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铁观音

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茶的。最初喝茶大概还是坐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年龄，父亲38岁时才有了我，本来就“顶上稀少”，在几岁的我眼里，几近老头儿。这“老头儿”没别的嗜好，唯烟茶二字。见父亲一手夹着香烟，不时呷一口茶，悠闲而惬意，忍不住看看那装在中号铁茶缸里的“墨水”——真的好喝吗？那可是一缸黑水呵！茶缸外面搪着雪白的瓷，一尘不染，内壁却积着厚厚的一层茶垢，像结着一层黑褐色的苔藓。干吗不把里面也刷个干干净净呢？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时会问父亲,他笑笑，道：有这层茶垢沏出来的茶才好喝呀，我可舍不得刷掉它哩。为什么呢？父亲又把烟卷衔在嘴上，笑而不答。于是，我就捧起缸子冲嘴里灌下去，啊，苦……苦的。忍着苦味儿强咽下去，之后不久，嘴里居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咽喉与上颌之间，渗出一股清香的味道，不是花香，不是肉香，不是芝麻油的那种香。好像有青草的腥味儿，有烟草的香味儿，又都不纯粹是，反正是以前不曾体验过的味道。尽管苦味还记忆犹新，但惑于那香的引诱，还是忍不住时常抱起父亲的大茶缸牛饮一阵。这大概是我对茶最初的记忆了。

后来知道，和父亲如影随形、寸步不离的铁缸子里装的黑水，不过是茉莉花茶，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的学生时代，就只有开水喝；工作以后发现，职业需要的缘故，每位同事都有一只专用的茶杯，大家还常常把水杯端到讲台上。尽管如此，下了课，很多人的嗓子还是嘶哑着。我为自己也精心挑选了一个杯子，钢化玻璃的，不带任何图案，就那么干净地透明着，打算用它来泡茶，我喜欢看到不同茶泡出不同的颜色。想到父亲当年喝茶的缸子，里面黑乎乎的，也许茶的味道很足，可是却埋没了茶的姿色。茶在我眼里仿佛一道美食、一个美人，我要尽享她的色，她的香，她的味。刚从学校毕业，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元，能喝什么好茶呢？不过有那么点意思罢了——“小姑娘的与众不同还表现在喝茶上呢。”有几个女孩子喜欢品评别人茶的好坏呢？也就是我，一个生涩的、心理发育迟缓的少女，除了换着花样喝茶，似乎没有太多女孩们该有的爱好。

正经第一次喝到像样的茶，应该是21岁。那天和男友在一起，两人聊了半天，喝了一肚子水，倒掉残茶换新水时，发现茶叶没了。就一起出门去买。走进一家茶叶店，一大排玻璃缸子摆在柜台上，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茶叶。男友挑了最贵的一种，叫什么银毫的，记不清了，反正一两茶叶就用去了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回到宿舍，重新烧水，重新洗了杯子。等水开了，郑重其事地等了一会儿，让水从沸点凉下去。接着是洗茶，眼睁睁看着第一泡茶被倒掉，心里很不忍。当茶在水里浸了几分钟后，我看到那茶居然是一根根针样的叶尖，根根都竖在水里，似乎在表演水中芭蕾。一簇簇的，青丝丝的，颜色自上而下，渐深渐浓：先是鹅黄色，往下面一点是浅绿色，再下一点就成了青绿色，层次分明，香烟袅袅。青草的气息，烟草的气息，回忆，潮水一样冲我扑面而来。

那时的年轻人，即便是恋人，也都比较保守。我们两人各占据一张三斗办公桌的一头，每人手里都握着一只图案简单、线条写意的玻璃茶杯，也没刻意聊什么话题，只是信马由缰。两人唯一的不同是，男的一只手里夹着一支香烟，烟的牌子是“恒大”，好像是郑州出产的。当时那情形给我的感觉，像是回到了猴在父亲身上的岁月。我从不讨厌香烟的味道，甚至觉得它很香，那香味与浓茶的后味很像很像。大概是从小在父亲的烟雾里薰出来的缘故吧。

喝了很多年茶以后，我爱上了铁观音。第一次喝铁观音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谁一起喝的？已不可考。只是从此以后，觉得毛尖太苦，茉莉太香，乌龙太腻，普耳太糯……唯独她最对我的胃口，青气止于涩，甘甜止于饴，幽香止于氲。还喜欢她的茶色，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百看不厌。单位一喜欢钓鱼的同事，与我有同好，常买各种茶来品尝，遂与茶庄老板成了知交，不时拿好茶来请大家共产。有一天，一个学生问我：老师，您水杯里的大叶子是什么茶叶呀？我回说铁观音，随口添一句：这可是俺的最爱！没想到十一二岁的孩子竟然有心，不久就从家里拿来观音王一盒。打开看，品相、气息果然不错，忙请那位钓鱼爱好者品鉴，这位尝过，意犹未尽，道：下次有好茶分享可别忘了我，干脆，我钓了鱼，和你换茶喝如何？瞧，这位也有了瘾。

知道了老师的嗜好，就时常有学生投我所好，有时候居然几个月不用上茶庄买茶。某天正埋头走路，偶然想及这件事，不由联想到那些身居官位的人，他们要是有了什么爱好，投其所好的人得何其多呀，连我这小小的教书匠都难免偶尔腐败一回，何况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呢？

说到位高权重，不觉想到一个位不算高、权也不算重的同窗。去单位拜访他，却见狭小的临时办公室茶几上，赫然摆着一套茶具：光亮的清漆器具，像个大棋盘，饮茶的用具一应俱全，且很讲究。同学问：有时间坐下来喝杯茶吗？看着如此精美诱人的茶具，怎么说得出口“没时间”三个字？于是，气定神闲地坐下，看他一板一眼地表演茶道。等他递上酒盅大小的小杯茶，我调侃道：俺一向都像妙玉笑话宝玉那样——牛饮的！用这样的杯子，还不够润嘴唇的，嘻嘻。对方摆出一副很老练的架式，劝道：品一下，看和用大碗喝有啥不一样？

我心说：当然没什么不一样，不过你自己感觉不一样而已。

喝了这顿茶，同学间就多了几回你来我往的问候。某年圣诞夜，手机进来一条短信：小妹，今晚和我约会吧！看完笑笑，想到那家伙的铁观音确实不错，此时若还有，他该拿来醒醒酒。

本来学校是铁打的营盘，学生是流水的兵，教过的学生一个个逐年离开，没想到，老师喜欢铁观音的信息却延续下来，也许是上届的某个学生不经意间透漏给了下一届学生，于是，今年的教师节我又得到一盒观音王，不禁心花怒放，拆开来与诸位同事分享，其香悠悠，其乐融融，陶醉之际，隐隐有声音传来：你这算不算是受人恩惠呢？如果是，何以为报？

边小口啜着杯中清甜如甘饴的佳美饮料，边暗自许诺：以这颗爱心相报如何？如那些茶，这么多年，无怨无悔、无欲无求地为我带来许多快乐和享受，我们每个人对于那些需要服务的人群和社会，也不过一片茶，泡尽自己的滋味，散尽自己的芬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