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脱》——沉甸甸的思考
这部电影的名字是《DETACHMENT》中文翻译为《超脱》。有中国观众熟悉的刘玉玲,男主角是艾德里安.布罗迪——《钢琴家》的主演。导演是英国人托尼凯耶,擅长拍纪录片,音乐片,或者少而精致的剧情片。《超脱》是剧情片,美国出品,电影却拍得非常欧洲,清冷,克制,充斥着无处不在的哲学思辨。
Detachment是我很熟悉的一个英文单词,在许多关于心灵自由或者宗教书籍中会有。超脱不是解脱,解脱是Free oneself of sth,意味着从某个特定的事件中逃离出来,获得暂时的自由。而超脱如这部电影片头引用的阿尔伯特.加缪的话——我从未这般深切地感觉到我的灵魂和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依赖于这个世界。
或者有人用悲观来定义这部电影,甚至引用太宰治的丧系名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但这部电影并非如此,虽然电影探讨的是人的孤独和世界的疏离感,然而布罗迪演的代课教师如一个圣徒一般悲悯,关爱着这个世界,仅管自身背负着深重的童年阴影,不习惯和人建立长久而亲密的关系。我们可能太习惯缤纷绚烂地表达温暖,而对于此片通过偏冷的色调,大量的特写镜头和心理独白,人和环境的隔膜感,所要表达的温暖与救赎并不适应。这是需要一种细腻地体会的情怀,这种情怀让我想起余华的《兄弟》,那种从冰渣利刃的现实和孤独里释放的悲悯与温暖。
即便配角都演绎得相当出色,这其实就是一部布罗迪的电影,一部散发着演员浓郁个人气质的电影。用伟大来形容的演员并不多,这种演员不仅演什么像什么,而且每个角色里面又有沉香缭绕的个性特质,无法复制。就像一首歌被首唱了后,往往就被赋予了这个首唱者的气息,翻唱者很难超越。伟大令我们想起梁朝伟和张曼玉,伟大来形容我们不太熟悉的艾德里安.布罗迪,恰如其分。
艾德里安.布罗迪,27岁因为《钢琴家》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记录至今无人超越。为了这部电影,他减重14斤,禁闭自己,完全附身于一个二战期间波兰的犹太钢琴家,以至于电影结束后很久才脱离角色。他真的很帅,清瘦,忧郁,修长,整洁,像上世纪遗留下来的欧洲贵族。其实他是个美国人,眼神淡褐色,嘴唇薄而上扬,这样唇形的人,似乎都有种超离这个世间的气质,像王菲,像俞飞鸿。这部电影表达了蓝调忧郁中的暖调温祥,人在红尘中的超脱悲悯,杂乱无章中的清净秩序,而这一切,就如布罗迪本人。
《超脱》——沉甸甸的思考电影中的布罗迪是个代课教师,做代课教师的好处就是不必和任何人建立长久的亲密关系。影片中的他来到一个令人恐怖的学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周星驰的《百变星君》,如变形金刚般的周星驰和恶魔般的学生斗智斗勇。布罗迪遇到的就是这样一批学生,父母生活在底层,孩子们自我放纵,吸毒,粗口,放荡,课堂上公然辱骂殴打教师。布罗迪指着被学生扔到一边的公文包,面对威胁自己的黑人少年,声音清冷,眼神坚定,姿态居高临下:那个包,没有任何感觉,它是空的。我也一样,没有任何感情能让你伤害……你没有任何道理生我的气因为我是这里少数愿意给你机会的人之一……
布罗迪在这里阐述了亲密关系中的真理,亲密关系在貌似亲密的背后,散发着执着和幽闭的气息,让人的灵魂锁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互相冲突,欲望在其中腐败变质,滋养罪恶,人被情感和欲望锁住,心甘情愿地受其奴役。就如两个人的爱情中,卑微者总是那个爱得更执着的。或者说卑微成了获取爱的工具,执着成了占有爱的武器。即便是人类理想的爱情——相濡以沫,也回避庄子后面的一句——不如相忘于江湖。相忘不是无情,而是突破欲望和执着后的更广泛的悲悯之心,突破人类习惯的以爱为名的仇恨和撕咬,伤害和控制。这种突破后的爱我更愿意称之为大爱,貌似离开了具体的爱的目标,是个空泛的哲学定义,实际不是,就如电影里的布罗迪,在肉身依存的这个世界里,如圣徒般爱着每一个遇到的人,没有美丑,地位,年龄之分。
弗洛伊德的童年决定论似乎在布罗迪身上失去了效果。他的童年阴影,无论是面积还是厚度,都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人。布罗迪的童年在影片中的片段暗红模糊,镜头摇晃,一个瘦小孤独的孩子被隔绝在高大的门外,疯狂神经质的母亲,自杀的母亲留给他的一盘磁带。这个磁带里讲述了真相没有?影片没有交代。布罗迪长大后听了这盘磁带没有?影片也没有交代。然而我们还是从电影的片言只语中窥视了真相,布罗迪的母亲一直被自己的父亲(布罗迪的外公)性侵。布罗迪有一段回忆:我觉得妈妈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和外公发生了一些事……回想起来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她让我在晚上的时候锁门
影片中的布罗迪孤独而忧伤,给予每个人帮助却又始终和人保持距离,或者这就是弗洛伊德的童年理论吧。对于外公,他尽力照顾却常常走在崩溃的边缘。老得失去自理能力的外公在养老院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尿了床将自己锁在卫生间。布罗迪赶到养老院,外公絮絮叨叨,祈求布罗迪不要离开自己,说布罗迪从小封闭,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这是一个曾经的施暴者,一个性侵自己女儿的罪恶之人在岁月荒芜时的恐惧不安。布罗迪安慰了外公,却忍不住对养老院的员工大发雷霆,在晚班的公交车上无声大哭。
外公在临终前神志不清,对着空气向自己去世的女儿忏悔。布罗迪模仿母亲的声音,告诉外公一切的罪恶都是他头脑里的幻象,他是个好父亲。在临终前解脱外公沉重的罪恶感,这也许是布罗迪唯一能帮助外公安详去世的方法。
这种对于罪恶的宽恕在我们的文化里是很难被理解的,但它存在于西方的宗教信仰里。好像那个邻人打了你的左脸,你把你的右脸再给他打的训诫一样让人难以理解,打了左脸不嗔不恨就足够超脱,为何继续送上右脸?
有一起旧案,2000年4月1日深夜,来自江苏北部沭阳县的4个失业青年潜入南京一栋别墅行窃,被发现后,他们持刀杀害了屋主德国人普方(时任中德合资扬州亚星——奔驰公司外方副总经理)及其妻子、儿子和女儿。案发后,4名18岁~21岁的凶手随即被捕,后被法院判处死刑。
死者亲属做出了一个让人震惊的举动。他们给中国法官写信,说不希望判处这四个青年死刑,“德国没有死刑。我们觉得,他们的死不能改变现实”。
当年11月,由普方夫妇的同乡和朋友发起,在南京居住的一些德国人设立了以普方名字命名的基金,用于改变苏北贫困地区儿童上不起学的情况,希望通过普及教育的方式减少青少年犯罪率。
我们习惯的是父债子偿,杀人偿命,报仇雪恨的价值观,对于从宽恕角度的救世理论,确实难以理解,我们常常认为将恶人判了死刑就完成了对罪恶的惩戒。实际如此吗?关于这个问题,在东野圭吾的《虚无的十字架》中有深刻的讨论,值得一看。我反复思考着各种观点,这种思考往往令人无比忧伤而没有结果,就如东野圭吾的这本书一样。在欲壑难填的世界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令每一个道理和定义都模糊不清,相对而不绝对,如无常变换的人生,虚妄不定。
《超脱》——沉甸甸的思考布罗迪将公汽上遇到的小雏妓艾丽卡带回公寓,提供食物和住宿,训斥这个不思悔改的,居然利用他的公寓卖淫的艾丽卡。艾丽卡被布罗迪的神圣感深深感染,爱上了这个几乎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子,甚至在布罗迪的劝说下去医院做艾滋检查。
艾丽卡长得有点奥德丽赫本的模样,短发,大眼,关键是清纯。从事如此淫贱的事情,眼神还是有种孩子气的干净。就如赫本饰演《蒂凡尼早餐》的虚荣女子,眼里依然有种不同于玛丽莲梦露的清洁感。
然而,在外公去世后,布罗迪告诉艾丽卡不再适合和自己住在一起。他把她交给了青少年教化中心。艾丽卡哭喊着自己爱他,还是被带走了。布罗迪的救赎只能提供帮助,却永远不愿和人建立长久,亲密,束缚的关系,这种关系令他紧张和压抑。
布罗迪和艾丽卡的故事相当温暖,电影最后艾丽卡和其他学员在操场上休憩,布罗迪来看她。她像个离开父亲很久的孩子一样,一下子跳到布罗迪的身上紧紧抱住他。在夕阳的斜晖下,这个拥抱像一对父女,一对没有任何洛丽塔情结的父女。
影片里有个胖女孩梅瑞狄斯,长长蒙蒙的睫毛,淡灰色的眼睛,白皙细腻的皮肤,忧郁好奇的表情,非常美丽。她爱好摄影,喜欢用镜头记录下各个老师的行为和表情。她送给布罗迪的是一幅无脸人的摄影。为什么要把布罗迪的脸P掉,她说她不知道从那个角度理解老师。无脸人大概代表布罗迪没有展现给学生看的情绪,这是布罗迪为自己设的界线。或者有人说设界线是为了自我保护,我想设界线对任何一个人都有好处,这不一定完全是为了自我保护,更多是因为人和人理解的不对等。通常那种试图打破你界线的人,实际只是对于肤浅热闹的八卦感兴趣,喜欢钻进别人的生活看个热闹,再装个小喇叭寻找机会广播一下。所以,这种界线只在遇到和你可以平等理解和倾听的人时,擦除它才具备意义。
贴上肥胖,出生贫寒的标签,就意味着被置放在这个光怪离奇的社会的鄙视链上,即便梅瑞狄斯相貌清洁秀美,颇具才气。同学讽刺她胖,父亲痛斥她不该摄影,应该去学习能够谋生的职业。她在绝望中寻找布罗迪的帮助,她说我们生来如此,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糟糕的现实,布罗迪的帮助在现实面前力不从心。最后梅瑞狄斯在校园义卖她烘焙的蛋糕,悄悄吃下有毒的那个,嘴角流血,倒在众人面前。
BBC曾经有个片记录跟拍14个孩子56年,阶层壁垒的确存在
眼界和视野将决定格局 。上层社会的家庭给了子女们更多的人生引导,父母的眼界、格局、能力和人脉,直接影响了这些孩子们的人生轨迹。中下层的孩子们并不懂得教育的意义,打架是他们最大的娱乐,对未来没什么打算,梦想就是少挨打,不挨饿。他们随意地辍学,早早地进入社会,经历了辍学、早婚、多子、失业等等底层命运。北京文科状元熊轩昂说:农村地区的孩子,越来越难考上好的大学。你像我这种中产阶级的孩子,衣食无忧的,而且家长也都是知识分子,而且还生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得天独厚的条件,是很多外地学子或者农村的孩子所享受不到的。所以这就决定了,我在学习的时候确实比他们多走很多捷径,现在的状元都是这种家里又好又厉害的这种。
无论西方和东方,我们都不能回避阶级固化这个真实存在的现象。BBC的纪录片里也有一个孩子突破了阶级壁垒,靠得是教育。
《超脱》——沉甸甸的思考这也是是一部关于教育和成长的电影,特别是承担教育最主要责任的教师和家长。我们痛心地看到,轻而易举放弃生命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我们不能一味指责年轻人的脆弱,像“你不出众就出局”的文章标语在网络泛滥之时,年轻人所承担的出众价值观和自我的平衡越来越难以企达。出众本身就是个谬论,出众必然意味着是少数人,出局的必然是大多数人,将一个在概率上已经决定了是小概率行为的价值,无耻地凌驾于整个社会的头上。那么你也许写出了10w+的文章,你也许为此获得了资本市场的青睐,而你完全忽略了,在你绝对的成功叫嚣论下,隐藏着一个冰冷的论调,不优秀不如去死,这样的凶手,以一杀千,令人齿寒。
电影中的校长要被董事局撤职,因为学校的升学率不高,影响了周围的房地产价值,“学区房”?这也是个全球问题。家长会没有家长来,老师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怀念从前一次接待两个家长,排队等待老师的过去。教育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责任,教师是引导者,然而当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完全倾向于金钱时,不能要求老师做个孤岛上的圣人。亦或做了,这种孤岛上的引导,在遇到现实的时候也苍白无力。而且久久在孤岛里生存,缺乏外援的教师,也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忘了他们的初衷——教育,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刘玉玲饰演的心理医生压抑到爆发,无人注意的教师每天跑到学校的铁丝网处对天呐喊……
我们曾经因为一个韩寒就大唱读书无用论,又因为现实的发展大唱读书绝对论,而现在最热的命题就是自律,那么不自律的人就活该出局。在这个自媒体一味追热点的世界里,大家蜂拥而上,不顾人、事、时的异差,将某种价值观绝对化,将不符合这种价值观的人孤立,这是最隐形的杀人工具,杀了人,却不见血,并且在道德上,似乎都不用背负任何责任。
这部电影的思考量很大,电影切换也快,蒙太奇熟练流畅。虽然导演擅长纪录片,然而这部电影他明显是要引导大众思考很多现实问题,而最重要的问题通过电影中布罗迪的独白告诉我们:我们需要一些东西,使我们从繁琐和现实中解脱,或多或少思考下事情的根源……脱离苦海,我们都需要解脱。
你可以把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读成刑侦剧,可以把若泽-萨拉马戈的《双生》读成悬疑片,正如你可以将这部电影《超脱》看成乱伦戏,虽然这部戏的导演苦口婆心地劝我们或多或少的思考,然而是否有耐心和恒心去培养自己思考的能力,便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对于导演,我用了苦口婆心这个词,不由自主联想到陈凯歌,都是极负使命感的导演。我常常一边为他们的精心制作的电影叫好,一边为他们过于稠密的思考密度担忧,毕竟电影从其出现的首要功能是娱乐。然而转念一想,这有什么关系呢?书有一小时读一本的畅销书,也有几小时也读不了一页的《查拉特斯图拉如是说》,形质各异,本来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