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与代

一

   六十岁的老爸这辈子共有两次感受过时代的力量。

   第一次是三十年前，已经种了十年地的他刚开始做生意，用两百块钱在我们小镇街尾开了家很小很小的杂货铺。小到什么程度？他每隔三天就得去进一次货，因为每次只进得起那么一点点。镇供销社开了家百货商店，它的经理吴胜利——在长达几十年的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全镇说一不二的头面人物之一——跑来瞄了一眼老爸可怜的小店，鼻子喷着气，道：“这也能叫开店？我调一次货能让你卖三年！”

老爸笑了笑，不语。他正在擦货架，店小、货少，但他每天都把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和昏暗杂乱、东西堆得到处都是，还散发着股霉味的百货商店相比，老爸的小店无疑让人更舒服，就像老爸的笑脸比百货商店那两个女营业员成天臭着的脸让人更有尊严一样。

开店以前，老爸也只能去百货商店买东西，那时候他就在心里想，如果他也有机会做生意，他一定能做得比他们好！他绝不会在大晴天把雨伞、雨靴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也不会在顾客要买冰糖的时候丢给人家一团受潮的红糖和一句“爱买不买”的呵斥。等到真的有了自己的店，老爸比当初设想的还要用心，每个顾客他都会仔细地询问人家需要什么，如果店里没货，他下次进货一定会买回来，然后上门去问人家还需不需要。每天睡觉前，他都会把这一天做的每一笔生意都回想一遍，哪里做对了，哪里做错了都牢牢记住。

因为用心，他的小店生意兴隆，远近闻名！一年以后店面就扩大了三倍，又过了一年他做起了批发生意，到第五个年头，他做了件轰动全镇的大事——他把百货商店给盘了下来！在老爸还有其他个体户的小店滚雪球一样发展壮大的时候，占据着镇中心黄金铺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国营百货商店光景却一日惨过一日，最后贴出了连店面一起清仓转让的告示。老爸立即找到供销社主任，以最高的出价把它盘了下来。

点货移交那天，30出头的老爸看着50好几的吴胜利恋恋不舍的在百货商店里蹒跚来去，昔日的强人彼时两鬓斑白，面如死灰。

“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老爸的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不禁同情起这个老人来。

而，属于老爸的时代刚刚开始。得到黄金铺位的他如虎添翼，开起了全镇最早的超市，很快赚得盆满钵满，被公认为镇里的首富，虽然他极力否认自己赚到了什么大钱。不过别人给他的另一个称号，能人，他却十分喜欢。很多人碰到了难题，不管是族里、村里修葺祠堂、修桥铺路等公共事务，还是兄弟分家、邻里纠纷等家长里短，都会上门找他商量，而他确实总能给出不错的建议。他喜欢这种受人尊崇的感觉，这使他经常想起吴胜利，吴当年也是享受着这般礼遇啊！

2000年，在44岁的时候，他达到了自己人生的巅峰。他改行卖电器，在小镇去往县城的交通要道上租下八个门面，开了家全县最大的电器城。十里八乡的人闻讯都赶来看热闹。那几年农村的电器需求正在大爆发，琳琅满目的商品将参观者的购买欲撩拨得更加强烈，许多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整整十年，老爸日进斗金，谁再叫他首富，他只是笑笑，不再手忙脚乱的否认。

二

有人从网上买电器回来卖的事，老爸一开始就知道了。作为生意人，他向来消息灵通。像大多数上了50岁的人一样，他对“上网”只有很模糊的概念，加上这个新动向实在太不起眼了，不过是个小年轻在自己家里堆了七八台小家电。“店面都没有，怎么做生意？！”他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很快，他发现自己轻敌了，营业额在明显的下滑！“不行，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他立即行动起来，使出了几十年来积累的各种街头商业计谋，促销、以旧换新、有奖撘售等轮番上阵，试图靠自己的庞大体积和雄厚财力将小网店扼杀在萌芽状态。

可让老爸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几十年来屡试不爽的宝贵经验这次竟然没有奏效，小网店在他的打压下继续茁壮成长，一天天侵蚀着他的市场份额。坐在装修豪华的电器城里，他反复琢磨，却始终看不懂网店的盈利模式。网上进货确实便宜不少，可是他以赔本为代价也没能把小网店击垮就说不过去了吧？他费尽心机去打探敌情，得到的却是物流配送、海淘、返利等一堆让他眼花缭乱的新词。“真是想学都学不会。”他苦笑道。

每当到了月底，老爸引以为傲的大电器城就成了他巨大的负担，店租、水电费、税费、几十号员工的工资等成本都在往上涨，而对手小网店在这方面却毫无压力。  

“再这么下去，早晚变成打开店门就往外亏钱！”老爸对我哀叹道。

“怕啥，咱家底厚，亏得起。”我安慰他。

“哪里亏得起。”老爸摇头苦笑：“家底这东西就是大太阳底下的雪，管你再厚，一旦开化了，别说是我这种狗屁镇首富，就算是全国首富，完蛋也是三两年的事。”

“那咱们就别做了呗，你年龄这么大了，也该退休了。”我劝他。

“什么？不做了？！”老爸惊愕地看着我。几十年来他在小镇上纵横捭阖、叱咤风云，几乎忘了自己有一天也是不得不退休的。

“再看看吧。”沉思片刻后，老爸咬牙道。这个电器城，还有做生意这份职业是他一生的舞台和荣光，坚持还是放弃早已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过获胜的希望，一度我以为老爸已经把小网店逼入了绝境。经过耐心的观察和等待，老爸成功的抓到了小网店的一个把柄——它卖的一部分冰箱并非宣称的全新机，而是翻新机。老爸立刻向工商局举报，小网店被罚款并停业整顿，声誉扫地。

我向老爸祝贺：“这下他们翻不了身了。”

没想到他依然眉头紧锁：“恐怕没那么简单。”他告诉我，向来以诚信著称的他在刚开始做生意时，曾在暴利的诱惑下偷偷买来假商标，将一款低价酒伪装成高价酒出售，结果被一个酒鬼识破，被人指指点点的叫了很长时间的“奸商”。

“那以后我就懂得了信誉的重要。”他顿了顿道：“那个年轻人也会吸取教训的，都是这么过来的啊。”

果然，小网店重新开业后，再没犯过类似的错误。

天天瞪大了眼睛盯着对方，也让老爸注意到了一个更让他焦虑的问题！找他买东西的年轻人越来越少——都跑到网店哪里去了——他的顾客已经变成了以中老年人为主。中老年人搞不懂网购，更信赖老爸这个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相识、老伙计。可麻烦的是，在买电器这件事上，年轻人才是主力，他们兜里的会钱越来越多，需求会越来越旺盛，而中老年人，他们的金钱、需求以及话语权都在日益萎缩。

曾经，老爸突然想到，他也年轻过，也一无所有过，但也生机勃勃、势不可挡过。年轻人啊，不管今天怎样，他们都代表了时代的方向！他又想起了吴胜利，那个在他三十出头那年被他打败的五十多岁的强人。他打电话给我，在半夜十二点的时候，说：“儿子，吴胜利参加过游击队，打过仗、立过功，是个英雄呐，可惜最后老了！”

一年后，老爸关掉了他的电器城。

不过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故事的结局是他又在街尾当年他起家的地方开了家小小的、只卖随手泡等小家电的电器店。每天，他一大早就打开店门，把货架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坐等他的老顾客们上门。谁来了，给人家沏上一杯茶，一聊就是大半天。

这是老爸第二次感受到的时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