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集市和木心美术馆——在乌镇2

2021-11-16  本文已影响0人  曹爽怡

第二天一早,我们匆匆起床,准备去水上集市吃早餐。前一天预约的时间是七点到七点半,芝芝精心打扮浪费了不少时间,我们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接近七点半了。水上集市挺开阔,游客比我想象的少得多,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工作人员在叫卖新鲜的蔬菜了。昔日乌镇地处二省三府七县的交界处,河道密布,四通八达,四乡八邻的镇村居民习惯于在清晨摇着船早早的出来喝早茶,顺便赶个早市,把家里种的蔬菜和养的家畜带到集市买卖,添补家用,逐渐的就形成了集市,非常热闹。临河的居民只要吆喝一声,船就会摇到水阁边,不出门也可以买到新鲜的蔬菜,很受居民喜欢,所以至今仍兴盛不衰。一个老奶奶在路边卖新鲜的菱角,我对这种长着两个小角的植物很感兴趣,因为在多篇描写江南美食的文章中见过它,但是图片中的菱角一般是暗褐色的,和荸荠一个颜色,这篓里的菱角却是粉红色的,老奶奶解释道:“粉色是因为非常新鲜啊,煮熟了就是褐色的。”她说普通话的音调非常奇妙,似乎词语在牙齿间绕来绕去,然后通过牙缝挤了出来,好像她才刚开始学怎么念中文似的。现在我的面前有两篓菱角,一篓是粉色,一篓是暗褐色。即使我从来没吃过菱角,在我的想象中,它们都是荸荠味儿的。我正饶有兴味地看着粉粉的菱角,它尖尖的小角摸起来是硬的还是软的,洁白的果肉吃起来是不是甘甜爽脆的?芝芝用力拽我的胳膊,“再不快点食物就被抢完了!”虽然我们已经到了水上集市的码头上,我对于到底在哪里取早点依然毫无头绪,放眼望去,一些桌子摆在河边,零散的小摊贩也遍布在河边。我曾以为和酒店的自助餐一样,是各种食物摆在一起,随吃随拿,后来发现,这里的早茶需要去不同的摊位上分别取食物。小摊分布在水上集市周围,河边的座位早早坐满了人,我们只能坐在一家小馄饨店铺内,这里窗户很大,视野也不错。乌镇里的很多窗户不是直推或者推拉的,打开时是和古代一样用根棍子撑着,拿掉棍子窗户就关上了。窗下就是河,稍不注意一失手,棍子可就没了,家里得常备一捆长短大小适中的棍子。

我们拿了茶叶蛋,粽子,烧饼,烧麦,包子,味道都很不错,我觉得点心们似乎都是速冻品蒸熟的,味道不好也不坏,相比之下,现包现煮的小馄饨竟是滋味最好的。我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清汤。

“天啊,这袖珍小馄饨,吃它和喝粥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也许粥的热量更高。”

“绉纱馄饨,江浙人的分子料理。”

“谁买的小馄饨?煮好了快来端!你们几位赶紧吃啊,吃完了再去拿别的,小馄饨放一会儿就不好吃了!”包馄饨的阿姨非常着急,嘴里喊着话,手上完全没停,两手翻飞,小馄饨一个接一个飞到滚水锅里,一会儿就浮起满满一层,像一群小鸭子浮在水面上。旅途中往往能在不经意间遇到一些小趣味。

吃饱喝足,我们沿着水上集市四周的桥散步。来吃早餐的人越来越多,这里慢慢热闹起来。小河里的锦鲤都非常大,我从没在别的地方见过这么大的锦鲤,长度几乎都在五十厘米以上,肚子直径至少是十五厘米,我非常震惊,啧啧称奇。这些鱼天天被游人投喂,已经胖得不成样子,鱼头后面的肉高高凸起,就像要从鱼鳞里面爆出来似的。这么肥的红鲤鱼,如果有老人过八十大寿,应该很愿意买一只讨个好彩头。听见有人在桥上说话,鱼群们开始在我们脚下聚集起来,大嘴一张一合地吃着水和空气,鱼嘴之大,几乎能塞进婴儿的小拳头。这样的一条鱼一次肯定能吃掉一整包鱼饲料。我曾经读过一些科普文章,若在红色鳞片上浮现白色斑纹,称为白松叶锦鲤;若在赤色鳞片上出现黑色斑纹,称为赤松叶锦鲤;黑底上有红、白纹,且胸鳍基部有黑斑的三色锦鲤称为昭和三色锦鲤,它与红白锦鲤、大正三色锦鲤并称为“御三家”,为锦鲤的代表品种。那么乌镇河里的,多半是赤松叶锦鲤了,还有很少量的三色锦鲤,至于更细的分类,由于我无法对它们的胸鳍基部进行观察,只好作罢。通常情况下,锦鲤寿命可达60-70年。日本一条名叫“花子”的雌性锦鲤保持着世界最长寿记录,1977年去世时它已经活到了226岁。

“鹤,你看,它们吃饭都挤来挤去,肯定饿坏了,好可怜哦。”芝芝买了几包鱼饲料,轻声说。

“可怜,你说这群猪鱼可怜?它们脖子上的肉都快爆出来了!”

“如果我沿着河边走,每隔一米撒一把饲料,是不是鱼就不用挤在一起抢食物了?”

“我觉得够呛,它们大概会分成几小队抢食物,每一队还是和以前一样挤。”

善心大发的芝芝沿着河岸一小把一小把地撒着饲料,在锦鲤们的眼中,她可能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也有可能鱼的小脑袋太简单想不到那么多,只觉得这条河是流着奶与蜜的祝福之地,天上打雷就会下食物雨,用嘴接着就行。河里还有很多稍小一号的黑背小鱼,是鲤科餐条属的小鱼,它们聚集在锦鲤群的外围,身形灵动,速度很快,抢锦鲤漏掉的饲料。锦鲤和它们相比就像移动缓慢头脑简单的巨人。乌镇当地餐馆菜单上的白水鱼就是它,据说其肉嫩味美,尤其受到当地人和游客的喜爱。白水鱼嘉兴本地话称“灿条鱼”。站在桥上,看着肥胖锦鲤们的大嘴张张合合,白水鱼们灵巧地窜来窜去,我觉得非常治愈,可以在这儿观察一整天。

既然到了乌镇,我们不得不去看看木心美术馆。美术馆从外面看起来并不大,门口是一座曲曲折折的小桥。

“鹤,快看!‘风啊、水啊、一顶桥。’”

我俩都对木心所知甚少,只能按照展厅的顺序慢慢参观,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很喜欢参观各类美术馆,因为大部分美术馆空间很大,层高很高,有的巨大的展厅里只放一件小小的展品,非常开阔,还有的会在巨大的展厅中堆满无数不知所云的物件儿,让人顿生“不明觉厉”之感。

“哇,这里有个图书馆。”芝芝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我点点头。这个图书馆大概两层楼高,巨大的,半人高的台阶上零零散散的摆着黑色皮质软垫,台阶的最下面摆着一架钢琴,钢琴旁边的落地大窗外是被精心修剪过的各种植物。我和芝芝站在门口往里探头张望。

“你好,要下楼梯请脱鞋。”一位站在门口的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说。

“我要弹钢琴。”芝芝突然对我说。

“什么,我觉得那就是个摆件!就算是一架真的钢琴,也不可能允许外人随便动的。”我连连摇头。

芝芝瞪了我一眼,转向工作人员,问道,“那架钢琴可以弹吗?”

“可以。但是要先脱鞋。”工作人员马上回答,眉毛都没动一下。

我目瞪口呆,居然这么简单吗,而我甚至都没想过可以去问一下,就先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吗?

“你想弹什么曲子?”我问。

“贝多芬的《悲怆》。”芝芝随意地说,“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但你决定在这儿弹吗?这架琴指不定多久没人用过了,音都不准了。”

“是的,有可能,所以你先去调音,调好了我再弹。”

“我哪来的工具!”我对芝芝语气中的理所当然感到非常吃惊,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后小声说,“更何况,先不说别人是否允许我去调音。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这架钢琴的情况怎么样,你真要把大半天时间都消耗在调音上吗?好芝芝,大小姐,离开乌镇我们去找个好琴房,随你弹得开心好吗?”

芝芝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我们在书架上随意地翻看着,大部分是图册和外文书。过了一会儿进来一对个子小小的情侣,坐在垫子上,面朝落地大窗,然后马上像两条八爪鱼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显然他们并不是来这里看书或者弹琴的。

离开图书馆之后,我们边看边走边讨论,慢慢走到了木心美术馆地下一层特展厅,里面摆满了照片,我本来不指望今天能碰上什么特展,所以完全不明所以,但是芝芝很快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天才女友》的剧照。

“鹤,今天咱们真是好运气。你看过那不勒斯四部曲吗?”

“没有。”

“电视剧也没看过吗?之前挺火的。”

“没有。”

“贫穷地区,女性天才,中途辍学,被迫结婚,彻底消失。”

“理解了,全世界的女性的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

大厅里很多的剧照展出,其中一幅是想继续念书的莉拉被父亲从窗户扔出去,她绝望地躺在地上的照片,还有一些婚礼照片。芝芝耐心地给我讲解着。爱情是年轻女孩生活中最大的骗局。太多太多的女孩们憧憬着婚礼,幻想着婚后夫唱妇随的幸福生活,直到婚后产后激情归于平静,婚姻逐渐露出了自己奴隶制的本来面目,女孩们直到被剥削得一无所有,权力,才华,健康,金钱都逐渐离她们远去,她们才哭泣着想要逃脱,可镣铐已经把她们的手脚牢牢捆住,除了那张皮她们还剩下什么?种植园里的奴隶们想要逃脱,往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更何况,离开了种植园,天地虽广阔,奴隶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猎人。无法觉醒的女性是痛苦的,但她们不知道苦从何处来;觉醒的女性更是痛苦的,但她们的努力总有一点让这个世界变好的希望。我看着这些照片,想着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女童,我们的出生真的是一场祝福?那些带我们来到这个灰暗的,破败的,残酷的地狱中而又无法负责的家伙们真的值得我们感恩吗?人们总是说人是万物之灵,人生是美好的,应当被珍惜,可我总觉得,哪怕是做个摆件儿也比生而为女人强太多。

“在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视别人为工具,想要别人为自己付出一切而自己并不想出一分力气。那些被鼓励牺牲自己的女性,她们的行为无异于飞蛾扑火,无论她们被许诺什么,都是绝不可能得到的,因为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鱼钩上根本没有饵,全靠愿者上钩。当她们陷得足够深的时候,已经无法逃脱了,就像带着倒钩的鱼钩卡在喉咙里,还能拔出来吗?而她们,因为一开始是主动把鱼钩吞进去的,后来还要不断骗自己这种牺牲是有价值的。”我苦涩地说。

“在那样的乡下,女人哪有不结婚的权力?就算是个火坑也得往里跳!”芝芝反驳道。

“我们应该争取的就是不跳的权力。”

“好笑。不要想当然地以为你比别人聪明。你以为你说的这些其他人想不到?谁不知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只能是自己给的而不是别人给的?大家好歹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那些小姐妹,在结婚生子之前都知道婚姻是个什么东西,也知道男友是什么样的人。即将面对的孕期出轨,丧偶育儿,婆媳矛盾她们心里都有数,要去过怎样的人生都是反复思考过的。你叫她们怎么做?大城市这么大,家乡又回不去,怎么才能排遣这孓然一身的寂寞呢?怎么做才能在当地扎根并繁衍后代呢?怎么安排自己的老年生活呢?除了结婚生子,大部分女人还有什么别的选项吗?她们确实被剥削了,但是你要她们选择此生不被婚姻剥削,比杀了她们还难哩。”

“真是贱皮子!无可救药!明知是奴隶制还非要当奴才的女人更是可恶!”

“你这么愤怒干嘛,你说这些有用吗?你帮得了她们吗?世界上这么多流浪猫,你能把每只都养活吗?养不活你关心她们干嘛?”

“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有什么用?能帮你赚钱吗?你连自己都养不活,大话说得倒是响亮。”

我沉默了,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芝芝捅了我的软肋,陌生人肯定无法做到这一点。我想哭又想叫,心里有点儿淡淡的苦,然后那点苦像一道光一样慢慢散开了去,我终于又可以喘气。

过了很久很久,“说出来总还是有点用处,虽然我不知道用处是什么。”我终于说。

我们伸着懒腰坐在木心美术馆门前的桥栏杆上,晒着太阳吹着风,看着元宝湖里的乌篷船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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