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川品中国文人——王安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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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熙宁变法,主要想触动两种人的利益:一是大地主,二是大商人。当时土地兼并普遍,商业竞争激烈。乡下的富豪,城里的巨贾,呈迅速生长的态势。王安石眼力好,看透了这一层,集中火力向这两个强势集团开战。江山是皇帝的江山,国库焉能空虚?把商贾和地主的利益拿走,在他看来倒是顺应了天意:皇帝就是天子嘛。他的变法思路,不同于范仲淹的,是并不触动“冗官”。他甚至反对节约,提倡官员享受,得到应得的俸禄和赏赐。也许这是他减少变法阻力的一种策略吧?范仲淹的失败,败在他首先拿官吏开刀,使本来支持“庆历新政”的宋仁宗,迫于形势翻脸,将其逐出京师。
王安石为官,一辈子廉洁自律,却对部属宽松,全不计较小节。吃点喝点,玩玩娱乐场所,他佯装没看见。他是工作狂,倒鼓励他手下的年轻人准时下班。若加班,一定奖赏丰厚。他的人才观,是把才干放在首选。几员大将,吕惠卿在朝廷可以说臭名远扬,因他公然宣称,除了王安石通通不买账,章悻是其父亲与其岳母的私生子,是能量巨大恶名昭彰的魔头,李定公然不服母丧,闹得全国舆论总攻击,沈括阿谀奉承、下绊子插软刀的本领,和他广博的学问不相上下……这些人在条例司活跃得很。王安石领导他们,通过他们又掌管几十个后生,在熙宁之初的两三年内,工作效率奇高。黑牛弹琴,“百兽率舞”。
王安石看重的德,只限于部属忠于皇上和他本人。这一条决不含糊。却也形成了他的软肋,经不起攻击的。
王安石一手掀起的新政风暴,对一般官员并无损伤;对部属,更提供了进身的快速通道。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几年间腹背受敌:官员在前面横身挡路,部属在身后反手捅刀……
条例司一群干将,唯有苏辙,是公开反对王安石。君子对君子,争锋相对在明处。青苗法试行之初,苏辙认真研究后,发现弊端甚多,建议王安石要慎重。王安石说:“君言诚有理,当徐思之。”可是过了,一个多月,京东转运使王广渊禀报:“放青苗钱,年可获息甚巨。”王安石决定向全国推开。苏辙几番与他争辩,力陈青苗法将
对农民造成莫大的伤害:“虽日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然而法术不正,吏缘为奸,掊克目深,民受其害!”王安石不耐烦了,反问苏辙,你想换个部门工作吗?苏辙一气之下递上了辞呈,并上疏皇帝:“每于本司商量公事,动皆不合,臣已有状申本司,具述所议不同事,乞另除一合人差遣。”
苏辙被调到河南府做了推官。
当时苏辙三十二岁,苏轼三十五岁。兄弟二人服父丧,在老家眉山丁忧三年,刚回汴梁不久,双双卷入反对王安石的斗争。按今天某些人理解的官场路数,他们回到久违的京师,应该观察动静,辨认风向,以免仕途栽跟头。王安石的权力如口中天,他们不趋附也罢了,却又何必赤膊上阵对着干?这里边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答曰:无玄机。
一切皆坦然,可以摆到阳光下的。兄弟二人,由他们的修养所决定,把天下苍生可能遭受的灾难视为自己的灾难,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了。儒家文化的精髓注入血液,使他们有了一种“文化本能”。达则兼济天下,这可不是奇怪的高调,脱口而出的空话。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话意味着:文章和道义,具有某种源头上的亲密关系。只有在源头上方能理解,何为知识分子的超越意识;只有在源头上方能领悟,为什么说百姓的幸福重于泰山,而区区一顶乌纱帽轻如鸡毛。
语言,潜藏着人类生活智慧的全部密码。
苏轼、苏辙,价值观一致而性情迥异。苏轼激烈,苏辙温和。苏轼猛打猛冲,苏辙稳扎稳打。兄弟俩官都不大,而影响力非同一般。尤其是苏轼,越职言事,超常发挥,变换攻击策略,调动他的浑身解数抗击王安石。熙宁初年的汴京城,数他最忙:史馆发议论,写奏章,两上皇帝书,三敲宰相门;面对宋神宗毫不客气,联络高官结成统一战线
不过,我们先看陕西人司马光,如何狠斗王安石。
司马光长期治史学,是个绵里藏针的人物,混合了经验主义和理想主义,而政治原则性有如钢铁。王安石从江宁到汴京,他曾为之欢呼,给予极大的舆论支持。御史中丞吕诲对王安石早有防范,袖章(奏章笼于衣袖)弹劾,司马光还说:“众喜得人,奈何论之。”可是时隔数月,司马光感觉不对劲了,立刻对王安石倾力发难。二人本是老朋友,又同为翰林学士知制诰、皇帝的左右二膀……可是这些“关系”,一夜之间变得一钱不值。道不同,要反目。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司马光连写三封长信,要王安石悬崖勒马、“改过从善”,在他看来,一系列新法必将置天下人于水深火热之中。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变暴敛为巧夺,使“财聚于上,而散于下”。司马光眼中的王安石,已经是另一副面孔了:
用心太厚,自信太过……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弃者毁之! (司马光《与王介甫第一书》)
司马光是保守派,而保守并不是贬义词。一个国家能延续百年、“粗至太平”,肯定是有原因的。有很多东西值得保存并守护。守护是说:护送成功的经验到未来。所以,保守本身就具有前瞻性,保存、护送而出色者,有能力打通历史与未来。保守与激进,都有一个度的问题。把握度的分寸,其难度,大干保守或激进的抉择。
三封长信七八千言,总结出王安石的四条严重错误:生事、征利、侵官、拒谏。而所有这些,已经导致“士夫沸腾,黎民骚动”。写到最后,司马光提醒这位昔日的老朋友说:“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
介甫不以为然,不相信他一手提拔的亲信会出卖他。
他回信反击司马光,《答司马谏议书》,称得上一篇好散文,立论明确,论据清晰,情绪饱满又不温不火,变法之志因受到强劲攻击而愈加坚定。信中说:
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至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干入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矣……
王安石表示,不可能如司马光所言,“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熙宁诸法,开弓没有回头箭。
二人尖锐对立,半辈子友谊难以为继,绝交不可免。
司马光在历史的紧要关头力敌新法,要“救天下之民”。王安石也强调“膏泽斯民”。看来都是以民为本,但谁更真实呢?不可能二者皆真实。一方为真,另一方必定有假。
没过几天,神宗的御座前又有一场争辩,吕惠卿出场,王安石旁观。吕惠卿辩不过司马光,转而恶语相向,进行人身攻击,闹得皇帝出面调停。司马光始终“气貌温粹”,而吕惠卿睑铁青,手发抖,骂人之后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旁人议论说:一个陕西人,一个福建仔,怎生厮合得著!
王安石一直不动声色。他不能在气度上输给司马光。
这一年王安石正式拜相。而神宗施行平衡战略,升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司马光不受。他上章对皇帝说:“陛下诚能罢制置条例司,追还提举官,不行青苗、助役等法,虽不用臣,臣受赐多矣。”
这一段载于《宋史·司马光传》的话,今天读来,亦令人十分感动。司马光真是一位好官。这番话也是下赌注:以自己的名望和才干,促使皇帝调整治国大略。如果皇帝采纳他的意见,他就留下。否则走人。留在枢密院,必定配合王安石,他做不到。而走人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全家几十口卷铺盖,离开生活了若干年的繁华京师。
神宗不作正面回答,这“不回答”却已经回答了。下旨,旧命重提,请司马光担任枢密副使。司马光再上辞状,以含有忠告和警告的口吻对皇帝说:“今言青苗之害者,不过谓使者骚动州县,为今日之患耳。而臣之所忧,乃在十年之后,非今日也。”
司马光断言:“十年之后,百姓无复存者矣。”
百姓不复存,跑光了死绝了,君王皮将焉附?不知道宋神宗读了这个辞状会怎么想。
司马光走了。去洛阳一待十五年,埋头写他的《资治通鉴》。无力改变本朝皇帝,且做后世帝王师……
满朝文武关注他的离去。各部门“大抵默默”,唯有条例司拍手称快喝酒庆祝。王安石去掉了最大的对头,赶走了三十年的老朋友,既高兴,又惆怅。条例司的庆功宴他不参加,独自溜上街头。
高人击退了另一个高人,那滋味却有点怪。汴河旁杨柳下,王安石回想着御史中丞吕诲的那张脸。吕诲曾于四、五月两度弹劾他,言辞比司马光更火爆:
臣伏睹参知政事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阴贼害物……徒文言而饰非,将罔上而欺下,臣切忧之!误天下苍生,必斯人矣。如安石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
吕诲列出王安石十大罪状,弹章却被神宗封还。吕诲乞外调,六月举家离京……王安石此刻的思绪,跳跃于吕诲、司马光之间。谏官走了,
对头走了,宰执大换血,宰相府枢密院均听命于他。朝堂之上,唯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才是声音,其他的声音都灭掉了。黑牛、野牛、铁牛、蛮牛……四蹄对付八方,双角抵垮劲敌。王安石有过一丝一毫的反省吗?也许有吧。然而高人行事,哪能中途改弦更张?他自视为一头巨牛,足踏大地头撞青天,奋勇向前。
司马光将行,神宗请吃饭,希望他举荐一名谏官以替代吕诲。司马光举苏轼。神宗当时应允,下来转问王安石,王安石一口否定。苏轼这种人,比吕诲更难缠,怎能让他当谏官?
神宗无奈,只得“听命”于王安石。铁腕宰相说一不二。
其时苏轼任职于史馆。王安石不让他当谏官,就能阻止他发出声音吗?
王安石心里,委实没底。
熙宁三年将结束,又是新年将至,王安石还有心情写去年《元日》那样的诗吗?他感到奇怪的是,接连几夜做梦,梦里都有苏轼。苏轼化身为大力神,手执铁绳来套他的牛脖子……
王安石拜相前后,苏轼两次上书皇帝,一次与皇帝直接对话。言辞尖锐激烈,对皇帝丝毫不留面子。今天读来,真是令人感慨:古之君子,确实能把百姓的祸福置于个人的命运之上。当时的情形,一般人都能看清:宋神宗力挺王安石,其变革意志不可动摇。皇帝要朝东,“食君之禄”的臣子们偏要向西,这是什么缘故呢?盖因变法事关重大,为臣者,稍有远见良知,则很难做出别样选择。如果是一般朝政,大臣们糊涂一点未尝不可:干吗非得跟皇帝、也跟自己宝贵的乌纱帽过不去呢?
这里,孟子的“民贵君轻”浮出水面。
达则兼济天下。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熙宁新法来势太猛,激活了潜伏在士大夫血液里的“文化本能”。反对王安石是群体现象,从高官到小吏,各个层面都有勇士。姑且不论是与非,单就站出来讲话的勇气而言,已经足以垂范后世。
朝廷发不出声音,不少官员就选择离京,到州县,继续和王安石对着干。
查一查史料,例子不胜枚举。
苏轼官小能量大,又“性不忍事”,所以他能超常发挥。仁宗朝他是变革的鼓吹者,英宗朝他在陕西凤翔历练、在老家眉山思考;神宗上台,骤行新法,他亮出反抗者的姿态,和王安石斗争到底,一直斗到他为官各地、万里贬谪岭南炎荒。渐变与骤变不两立。然而苏轼与王安石,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照不宣的朋友,政治严重对立,文化高度认同。元丰年间在金陵,二人促膝谈心谈不够。这事顿奇特。北宋高人的胸怀,看来不是虚构。苏轼遭遇乌台诗案,王安石在他性命攸关的时刻施以援手。
苏轼反对王安石,何以如此激烈?原因简单:“所操之术多异故也。”(安石语)苏轼小时候的生长环境,与王安石形成鲜明的对照。一个长居蜀地温情环绕,一个随父宦游备尝奔波的艰辛;一个从常识出发,读书破万卷又返回到常识,一个追慕远占圣贤,无限忽略当下,对日常生活之“意蕴层”不屑一顾……这种种差异,最终影响各自的价值观,形成对立。
苏轼并不一概反对熙宁新法,但新法来势太猛,他不可能反对五个赞成三个。针对极端,要用另一种极端反制它。
苏轼年轻,精力旺盛,旋风般在京城刮来刮去,官小声音大,位卑名头晌。朝廷王公大臣,一半是他的朋友,另一半是他的崇拜者。英宗的遗孀高太后,堪称他的“粉丝”。神宗如果忘了吃饭,那一定是刚刚读到苏轼的新作……
我们来看苏轼反对王安石的理由: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贵。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富且强,不救于短而亡。
苏轼为何这么讲呢?他不赞成国家富强吗?其实这番话具有很强的针对性。他所担心的,是朝廷挖空心思夺民财,百姓遭殃。历史上教训多,而苏轼对历史了如指掌。他维护民间的自由贸易,反对官方资本垄断市场,对市易法深恶痛绝。我想,这和他的祖辈在眉山纱毂行世代经营小产业有关,商人赚一点钱,天经地义。再看青苗法,青苗法之前有常平仓和广惠仓,农民青黄不接时,有国家的储备粮平抑物价。这本来挺好,是惠民的举措,而青苗法一颁行,却让农村的富户贫户一同遭殃。国家放债,权力资本运行,“年可获息甚巨”,朝廷是通吃天下的大赢家。
再者,风俗与道德,维系着社会生活,也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柔性实力,与军力的强大、国库的充实有异曲同工之效。破风俗,毁道德,将使国本动摇。苏轼是生活大师,能看到王安石的龙睛看不到的生活中的细微层面。
苏轼说:“夫兴利以聚者,人臣之利也,非社稷之福。省费以养财者,社稷之福也,非人臣之利。”
朝廷大刮地皮,对谁最有好处呢?对官吏最有好处。苏轼这是跳出自己的利益圈讲话,并且一针见血。朝廷倡导敛财,各部门、各州县必定“兴利以聚”,变尽法子搞钱,绞尽脑汁生财。“利孔百出,不专于三司”——以前财政部门干的活,现在所有的部门都抢着千。官员利字当头,必定横征暴敛,制定各种苛法,滋生众多酷吏。“兴利以聚财,必先烦刑以贼(害)民。”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谁是终端受害者呢?是皇帝。江山易主社稷改姓,皇帝可能连西北风都喝不成,因为皇权的更迭往往伴随着血腥,他将直接去西天。
苏轼寥寥数语,暗示了这些言外之意。神宗也不傻,能看懂的。
苏轼和司马光一样提倡厉行节约,省费以养财,从皇宫和官员手中取利,以养天下。这些话,私心严重的官吏谁愿听?而所谓私心,是被朝廷的风气给鼓动起来的。人性本自私,但私欲断不可膨胀,社会、文化的一大功能,无非是将私欲限制在某种程度上。个体的能量要释放,整体的和谐更须维系。所谓健全社会,无非是在二者间取得平衡。如果官风撼动民风,全社会持续地见利忘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动物本能充分调动,丛林法则盛行人世,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景象?
事实上,全社会的和谐,对个体的幸福至关重要。义利并重,而不是一方吃掉另一方、大家都变成乌眼鸡。有道德,有风俗,有审美,有情趣,概言之,有生活之意蕴层,或日生括的完整性。短暂者(人)活动于其间,充满劳绩、不避艰辛而诗意栖居,当比动物完全依赖“遗传指令”活动于它的凶险区域,实实在在要强一些。
人是万物之灵,这灵在何处,却需要追问的。这个短句,远不能说已然符合了“充足理由律”。而提问的方式,将带出生存之向度……苏轼的民本思想,同时闪烁着人本的光辉。
苏轼引用孟子的哲学家般的语言提醒皇帝:“其进锐者,其退也速。”
财是聚起来了,却不会放在国库官厅不动。官员要花销,要讲派场。北宋官僚比盛唐更奢侈,一些名臣不免。享国百年之后,还要提高享乐的档次吗?藏富于民,则消耗速度慢,一般小民挣钱辛苦,哪有大手大脚坐吃山空的传统?
十年蓄积的民财,一年就可能被刮走吃空,
所以苏轼对皇帝说,“其退也速。”
《再上皇帝书》火药味儿十足了:
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
苏轼对皇帝,一点不客气。“皆不与治同道”等于说,皇帝之所为,全是乱搞一气!照这么强行搞下去,好端端的一个国家,乱亡随之而来!
话说绝了。
然而宋神宗还是不生气。估计是作好了心理准备。新政推行以来,他几乎每天挨骂,习惯了。老祖宗立下的家法,开言路,不治言论罪,这一点他不敢丢。苏轼严厉批评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熙宁三年他对苏轼示以恩宠,突然在便殿召对,苏轼辟头就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
苏轼还跑去敲曾公亮的门,希望老宰相出面,劝皇帝收手。曾公亮叹息说:“上与安石如一人,天也。”
知谏院范镇,以朝廷第一谏官的身份弹劾王安石,恶斗了几个回合,斗不过,自请离京。苏轼去送行,对范镇说“公虽退,而名益重矣。”范镇怅然答:“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于心何忍!”
按宋制,官员求去,要荐人代替。范镇举荐的孔文仲,参加了当年的“制科”试,这种考试,通常是升官的信号。孔文仲却在考场上写下九千言,力论新法不当。考官宋敏求定为优异,安石大怒,将孔、宋二人赶出京师。岂知苏轼饱蘸浓墨,手书孔文仲的文章若干份,在百官中传阅。他的书法太棒了,官员们“素阅甚急”,生怕看不到。
王安石狠狠盯上了苏轼。
大宰相看这史馆小官非常的不顺眼。
他的手下谢景温,翻旧账弹劾苏轼,说苏轼几年前在回眉山丁忧的途中用官船卖私货。事情闹大了,韩琦、欧阳修出面,指出这根本不可能,苏轼的父亲去世,包括英宗在内的各方赠银近千两,苏轼一概不收,怎么会官船夹私货赚几个小钱?
谢景温呈报王安石,安石不表态。他不想一棍子把苏轼打死。才华横溢的苏子瞻,打死可惜了。但苏轼必须走。安石与神宗商量,神宗的意思是“与知州差遣”。安石不同意,让他的宰相办公室(中书)另拟一道命令:苏轼通判颖州。神宗改了一个字:通判杭州。
此间的王安石,几乎和皇帝平起平坐。
不过,他倒无意罗织党羽架空皇帝。一切只为国家,他没有私心杂念。家里还是老样子,府第很寻常:一座普通官宅。有人讨好卖乖,请神宗赐给他一所豪宅,他把这个人连降三级。
夫人吴氏又给他张罗漂亮小妾,他大发雷霆。
夜里睡不着,王安石徘徊中庭,凌晨给皇帝写信,希望鲜花丛中的年轻人不要迷女色。君臣合力,让熙宁诸法冲破一切阻力。
王安石犹如纤夫。拉着大宋这条船逆水而上。急流险滩,纤绳勒进肌肉,他咬牙瞪眼不吭气。还使出拳脚,对付一拨又一拨强悍政敌:这个尚未打趴下,那个又冲上来了。今天赶出京师的,明天到地方生乱。清理外部环境刚有起色,内部又闹将起来……王安石纵有三头六臂,比诸葛亮还诸葛亮,可他能把一艘万吨巨轮拉到他的目的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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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有一首《桂枝香》,咏六朝古都金陵,宋词同类题材中称第一: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首词,情、景、史交融,无疑是大手笔。安石忙于治国,偶尔填词,俱称佳作。波澜壮阔的历史感涌到笔端。他要让大宋帝国江山永续,避免六朝五代的悲剧重演。
然而困难重重,阻力来自各个方面。大臣们原则性之强,出乎他的预料。不是两三个,而是一大批,老中青梯次分明。这些人不惧高压,不怕丢乌纱帽,离京到州县,照样和他较劲。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触动了国家的根本利益了吗?难道国库不是日益见涨么?官员们的俸禄(包括灰色收入和地方小金库)有增无减,却非但不领情,反而跟他缠斗不休。
王安石不会意识到,他的对手和他一样,把国家的根本利益摆到了个人利益之上。他触动了根本,这些人才不顾一切反对他。莫非他错了大方向?他拽着帝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王安石勤写日记,少有反思。他的变法思路,可能四十岁就趋于成形了,酝酿若干年,五十岁得以强劲实施。他认为自己看清了历史,真理在他这一边。冥顽不化的是他的对手,而不是他王安石。
对他来说,眼下有两件大事:神宗的态度和变法派内部的团结。先看后者。
变法骨干曾在,曾巩的弟弟,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之初,已在王安石手下工作,堪称年轻的变法派元老。他哥哥与安石闹翻,并未影响他继续留在条例司。王安石称赞他说:“法行之初,众议纷纷,独惠卿与曾布始终不易。”可是到了熙宁七年,市易法在京城试行两年后推行全国,曾布忽然掉转枪口瞄准新法。也许忍无可忍了。曾布上疏皇帝,竟然说:“历观秦汉以来,衰乱之世,恐未之有也。”他独自上街调查,询问过往行人,又说:市易法“是挟官府而为兼并之事……所召问行人,往往涕咽。”他还发现官员借专卖做起了大生意:“近差官往湖南贩茶,陕西贩盐,两浙贩纱。”
曾布越过王安石,直接向神宗报告,安石大怒。而曾布不等他开除,已自行离开了条例司。曾氏兄弟,一如苏氏兄弟。更让王安石着恼的,是他自己的两个弟弟也唱起了对台戏。王安礼,王安国,几乎是他这个当大哥的一手拉扯成人。又送上仕途。他上班很累了,转与家人团聚,希望郁闷的心情得以舒展,绷紧的神经得以松弛,可是安国安礼动不动与他辩论。双方动怒,一度失和:不见面,见了面也绷着脸不说话。
王安石真是很伤心呐。
他手下有个变法理论家,程颢,程颐的哥哥,二程俱为著名的理学家。这程颢像苏辙一样主张变法,王安石将其收于麾下。苏辙率先调走,程颢心里打鼓了。他原是崇尚仁义道德之人,却发现自己糊里糊涂成了搜刮民财的“帮凶”,于是,马上拍屁股走人,携家人到贵州去做小官。贵州的穷乡僻壤,挡不住他的慷慨陈词,一封接一封长信写给皇帝、大臣。程颢站到了“敌人”的阵营里,全身披挂,挥舞着理论武器,单挑王安石。他曾经做过新法的吹鼓手,甚感内疚,所以指斥新法格外起劲。俨然弃暗投明,奋力洗刷身上的污点……
王安石真是很沮丧呐。
皇帝又如何呢?事实上,皇帝也动摇了。
韩琦罢相后去了大名府,几年间没闲着,走乡串户,做了大量调查,并选择时机上疏皇帝,针对青苗法下结论说:“是官放息钱,与初抑兼并、济困乏之意,绝相违戾。欲民信服,不可得也。”神宗本已受到大臣们的夹击,韩琦再来一
重炮,终于身子不稳了。年轻人彻夜不眠。翌日,小范围讲话说:“琦在外,不忘王室,真忠臣也。朕始谓法可以利民,不意乃害民如此!”
神宗一席话,显然说给王安石听。
王安石火冒三丈,挥笔疾书,狠狠质问皇帝:这么三心二意的,天下事何事可成?
神宗沉默。安石辞职。
君臣斗了一个回合,以臣子的胜利而告终。新政风暴席卷全国,王安石中途撂挑子,神宗可承担不起。于是殷勤挽留,亲往宰相府。安石收回辞呈。
新法继续推行。城里也搞起了青苗贷款,官吏忙着收息或抓人。到处可见神色慌张的流浪汉。大商户冷清,小商户关门。官员得意,百姓颓唐。王安石的眼睛只看国库的进账数字。
熙宁六年(1073年)。一代名臣文彦博借华州山崩,掀起新一轮的舆论潮,称市易法导致天怨人怒。“聚敛小臣希进妄作,侵渔贫下,玷累朝廷。”神宗再一次动摇了。百姓能欺,天却不好惹。“天不祚宋”,大宋皇帝可就惨啦:天下大乱,皇帝滚蛋!
王安石挺身而出,当着神宗的面,伸出两根瘦而有力的手指,“指天而语”:谁知天意如何?人之所为,亦不必合天意!
这惊世骇俗的言语,倒使神宗惊魂稍定。文彦博重重的一击不见效,乞外放,到河阳(今河南孟县)去了。
新法风暴接着刮,风势却已减弱。神宗与安石见面,总是露出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两人几年合谋,以钢铁般的意志谋取天下财利,谋到头,却发现朝廷富了,民间穷了。这不会捅出什么大娄子吧?小民欠官债吃不起饭,背井离多,失掉安全感……他们总有一天要造反。神宗视察国库也不那么兴奋了。用兵北辽,战火烧到河北,他耳边只听见士卒哀嚎、银子哗哗往外倒。古人讲慎用大兵,恐怕是有些道理的吧?
神宗身形不稳:刮出去的风暴又反弹回来,刮到了御座前。
王安石使出牛劲给皇上挺着。
这时候,历史性地出现了两个人,基本上结束了王安石的政治生涯。
郑侠,一个不懂拳脚的真正的侠士,王安石当年的学生,京城毫不起眼的上安门门吏。福建福清人,学识渊博,宅心仁厚。郑侠家里穷,踏上仕途后全家老小眼巴巴望着他。王安石认为他是大才,几次想提拔他,被他拒绝了。原因非常简单:郑侠认为新法害民,拒绝到王安石手下干。如果他去干了,岂不是自读了一肚子圣贤书?郑侠是君子,君子固穷,不干他确认的坏事。君子的念头往往单纯:一旦拒绝了,叫他改变念头比挪动山岳还难。而古今总有些人介于君子和小人之间,明知伤天害理,昧着良心还是要干。昧良是说:他还有良心可昧。而小人行事讲究干脆,早就把良心清除干净了。小人还会反问:良心值几个钱?小人有小人的理论基础。
郑侠执意待在上安门,有他自己的考虑。他每天看见大量的流民涌入繁华京师,一再为之震撼。他寻思着,要把他的震撼传人深宫。怎么办呢?写信吗?许多高官写信上章没结果,皇帝要么“留章不发”,要么“封还词头”。他决定画《流民图》,配上文字呈给皇上。估什他是个丹青好手,又倾注了慈悲之心。他的画笔下,有骨瘦如柴的老者,伤心哭泣的大汉,蓬头垢面的村姑,吞吃垃圾的儿童……最悲惨的是官军押着的几个囚犯,可能是一家人,短衣,赤脚,形如饿鬼,身上却还背着拆房子拆下来的椽子:这是仅剩的家产了。郑侠流着眼泪画图,脑子异常清醒。他意识到,正在干着的这件事,就是他的平生伟业!对王安石的这一击,必须一击成功。为天下苦难苍生,他对不住老师,也愧对多年贫穷的家人。
郑侠动用他手中的一点权力,谎称有急事越职上奏,调驿马驰送深宫。宋神宗反复看《流民图》,双泪长流。太皇太后曹氏,太后高氏都哭着指责他。神宗的弟弟更是恨得脸色苍白,兄弟俩在后宫激烈争吵,神宗动怒说:朕治国无能,你来吧!
说罢,拂袖而去。
此事传入宰相府,王安石一声长叹。手下问,是否将郑侠抓起来问罪?王安石摇头说:不必。
可是吕惠卿却瞒着王安石,以擅调驿马的罪名将郑侠投入大牢。郑侠每日挨打,吃猪食,仕途也毁了。不过他显得很从容,有时还乐得直笑。听说神宗皇帝直接下令停止青苗、市易诸法,开皇家粮仓救济流民,他顿时泪如雨下……
再看吕惠卿。
吕惠卿这个人,据说很能干,在条例司人称“护法沙门”。他是一辈子都认为自己了不起的那种小人。熙宁初年他宣称:对古人他只崇拜孔夫子,对令人则只知王安石。跟随王安石七八年,他暗暗生出另一副嘴脸,拆主子的台,献媚于皇上。他把王安石给他的亲笔信披露给神宗,信中有“勿使上知”等语,神宗一看脸就黑了。吕惠卿审时度势,眼瞅着王安石受郑侠一击元气大伤,他再施以拳脚,轻轻地一推,便使这牛形巨人仰面倒下。他公开叫板王安石了,排挤王安国,恶斗王雱,并使后者三十三岁就丢了性命。他使王安石伤心伤肝伤脾,因为他最了解思师的身子骨。
郑侠,吕惠卿,一正一邪,终于将王安石推下台。
郑侠继续蹲大狱,吕惠卿蹿上宰相位。
后者脸都笑烂了。变尽法子欺下,硬行“手实法”,比之青苗、市易更凶险;百计罗织党羽,巩固权势。
吕惠卿执政十个月,王安石卷土重来。时在熙宁八年二月。
小人也会失策:他中伤王安石上了瘾,转使神宗生疑。而神宗去年同意安石辞职,实属形势所迫,君臣情深,只不表露而已。小人得志便猖狂,也属规律性的东西,吕惠卿取代了王安石的相位,还想取代王安石在宋神宗心中的地位,实在是不自量力了。多此一举反露狐狸尾巴。朝廷攻他的人一哄而上。神宗面对烂摊子,恳请王安石出来收拾。
王安石从金陵火速回汴京。
吕惠卿被贬出去了。
然而恶狗虽逃亡,尖利犬齿犹在。王安石抖擞精神,重新担起国家的大梁。也许他在金陵的十个月,已有冷静之后的反思,要纠正新法的某些偏颇。犯错的是他,纠正错误也唯有他:他独断专行的这些年,朝廷长出了一茬唯唯诺诺的平庸脑袋——所谓政治生态,往往是这样的。
王安石再度与宋神宗携手,整顿朝政的工作正艰难展开,却发生了一件伤心事,使这强自支撑的铁牛再伤元气,彻底趴下了。
独子王雱一命呜呼。
王安石的这个宝贝儿子,打小就奇怪。五岁的时候,有客人牵来一麞一鹿,问他哪个是一哪个是鹿。“雱实未识,却道,鹿边是麞,麞边是鹿。”他天资惊人,走仕途不凭父亲的恩荫。他对父亲推崇备至,认为超过孔圣人,“光于仲尼”。有趣的是,王安石也认为儿子堪比圣人,时人不无嘲讽地说,这叫“父子相圣”。可是小圣人显然略逊一筹,他讨老婆生下一子,老看婴儿长得不像自己的尊容,“貌不类己”。于是百般恫吓,做鬼脸,作狮子吼,活活把婴儿吓死在摇篮里。这还不算,王雱掉头转与老婆缠斗,逼老婆供出奸情。小两口豁出性命大闹,王安石出面主持离婚,将儿媳判给看门人做老婆。熙宁初,王雱进了条例司,主持《三经新义》的编撰工作,将父亲得意的学术著作改编成科举考试的全国通用教材。工
作出色,父亲对儿子很满意。却又担心儿子的坏脾气。
王安石在家里与宾客谈新法,为朝廷大臣的普遍反对而犯愁,王雱从屏风后跳出来证“把韩琦、富弼捉来一刀杀了,岂不省事!”王安石与众宾客愣在当场。
宋人笔记说,荆公治国的主意,不少出自王雱奇形怪状的大脑。
熙宁七年王安石罢相,王留在京师恶斗吕惠卿。次年安石复相,吕惠卿滚蛋,王雱摆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式,连上奏章,猛追穷寇。不料吕惠卿反咬一口,将王雱的一些见不得人事儿抖露出来,惊动神宗。以王雱的性格,干出格事家常便饭,朝廷舆论哗然,更有人借题发挥,攻击复相不久的王安石。
王安石回家,狠狠批评儿子生事添乱。
王雱寻仇,寻得一腔闷气化解不开,背生恶疮,不治而亡。
而吕惠卿贬谪多年后“杀”回京师,官运看好,直到徽宗朝。他活到八十多岁,小人命长。王安石老年丧子万念俱灰。
他再也打不起精神应对万分复杂的朝政。这一年的天空惊现彗星,举国谈彗色变,元老们反应奇快,将他与“灾星”联系起来。
朝廷他实在待不下去了,于是再度罢相。神宗苦苦留不住,他去意已决。
熙宁九年的秋天,王安石秋风落叶回金陵。
不久,宋神宗改国号为元丰,祈望重启国运,百姓丰衣足食。
7
王安石仿佛一夜间就老了,须发皆白,牙齿摇动,走路慢吞吞,看人看半天。初看浑如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其实他做着自我调节,恢复一点元气。他居于金陵城外十几里的“半山”,有个小庄园。他骑驴出行,一般避免进城,因为他的弟弟王安礼做了金陵太守。兄弟间的裂痕修复缓慢。与其见面就争吵,倒不如不见面的好。
春日懒洋洋,王安石在山道上转悠,或骑驴,或步行。一个老兵跟着,没甚言语。驴和老兵轮番引路,走到哪儿是哪儿,安石不问。他对“路”迷茫了,厌倦了。山风忽起,送来了山雨,淋湿老人的白胡须。王安石仰面看云雾,回想十年前的那位际会历史风云的高人。他真的是高人吗?如今,半信半疑的高人吟出两句诗:
当年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做卧龙。
他把这两句写成条幅,挂到墙上。书法依然遒劲。
说到底,他和诸葛亮都未能干成什么大事。
原因何在?
安石却不想去追究了。山风山雨送来了、又刮走了很多东西。历史谁能说清?犹如阴阳五行,变来变去的,无物常驻,一切皆流。
他一心为朝廷,却闹得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真难受……
他下决心给因政事而得罪的朋友们写信,一口气写出几十封,写完又踌躇:这些人能原谅他吗?还认他是朋友吗?
他把写好的信都烧了。
有一天他骑驴出去,破例让几个门人跟着。走到山坡上,忽然一声长叹:司马十二,君子人也。“言之再四,众莫知其意。”
司马光排行十二。
王安石喃喃自语:洛阳独乐园的倔老头,你还好吧?你那本大书写得怎么样啦?吕惠卿那小子做宰相时,每月派人到洛阳问候你的起居,你面无表情一声不吭。都说我介甫牛,你司马君实比我更牛……当初你连写三封信说我的不是,写完你就绝交,一绝十五年呐。也许你是对的,我有错,可是咱们不都是为了国家吗?何必闹到绝交的地步?
山风转向时,安石又念叨苏东坡:子瞻啊,这些年你受苦啦,乌台诗案差一点去了西天,贬黄州五年,开荒种地……可是你写了多少好东西啊,你这家伙,肚子里装满珠玉,张口天地生辉。依我看呐,像你这样的天赐伟才,五百年才能出一个。不,也许八百年。你会到金陵来看望我这个失掉权势的老头子么?你是苏东坡呀,你会来的,会来的……
有一阵安石迷上了驴拉人赶的江州车,车上一左一右两个箱(厢)子,安石坐一箱,顺路捎个老农或村妇,坐另一箱。江州车咿咿呀呀,王安石嘟嘟哝哝。
驴子歇息时,安石坐于路边泥地上观书。起身时,随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拍不干净的。老农老兵咧嘴笑。
老农坐了两回江州车,安石就送他一顶帽子。老农裹头巾不戴帽的,转眼卖掉,安石又去赎回来,拿小刀剖开夹层,“灿然黄金”,老农傻了眼。安石说:别卖了,灾荒年派个用场。
帽子是神宗送的。
安得帽子千万顶,送与田间辛苦人……安石于普天下的农人有愧么?
他惦记神宗,神宗也惦记他。老相国生点小病,京城的太医就赶到金陵来了,一住数月,慢慢为他调理。
他有了精气神,弄起久违的学术。编唐诗,撰《字说》,抄金刚经,写《老子注》,修订《三经新义》。
他迷上禅宗,写诗有了禅味儿:
云从钟山起,却入钟山去。
借问钟山入,云今在何处?
云从无心来,还向无心去。
无心无处寻,莫觅无心处。
问到无心,不问了。其实他该追问下去:无到深处方见有。
古人的追问,“往往止步于“无”的门前……”
我们今日读西哲,也许有了一个契机:能敲敲这扇隐藏着满园芳菲的小门。
安石长于五言、六言诗,七绝也好,如《游钟山》: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老待山问。
山花落尽山常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青山绿水,化解几十年人事纷扰。
然而有一个人始终化不掉,横亘在心。那福建人吕惠卿。国事,家事,都让此人给搅乱了。安石一生所望,毁在他手上。安石退金陵,不复提吕惠卿三个字,一提如“口塞蛆粪”。他只称福建子。夜来做恶梦,定与福建子有关。他绕床达旦,于壁上大书福建子数百遍。
写一遍,就去掉一点恶人的阴影么?
几年后,却连吕惠卿也原谅了。如同苏东坡原谅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章停。
世事如烟山水长在。山水间更有释迦、老庄、艺术。高人此间更像高人。
元丰八年神宗驾崩,年仅三十八岁。安石黯然,食不下咽。神宗太好强,屡命攻西夏。岂知永乐城(今陕西米脂)一战,损兵四十万。神宗闻败讯,当庭放声大哭。由此种下病根,竟至不起!安石泪眼望着汴京方向,千言万语欲诉不能。
臣子理财,君王好战。呕心沥血多少年,落得这般下场。
两个钢铁般的意志碰到一块儿,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安石陷入沉思。
宋哲宗登基,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儿呢。高太后听政,复起司马光。安石听下人报告,只淡淡说一句:司马十二作相矣。下人又报告说,司马进京城,全城百姓夹道欢呼,上房上树者不计其数,以至踏碎瓦折断树,闹出许多民事纠纷……安石无言以对。
看来,新法真的苦了百姓。
安石对此缄口不言。
熙宁新法被逐一废除。有一天安石忍不住叫喊:连免役法都废掉啦?他横竖想不通:“安石与先帝议之两年乃行,无不曲尽。”自免役法施行以来,发现错误就改,各地成效显著,官民称善。一贯反对新法的苏东坡,后来也赞成免役法、方田法……
安石晚年倾力而为的著作《字说》,则被司
马光列为毫无价值的东西,禁止士子阅读。安石愤愤不平,呼来纸笔,大书司马光数百遍,写出一身汗。他掷笔靠在柱子上,想半天,然后叹息说:“司马十二,君子人也。”
下人困惑地望着他。
司马光为相,苏东坡升官。东坡起干黄州,取道金陵看望安石,人未到先带信,安石那个高兴劲儿啊。隐于金陵七八年,来看望他的人真是不够多,尽管他的小庄园不砌围墙。他跑到江边去迎接,东坡一袭布衣从船舱里走出来,深施一礼说:敢以野服拜见大丞相。安石大笑,执东坡手曰:礼数是为我等而设的吗?
高人拉着高人,几天不肯松手。踏遍钟山,游遍诸寺,谈禅谈诗谈学术,也谈政治得失。当东坡说,司马君实尽废新法的举措不当时,安石暗暗生感激,浊泪于两只老眼中打转,背过脸去。东坡察觉了,只不说破。
大文豪向安石献上一首诗: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安石拱手称谢。又请教动与静的道理,东坡随口答:动出于精,静守于神,动静即精神。
安石拍手称妙。
他这一辈子,是否于动静二字参悟太浅?不善守静,于是伤神,于是动辄得咎。须知守静即行动,不作为乃是作为……人间道理多哇,人已走到墓穴旁,还是想它不透。
苏东坡走了。
安石的心空了一块。曾巩曾布又来看他,慰藉老人深深的落寞。弟弟王安礼,终于走进半山的小庄园。
可是他身体虚弱,似乎百病缠身,须静养护元气,如同一个百病缠身的国家。
静亦难。
元祜元年(1086年)的春天,园子里花红草绿,安石写下一首著名的《新花》:
老年少忻豫,况复病在床。
汲水置新花,取慰以流芳。
流芳在须臾,吾亦岂久长。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这是安石的绝命诗,超旷有哀声。
暮春的山道上,老人骑驴的身影摇摇晃晃。恍惚有个递状子喊冤屈的村妇,拦道而哭。老人下驴时,村妇忽又不见。
几天后安石去世,享年六十六岁,寿同欧阳修苏东坡。
葬礼格外冷清。当年追捧他的人一个都没来。
宋哲宗追赠为太傅。苏轼制诰词《王安石赠太傅》云:“敕。朕式观古初,灼见天意。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稀世之异人……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
值得注意的是,朝廷尽废熙宁新法,却称赞王安石“糜然变天下之俗。”这话含有深意。折腾了十七八年,官凤已败坏,欲中伤诋毁安石者比比皆是,而司马光以病躯付国,坚决朝着“贤人政治”的方向努力。司马光在写给另一位宰相吕公著的信中说:“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为朝廷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在其他场合,司马光表达相同的意思:“介甫无他,但执拗耳。赠恤之典宜厚。”
此言令人想起安石语:司马十二,君子人也。
君子与君子之间发生的故事,今人当细读,当深思。
司马光为政一年,累死在宰相府。死前嘱托吕公著:“光以身付医,以家事付子,唯国事未有所托,今以属公。”
这段寻常家语,乃是千古名言。
然而乖戾的小皇帝一旦大权在握。马上自用一批人,又折腾开了,排斥、贬谪元佑大臣,朝政付于章悻、蔡确,吕惠卿之流。
“元佑党争”陡起,野火般蔓延开来。
此距女真族铁骑南下、北宋灭亡三十余年。
8
公元十一世纪,王安石一手发起的熙宁变法,其规模,其力度,前所未有。他是缩短还是延长了大宋王朝?历史学家们各说纷纭。王安石富国的理想不能说没有实现,徽宗朝的枢密院大臣安焘说:“熙宁、元丰之间,中外(中央和地方)府库无不充衍。小邑所积钱米,亦不减二十万(贯)。”
然而上有国库之丰,“下有钱粮之荒”。国富导致民穷。元祜五年,苏轼在杭州给朝廷写调查报告说:江浙一带“家家有市井之欠,人人有盐酒之债。田宅在官,房廊倾斜,商贾不行,市井萧然。”
次年,苏轼又说:“浙中洲县市井人烟,比二十年前不及四五(成)。”
富甲天下的江浙犹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民欠官债,都是在熙宁年间欠下的。
苏轼做扬州太守时,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丰年不如凶年。乡村父老说:凶年节衣缩食,犹可糊口;丰年要交积欠,胥吏在门,枷棒加身,老百姓反而括不下去。苏轼算了一下,全国有二十万从事催欠的吏卒,等于二十万只虎狼奔走咆哮于民间。
王安石可曾料到如此严重的后果?
他一心追随的上下和谐的尧舜时代,是这般景象么?
王安石无意害民。比如初行青苗法,原是减轻农民负担,抑制地主豪强,结果适得其反,为什么?
后人评价:法非不良,而吏非其人。
王安石长达十几年的基层经验,也包括他对官吏素质的考察。他治理州县井井有条,手下官吏,都向他看齐。可是他忘了,全国三百二十州,官吏素质参差不齐。大多数官员的智力紧紧围绕着一顶乌纱帽,他们行事只重两点,邀功与享乐。
朝廷、地方各部门,打着“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的旗号,绞尽脑汁搜刮民财,“利孔百出”。这里讲的两个天下,内涵不同,后者只能是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在功利主宰一切的逻辑之下,官风败坏,带坏士风民风。而北宋皇室高度尊崇的亚圣孟子,曾语重心长地告诫:“上下交征(争)利,其国危矣。”
王安石的理财高招,其客观效果,原来是打通刮民脂民膏的各种渠道。渠道一经通畅,天下人所生财富源源不断流入官府。宋神宗打了几次大仗,国库未打空,各级官员“享国”如常。
事实上仗也没打赢。王安石富国有术强兵无方。
变革不触动官员利益,是王安石的另一大失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熙宁变法干政治这一大块,反不如“庆历新政”,不拿冗官贪官开刀。财呼呼聚于上,也哗哗散于上。百姓遭殃。官僚阶层或明或暗的利益渠道固若金汤。到徽宗朝,更是奢侈糜烂成时尚。
终于一蹶不振。宋江,方腊,女真族……
在生产力提高的空间非常有限的古代,无限放大财利理念,必然导致这样的结局。
另外,我个人觉得,王安石轻视日常生活,对他的治国理念有不易察觉的重大影响。他是感性不足而理性有余的,这妨害他看到生滔的细微之处。他不懂“生活世界”为何物。道德,风俗,民心,这些维系着国家长治久安的极其重要的柔性实力,在他的视野之外。苏东坡小他十几岁,却比他看得辽阔而细腻。动与静,速与缓的辩证关系,他显然欠思考。钢铁意志,视物如射,形成许多盲点,而“求意志的意志”,又使盲点自动隐匿。这就麻烦大了。悲剧不免,无论对王安石个人,还是对天下苍生。
举他写文章为例,欧阳修曾批评说:长干议论而短于感情。
这位击倒过无数对手的雄辩家,情商可能
不够发达。
王安石不贪女色不图富贵,既是优点又是缺点。如果他在追慕远古的同时又能按常态生活,宏伟的变革辅之以常识、常情,那么,他成功的面积会增大,失败的可能会减小。
熙宁变法,留给后人无穷思索。各式议论汗牛充栋。
笔者不揣冒昧归纳两点追问:一、富国还是裕民?二、重财富还是重生活?后者略加辨析:财富的不顾一切的急剧增长,可能付出毁风俗灭道德伤人心的沉重代价,那样的话,财富将与完整的生活世界形成对立。
今日之绿色经济增长和幸福生活指数,使朝着生活完整性的努力现出端倪。社会朝着和谐,而不是相反。
中国古代的大文人,王安石是唯一影响了国家命运的人。而北宋也是文人学者成批涌人权力核心的绝无仅有的时代。读书人的知识储备,决定他朝着为文为官的两个并行的方向。犹如一台车,换道不难。北宋文人,已有文人的自觉意识,诗文训练并非走仕途的敲门砖。史学,文学,哲学,宗教,有独立于皇权的走势。不过士子们首先考虑的还是人之大欲:先养家糊口,再光大门楣。杰出的士子以天下为己任,削弱了个人荣华富贵的冲动。这政治传统,直接是儒家文化的产物。北宋百年,最为常态。政治,文化,是二而一的东西。文化冲动很大程上是政治冲动,反之亦然。
王安石嗜古书,念念不忘尧舜,与杜甫“致君尧舜上”的抱负一脉相承。北宋呼唤尧舜的声音比唐朝更大。
如果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的三种声音能形成合奏,那该是一部什么样的交响曲?性格决定命运,个体的命运又影响国家民族。介甫与君实,分别是两头插着新旧标签的犟牛。我个人是相信历史进程中不乏偶然性的。无处不在的历史必然性,令人怀疑是一种宿命论。
北宋中后期,变革声音大。王安石生逢其时。可惜性格因素制约太多,政治团队付之厥如……
好像该结束了。
王安石有《临川先生文集》传世,诗一千六百首,词二十余首,文数百篇。另有学术专著《洪范传》、《字说》、《老子注》残篇等。诗词多咏古,别呈气象。作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他的文风“刚劲峭拔”,和他书法风格、人的风格一致。他的议论文独树一帜,因精辟而见平和,比之苏东坡欧阳修,有过之而无不及。读《答司马谏议书》,能留下这印象。
我们来看他偶然写下的小词《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处,酒醒时,思量著。
安石亦作风流语,可惜风流总闲却。
安石一生付与国事,是否也留下某些个人情愫的遗憾?
悖论的是:如果他于个人情愫多一些体验,或许能够由己及人,由人而及于家国,将个体、群体一并纳入他的帝国蓝图。
赵宋王朝早已灰飞烟灭,而历史,永远记住了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