一有喊声,都会立马有人上船来接人。总之,能否快速搭上渡口的船,全凭运气。
因此,在当地村民的心中,渡船过得顺不顺利是一件预判事情凶吉的重要征兆,当地还流传着“有缘没缘,看江边的渡船”的说法。出门办事、求学甚至定姻缘,都会潜意识里根据渡船过得顺不顺利来预判事情能不能成功,像我爸妈的婚姻,多半就拜这江边的渡船所赐。
那年,我妈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上完了初中又当了一年民兵后回到家里,在生产队干活。我爸则接近三十,由于家庭条件不好,一直没能娶上媳妇。后来,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认识了我妈的哥哥,然后爷爷就托人上外公家说媒。外公对媒人的那套天花乱坠的说辞,自然是将信将疑的。自己的小女儿能不能放这样的人家去做媳妇,得自己亲自把关,于是外公像古代皇帝微服私访一样,来到爸爸的村子暗访调查,访一访这户人家为人处世的情况,也访一访爸爸的人品性格。
外公家在河背,到爸爸的村子需要渡过大河。据妈妈后来跟我们说的,外公当年来暗访的时候渡船过得特别顺利,一到河边渡船就翩然而至,运气好得不得了,再加上访问到的人,正好又是爷爷八拜结交的兄弟,把爸爸和爷爷一家一通夸。外公就下定了决心,让妈妈嫁给爸爸,他们后来就顺利结了婚,生下一儿一女,就有了我们一家。
后来,我和弟弟渐渐长大。十五岁那年,我考上了另外一个镇上的高中,成为了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开学那天,爸爸满心欢喜地背着我的被褥行李,独自送我去上学。那时候的父亲,高大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女儿考上高中就意味着家里有希望出第一个大学生了,生活多么充满希望啊!
太阳初升,草丛里的露珠儿闪闪发亮,远处山边人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父亲迈着轻快的步伐领着我穿过村子,朝渡口走去。当我们走到河边时,渡船也正好停在这边,我和父亲一分钟都没有等待就上了船,父亲欣喜,而我则开始了此后一段漫长的求学生涯。
我高中毕业后,到了远方的城市读了大学,又到更远的地方工作生活....季节更替,岁月流逝,我走得越来越远。大河上也早已修建起宽阔的大桥,汽车直接通到村里每一户人家的门口。从桥上经过时,还能远远看到河面上停着那条早已斑驳的渡船,安静地守在曾经繁忙的渡口。
我的父亲母亲也还守望在村子里,两鬓斑白,等着儿女们一年一度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