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表达是沉默，而不是语言
早晨，小姨发微信告诉我，昨晚梦到我生病，我爸找人帮我开了药，偏方。
我内心很温暖，然后回了句，好梦！
有人说，想念一个人会在做梦的时候，梦到他。可是，我想我爸的时候，很少能够梦到。我的梦都是充满想象力的，天马行空，很少能够落地。于是我相信另一种说法，梦到一个人，是因为他很想你，所以会硬闯进你的梦乡…..
我爸一定不想我，或者大男子主义的他，不太好意思直接跑过来跟我说他多么想我，多么爱我，多么担心我，甚至为了避免尴尬，连误打误撞闯入我的梦乡这种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于是，绞尽脑汁闯进小姨的梦乡，迂回曲折地让小姨告诉我，“你爸让我把偏方给你，因为你生病了”……爸爸一向如此，总是间接而又非常走心地巧妙表达自己的情感，我知道。
我是在后来，慢慢发现，我跟我爸很多地方特别像。我从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一句“爸爸，我爱你”，也没有说过“爸爸，我很想你”，从小崇拜他到现在，也没有当面说过，“爸爸，你真厉害”这样的话，甚至在我觉得爸爸最需要陪伴的时候，都未曾说过一句，“爸爸，别担心，我一直在”，我习惯用沉默表达我对他的情感，默默地尽我所能维护爸爸一生爱面子的个性，然后寸步不离。
因为我发现，汉字那么多，却没有一个可以组合的语句，表达我的感情，唯有沉默，除了沉默。
01
2014年，爸爸做完手术后，元气大伤，在繁华的上海，一家著名的医院，形影不离的一家人待在病房里，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聊天，嬉闹。我们太害怕回到现实，太害怕去联想各种可能发生的后果，然后陷入一片慌乱中。只能在爸爸的各种玩笑中尽力打断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我去走廊里接水，隔壁的大姐悄悄问，“这是你亲妈吗？真年轻，真好看”，被我爸听到后，他开玩笑地跟我说，“下次再问你，你就说是我二太太。”
他太可爱了，我只能笑。
我很佩服我爸的乐观，在遭受那么大的手术疼痛之后，竟然还能继续开玩笑，缓解我们多日来的担心和紧张。我爸是条硬汉，就算天塌下来，他总给我们全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顶天立地我扛着”的模样。所以，那次倒下的他，一定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回家后，因为是个大手术，需要很久的时间来恢复。我请了一个月假，待在家里照顾爸爸。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那点力量会不会带来实质性的作用，但是我知道，人在脆弱的时候，需要最亲的人陪在身边，看着他，顺着他，宠着他，让着他，还不要让他觉得自己麻烦到别人。
爸爸人缘好，除了各种亲戚陆续来看望外，还有各色各样的“江湖”朋友断断续续来，那时，我最反感的人就是那些嘴上不断地在说“真可怜，痛吧，没事了”⋯⋯他们的词语匮乏到这几句不断地重复。
我爸，那个一辈子耀武扬威、呼风唤雨的男人，怎么会是别人口中的“可怜”？，我们哪里需要你们的可怜？要是没话说，放下东西走人；要是不甘心，拿着东西走人！
我很不礼貌地打断他们祥林嫂似的唠叨。然后一个劲地提醒我爸该休息了。还算识趣的人，便抱歉地离开了，还说下次再来⋯⋯“下次再来”，这四个字在我心中有一万个不欢迎。
那段日子，与其说我照顾爸爸，不如说我一直在捍卫他的骄傲，他的气概。我觉得那是一辈子都要维护的“我爸的自尊”。
姑姑和姑夫每周都会来陪我爸，有一次，我们全家在一起回忆了很久之前的故事，从奶奶年轻的时候开始聊起，聊到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看的出来，爸爸开心的像回到小时候，不知疲惫地讲述很遥远的过去。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姑姑她们准备回自己的家，跟爸爸聊得正开心的姑夫，临走握着爸爸的手说，“三哥，好好休息，我们下周再来。”我爸听后，握着姑夫的手哽咽着说，路上开车一定要慢。
房间只剩我们三个，红着眼眶的姑夫“恩”了一声，便出门了⋯⋯
我留下来陪爸爸。我很理解他的心情，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按捺不住泪流不止。我很想对他说，“我们永远在一起，所有的人都是你最有力的后盾，我们会陪着你，一直亲密无间、寸步不离地陪着你，不要怕，千万不要怕……”但是那一刻，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什么都说不出，只好沉默。
我起身去卫生间拿了一块湿润的毛巾，爸爸迅速擦干眼角的泪。怕他尴尬，我便拿毛巾擦了擦他的手，然后扶他躺下。静静地陪着他，按摩胳膊、手，还有腿，爸爸挑剔地说，“力气不够，再用点力”。
像个孩子。
02
2009年，放假回家的路上我出了次车祸，锁骨骨折，可能要动手术，面临高考。当时最担心的是穿婚纱的时候不能穿露锁骨的了。我爸一个劲地跟医生说，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女孩子留个疤总是不好的⋯⋯医生穆棱两可的意思，始终让我心里没底，爸爸自言自语，“也没关系，现在消疤技术也发达”。像在安慰我，更像在安慰他自己。
后来换了家医院，庆幸的是，医生说没有必要动手术。绑一下，回家好好补补，慢慢骨头就会自己长一起，不过这种办法会比较痛，也比较煎熬。
对我来说，不用手术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家休息的那段时间，我每天被绷带勒的睡不着，翻个身就痛，再加上爸妈天天给我炖鸡汤喝，牛奶，鸡蛋还有各种肉等补太多导致营养过剩，上火牙龈肿痛，全身没有一处舒服。
听到我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声音，爸爸妈妈就会醒来。然后跑过来看着我，也不怎么说话，就帮我松松绷带，换换睡姿，问我有没有舒服点，然后就去睡觉。
即将高考的我，内心万马奔腾。尤其，临近春天来了这么一出，让高考这个话题在我心中更加火热。能不上火吗？是真烦躁。又不想堕落，更不想让爸妈看着我这样担心。于是就索性化悲愤为力量，反正是个痛苦，不如雪上加霜，多做做高考题，让这段经历痛苦的更彻底一点。
就这样，几个月后，胳膊可以抬起来了，绷带也可以去掉了，差点没把胳膊整个勒下来。去医院拍片检查的路上，爸爸恨不得跳起来。
那段日子，爸爸没怎么给我喝心灵鸡汤，我却在他给我炖的一碗碗实实在在的鸡汤里，喝出了满满的爱与陪伴。
他总是不断地给我换着花样做各种吃的，偶尔给我讲个笑话，冷不丁说句，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就上，考不上就上个别的······后来，我妈告诉我，出车祸那天到我彻底康复，我爸每天都在自责，“为什么这种痛苦要让我姑娘承受。”
今天想来，我的那种痛又怎么能跟爸爸承受的比呢？我们却都明白“疼在你身，痛在我心”的道理，任何一种话语都是没有用的，只有沉默，然后陪伴。
越来越多的经历会让人明白，最好的表达是沉默，语言会变成苍白无力的东西，摇着头，叹着气，默默走开，留下一片平静。就是这份平静，给足我们足够的空间，去表达那份深沉的、认真的无名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