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下)
4.花木再逢
端正了面试态度,十二月中旬,很快找到满意的工作。公司在市区,上下班经过的地铁报站大多是热闹街区。入职之初,如其说是对男性的报复心理,不如说是对自我的报复心理逐渐淡化。一来被上班时间限制,二来挑选到好对手着实不容易。
接到他电话是十二月三十号晚上九点半。没有存下号码,她对男性声音天生敏感,见过的人,触动手机屏幕上绿色圆圈后听见声音就知道是谁。他说他现在在上海,刚从机场赶到酒店;下榻虹桥迎宾馆。这次为了一次国际家居会展来上海,展销活动也已开始一天;为期三天。本来由市场部负责,但有两个重要客户需要他亲自出马洽谈。如果抽得出时间,明天想请你吃饭。
女子说,呃。沉默片刻,说,好啊,谢谢!正好明天开始放元旦假。
临睡前,她试图在记忆里搜寻有关打来电话男人的线索。抽烟,剪得极短的头发,目光炯炯,脸部轮廓清晰,鼻梁高挺。试着想象着他的身体,应该没有明显腹肌,可以确认并未发福,衣服上是否留有女人化妆品气味……相见后怎样让他屈服……
就这样胡思乱想,一阵睡意温柔袭来。安静的睡眠里没有任何梦境。
早上正常起床后去吃早点和买菜。午饭还得自己动手对付。一直有早起习惯,因此也不会睡得太晚。高中时逃课连续上两个通宵网还嫌不过瘾的身体,变得害怕熬夜,害怕晚睡。实际上,她只是上床时间早,通常无法很快入眠。最羡慕的习惯之一是躺下三五分钟即能入睡。也许只要躺下,就是真正休息,虽然有时躺下后一两小时才睡着,早上六点半起来毕竟不再困倦。冬天相对特殊,难免贪恋被窝温暖。她总这样想,起来就好了,不管有事做没事做都要起来。首先是起床,然后才是一天的开始。许多人休息天一觉睡到早上九点十点,其实当天的清晨就等于是失去了。哪怕散散步,在小店的简易桌前坐下点豆浆油条,买菜,看看天空,总之是与自然的东西接近一层。
十点半她就烧好两个蔬菜,当做午餐吃过,想到无事。昨晚仅见过一次的男人打来电话说他来上海是为了会展。显然不是为自己而来,一个陌生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她思绪清晰,还知道深浅,即便太想与他玩一次。无论如何,把目的说得这样明确,在给一个女孩打电话的时候,听来总是不太舒爽。她想,或者去看看展览也不错。
她翻到昨晚的通话记录,找出号码拨了过去。大约十五秒后接通。她说,是我。
他说,我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想去看家具展览。
好啊。地址是浦东新国际博览中心,你导航一下。到了门口给我打电话,出来接你。
好的,马上出发。先这样。挂了啊。
电话挂断。她用手机查了地图导航,中间换乘一趟坐上1号线,一个小时后在终点站花木站下车。从2号地铁口出来。她看到正对面建筑玻璃墙上的宋体大字,门口摆放着金属栏杆,曲折围成蛇形,用于规范排队。打男人手机。他说,这么快。还快,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你一定很忙吧,要不也不会觉得时间快。电话挂断。一会,中年男人出现在大门口。今天他穿得很正式,藏青色毛料西服套装,上衣三枚纽扣扣上上面两枚,里面是白衬衣和酒红V领羊毛针织衫,系深蓝与白色交替的斜纹领带。精神状态看上去很好。他已为她买了门票。直接刷卡过闸进去。
男人任职的家居公司展位设在E7展厅,是东区离二号大门最近的展厅,进去后往前走,通道左边第二个位置,占地面积不下于一百五十平米。他透露说,每平米一千五百块钱,就三天时间。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是高档货,面向过道的橱窗效果设计得雅致,入口旁立着一个穿制服的青年,旁边摆着限流用的两根齐腰高黑色塑料杆,中间连接着红色粗布条。一张高腿小方凳上放一个储钱罐模样的玻璃盒子,上面贴了一张纸:请赐名片。橱窗旁边的玻璃上贴着:非请莫入。
会展也搞得这样封闭。看来并不欢迎顾客。等进去之后,她才发现非这样做不可。布置得精美宽松的几个隔间,带着胸牌的专业人士坐在独脚桌旁交谈,有的拿着封胶的硬质价格表指给客户看,有的拿着笔记本在做记录,有人在开单,有的销售人员在展示着iPad里面的资料。带她进来的中年男子坐在最大隔间靠墙壁的沙发上,围着核心咖啡台坐的还有几个外国人,其中一个肚子挺起来逼得西装纽扣即将裂开,底襟从两侧呈大幅倾斜。男人用流利的英文一边与他们说话,架着腿,两只手不时在胸前晃来摆去做出辅助姿势。大家脸上洋溢着自然的微笑。仿佛他们都生活富裕,家庭幸福,事业风顺。
别人说话的时候。男人对在旁边无所适从的她说,你随便逛,不懂的问业务员。女孩点头。
没有什么不懂的,每一件家具上都贴有价格标签,并写明木材质地和器物名称。价格不菲,数千数万。知道的树木名称本来就少。东南亚雨木,榆木,榉木,金丝檀木,柚木,樟木,美洲白橡木;她都未曾听过。后来中年男子对她说,其实这些木材在家具中只能算作一般,红木最高贵。他们不做红木。这个品牌之所以在业界获得认可,关键是做工精良。每一位师傅都经过十几年的培养,所有连接都采用传统榫卯结构,找不到一个螺丝钉。注重任何一处细节。上漆,打蜡,搬运,装卸,都有明确的规定程序,严格的检测规范。
女子从未对一个理想的屋子里应该摆放些什么做过思考,一直以为房子于自己是遥远的东西。但是在展厅里,她知道了,对,应该是这个样。我虽然没有想过,但别人做了我喜欢的事,算是找到共鸣。她想着,玄关处放一个扁长的矮柜,客厅放真皮沙发,低矮的咖啡桌,墙边放酒柜。有一张白色的圆形餐桌,铺上绘有精美图案的桌布,可供八到十人用餐,主卧室里装个壁橱,最好是带榻榻米,中间有可收缩小桌,可以饮茶会友……
令她惊讶的是,一直以为是化学材料做成的欧式沙发,竟然也是木质。上漆功夫可见一斑。
在与营销人员的交谈中,得知这次会展因为考虑到顾客流量,公司知名度太大,且高端,为了给有诚意的专业观众提供良好的参观和洽谈环境,必须是被邀请和提前预约的顾客才能进来。邀请由市场部向业界代理商发出,预约在会展官网上最迟提前五天完成。
她去和他打招呼,说还想看看别家的。他说,好的,现在有点忙,等会电话联系。
单是E7展厅,参展商就多达几十家。展位大小不一,展台搭建布置都很精致。越是靠后的展厅,规格也就相应降低。非请莫入的展商不过几家,其他完全开放。这样的展会一天无法认真看完,三天也不能;也不必要。在外面看到整个博览中心呈三角形状,中间是广场。E、W、N三面共计十七个展厅,当中空地广场还临时搭了近十个展览室。超过千家家具公司参展。她来这个城市已是第二年,这样规模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需求,不难想象这个城市卧虎藏龙多少。
四点半,男子给她打电话。叫她在外面大门等他。
等到之后,中年男人先去停车场开车。保时捷的表面依旧崭新。她在路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从车门的关合声中她想到,好车封闭性能就是好,如果紧闭车窗,不开空调,夏天在炽热阳光下暴晒,热气闷死车中婴儿也就不足为奇。为什么会联想起不好的事来,明明体验很棒,座位的松软度和靠背都很舒爽。
抵达陆家嘴金融城,停好车。中年男子抬手看了看左腕上的劳力士手表,说,五点十分。我请人帮忙预约了明珠塔上旋转餐厅的靠窗座位。五点餐厅开始营业晚餐。现在去正好。男子拿出身份证确认预约信息,够了两张餐厅的票。蛇形队列中等待上塔的观众折了好几折。好在是用餐票,有专门工作人员领走快速通道。电梯直达267米层。餐厅的环形就餐区大约三分之二的桌前还空着,零星的顾客在餐台和座位间穿来穿去。时间已过五点半,按照预约号码找到桌号。自助取餐,餐台汇集了中西菜系近百种菜肴。先后去取餐,留一人在桌旁。他要了一瓶红酒和高脚玻璃杯,盘子里盛着嵌有茄子和黄瓜的比萨饼,小碗骨头汤。她选烤肉和面包,一杯热牛奶。白色瓷盘子放在亚麻质地织有宽格纹的正方形餐垫上。两人隔桌对坐,弧形玻璃窗外,外滩建筑群的灯火慢慢亮起,因位置太高,城市楼群看上去渺小,仿佛在飞机上看到的城市夜景,一片灯火,但分辨不清具体轮廓,无关于美与不美。她心里十分激动,从没想过,东方明珠塔上居然还有个餐厅。也想问他,为什么叫做旋转餐厅,它明明就静止的。然而犹豫着,这样问,难免显得自己太土。少说话为好。她想。
问她要酒吗。她说,可以来一杯。说着起身去要杯子。
就餐区域于六点旋转起来。这时几乎满座。她突然发现外面的景观变了,CBD摩天大楼上的灯饰和霓虹广告映入眼帘,不再是外滩的斑斑点点,异常清晰艳丽,仿佛就在旁边,触手可及。用餐到现在,始终觉得这是幻想。不太敢相信此刻身在塔楼的第二个球体里面,也许是到来得太快,心里缺乏接纳的准备。忽而记起第一份工作推销卫浴产品,去北方出差,在北京转车特意停留一天,凌晨起来混进天安门观看升旗的队伍里,觉得不是真的,似在梦幻里。她很想把头一直扭向外侧,中年男人面对绚烂夜景表情很沉着,一定是看得太多了吧。他还是对她说,好美。她点头。他和她聊起其他来。男人第二次去取餐,端回来三文鱼刺身和芥末汁。她从没吃过这道菜,生的肉类,是怎样味道,现在岂不是尝试的好机会。她用不锈钢夹子取了金枪鱼和三文鱼各两片,拿了一碟芥末酱。等她入座用筷子夹起一片时,已分不清究竟是三文鱼还是金枪鱼,猛然发现切得太厚。心想,大不了一闭眼,毒药也可以吞下去。将它在芥末里翻滚几圈,掩盖住生生的红里透白纹的表面,往嘴里一放,果断咀嚼,刺激了味蕾,差点吐出来。最终吞下去,全凭勇气和惧怕在对面男子眼前出丑的心理。她食用生鱼片时,男子一直盯着外面看。直到她调整好状态,他才回过头来,筷子往她盘子里夹起剩余三块鱼片往自己芥末小蝶里放。她脸上露出诧异神情。他像刚反应过来似的说,对不起,夹错了,没留心是你盘子。这样吧,我帮你再夹新的。她连忙抓住对方的手,害怕他起身,轻轻地说,不用了,我吃饱了,真的。心里明白男子是故意给她台阶下。这么贴体,手段又如此高明。真是个危险的对手。
男子结束饮食后,拿起餐具旁折叠好的白毛巾往嘴边沾了沾。姿势优雅。一看便知,是具备涵养,见过世面的人。
这时是夜晚八点。时间过得好快,一顿饭竟花费这么长时间。她想。
他又带她下到263米层和259米层。263米的主观光层虽只比旋转餐厅低了四米,但观赏夜景视角更好,外滩建筑明朗起来,不再是渺小的斑斑点点。259米层外围一圈是环状玻璃栈道。站在钢化玻璃上俯视下面,看到海关大楼和会议中心屋顶上的铁桶、电线,各样杂物,明珠环就像设计效果图一般抽象,马路上风驰电掣的汽车把前灯光柱往前投去一段距离。
九点乘高速电梯从塔中央下楼。在指定的路口等他取车。
5.榕树奇观
轿车辗转驶进隧道,过了江行一小段,上延安高架。他谈到车,说,朋友破费送我这台车,说让我来上海的时候自己方便一点,开着玩。上次与你相见的头一天,才办下牌照。在这个社会,即使有钱买东西,等着要办理的程序一大堆,好烦。他又说平均每个月来不了一次上海。
她心想,这样使用一辆车,真浪费。是不是在他看来,同样的浪费,却毫不在意。
他说到,每一次来沪,都会提前预订虹桥迎宾馆的至尊房,喜欢那里。寸土寸金的魔都,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处所在。园林五星级酒店,比起设在金茂大厦灯红酒绿的君悦酒店,更加典雅,更适合休憩。同时,位置很好,距离虹桥机场和外滩开车去都很近。
她不知道如何与他对话。五星级酒店,金茂大厦,这从来无关于她卑微的生活。作为外来工薪阶层底层,她的收入仅仅勉强能够养活自己。金融,商业,对她来说是遥远而神秘的词汇,既不懂得,也不向往。此时唯一感兴趣的,是左边驾驶座上的男人。但是和他在一起,为其身上透出的某种气场压倒,回应不上对方的一些句子,揣测不透对方的性格。好在,她已经是个连身体都不再珍惜的女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无所顾忌,才不信弄不过你。她想到这里,觉得脸上的神情自然多了。
女子突然发现车停了下来,而并未熄火。来到马路边的一个大门,两个西装革履的守门人示意核实身份,男人摇下车窗,把房卡递出去,车被让进去。车停好后,他们走在宾馆草坪中间的石砖步行道上。有的小树上闪烁着彩灯,有雪花形状,月牙形状,星星形状,最多的是珍珠大小的亮晶晶发白光的灯饰。整天晴好,夜晚的草坪还没降临露珠,就像长绒地毯,从两人所在的核心往四边延展。要不是提前听说,有先入为主的意识,突然被放到这里,怎么也不会想到它是一处酒店。没有高楼,别墅建筑松散分布在花园里,园中有白玉雕塑,池塘,喷泉,休闲道旁有木长椅,外围及其连通别墅楼的地方是青色柏油路面。没有喧杂的人声,夜间人影出没,喃喃低语。古树的庞大树冠在路灯照耀的地面投下阴影。
她总算承认自己是奇怪的人,莫名其妙与一陌生男子就餐,乘坐他的轿车。到现在,男人从未提及送她回去住处,自己也没有要求要走。糊里糊涂,跟着来到虹桥迎宾馆。他总是出现在高端场所吗?女子并没有什么担心,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损失什么,吃晚饭花他的钱,花木至旋转餐厅再到园林宾馆,乘坐他的车。要说很自然,当然不真。她作为一个对陌生男子身体充满好奇和兴趣的年轻女子,长相在圈子里得到认可,向来以为,只要自己主动进攻,没有不被征服的男人。采取策略进攻的前两个男子,证明了她魅力,鼓舞了信心,虽然两次结果都不令自我愉快,可问题出在他们身上。而非自己。
男人的房间在3号楼二层。进门,插上房卡。房间的灯亮起来。她跟在他身后眼睛四下打量房间装饰。类似的家具她白天在展览中心都看到过。所惊叹的是,什么样的设计师,把这些分布在各个门店的一切放到一起来考虑,地板为何选定这种硬木;窗帘使用亚麻平织褶纹,还是带图案的聚酯纤维,抑或是绸缎,蕾丝;写字桌为什么要放在那个位置;灯是选用云石吸顶灯,水晶吊灯,还是枝形灯……总体而言,酒店房间布置大同小异,她目前身处的房间特点是空间大,窗户大,墙面簇新。富丽堂皇。
中年男人让她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就坐,面前一张条形矮几,摆着精美的兔子模样的水晶装饰品,和方形玻璃大烟灰缸。男人进卧室从里面锁上门,十分钟后换了身轻便衣服出来。最讨厌穿西装,但为了工作,无可奈何。所以更多时候,并不爱自己生活里的形象。听他这样说她笑了。看到他穿着粗布休闲长裤,脱掉了领带,西装换成立领藏青色羊绒大衣,大衣表面熨烫平整,脚上趿拉着宾馆的绒面拖鞋。抽出一支软中华打火点上,坐下。她还是那身上次见到他时的简朴装素,灯芯绒外套,膝头磨白的牛仔裤,平板休闲鞋。
烟还未抽完,他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他说想喝酒,叫服务生送瓶伏特加过来。问女孩,你要喝吗?可以来瓶啤酒,她回答。于是叫再加一瓶啤酒。
酒很快送进来,服务生用随身携带的开瓶器拧开瓶盖,离去。男人走近边几拿了两个玻璃杯,在饮水机里接了开水涮后倒掉。杯子稍微冷后,往自己的杯子里斟上半杯伏特加。女子接过杯子往里面倒满啤酒,倒得太快,杯口覆盖一层泛黄的泡沫。
知道为什么我要记下你号码吗?他开口说话。
女孩双眼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附近,微微摇撼着头。
你长得太像我的初恋情人;都是瓜子脸,大眼睛。一个月前,在食品公司的门厅一见到你,就蓦然想起她来。当时的她比现在的你要小,现在的她比现在的你要大。我不知道现在她是什么样子,什么情况。总之,在一起的最后日月里,她就像你现在的样子。
女子怔怔地看他半晌,原来他是出于情怀,出于对初恋少女的记忆,与我交往。说,后来为什么没有结果?
他说,我生长在香港。初恋开始于初二,她的家族与我家是商业对头。那时我不懂这些背景,只是看着她就喜欢。我们不在一个班,但教室相邻。有了往来后,我们一周互相交换一次信件,一年下来,堆起高高一摞。她是我吻过的最令我激动的女孩,但也仅此而已,我们那时都未想到要去深入做些什么。她一直在准备课外英语考试。后来才知道,她父母在为她申请英国的高中。没有和我道别,悄然离开。托一个和她要好的朋友转给我一个信封。没有花边信纸,没有冗长的抒情。没有格式。只是个字:
亲,再见。愿来日安好。
后来想过去找她吗?
她走后我一直想某一天自己能独自去英国了,一定首先找她。
找了吗?女子说。
还没到我能去的时候,收到她寄来的信。是我熟悉的那种纤秀汉字,说她是在结婚当天写下的信。两页满满的文字间透出一种平和、安然,她说感谢我曾经出现在那段记忆里,初中生活因此而美好。年少时期的爱慕固然与最终婚姻无直接关联。她会记得那些躲在校园树下图书馆角落疯狂的亲吻,也会记得那些信件,即便当时去伦敦没有带上;究竟那是过去,现在有现在爱着的人。如果相见,也不会再提当年。它应该沉没在记忆的海水里。所以,我也明白。再无相见的必要。
那么,你见到很像她的女子。还是喜欢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自己也咧开嘴笑了。
情不自禁。男人说。
他喝着第二个半杯伏特加。女子看了看他搁在膝头左腕上的机械手表,指针指向凌晨一点半。他右手夹着的香烟,因为只顾说话忘了凑进嘴里吸,烟头燃进去将近两厘米长度,泛白的灰烬还保持着圆柱的形状留在前端,他右手略微抽搐,那截形态清晰的烟灰散开掉落,轮廓裂消,尘埃在空气中缓缓浮动。亮出的烟火冒着一缕青烟,先是直直上升,到一定高度分叉散开去。据说能形成这样烟灰和产生这样形态烟雾的烟比较名贵。
她喝下第二杯啤酒。
他说,在你想来,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很充实。有美丽的妻子,聪明的儿子,收到投资的回报,在品牌家居公司担任要职。另外,出差还可以轻易花钱睡女人。
你所说的的确是我生活作风的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是你想象不到的。
你是指?
婚姻,家庭。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有美满婚姻吗?
不知道。她虽然对钱从来充满好感,却不觉得它能带来一切,改变一切。
我的家庭早已支离破碎。生养了个男孩,刚满十周岁,现在不在我身边。跟着她去了新加坡。
离婚了?
没有。妻的父母和哥哥移民新加坡。她跟着过去。我们没有可能再做回正常夫妻。只差一份法律意义上的离婚协议。主要是香港那边的财产分配,孩子抚养等问题暂时还没达成一致。那需要时间。
介意我知道不和的原因吗?
男子点头。婚姻的结束基本都一样。当彼此不再想到共同去维持它。如同一株花树,不让接触阳光,不给浇水,必然离死不远。我们在过去有很深的感情,因故才会结婚。我多数时间在外应酬,一半多是住酒店。三年前,在香港中环一家夜总会,被损友花钱请的女模特征服,从此不再是能够为家中女人守身的男子。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在外面一直找女人。大部分是短暂关系。有一个一直维系着的,因为各取所需。那是佛山一家珠宝店店员,其丈夫是本地人,年少时不学无术,坐过牢,现在算是改邪归正,在银行做保安,顺带帮助老年客户操作ATM。
她丈夫知道你们吗?女子说。
知道。凭一个保安的收入,怎么可能在商圈买房。我为珠宝店女子付买房首付,他便睁眼闭眼。她丈夫默许我们在他视野范围以外活动。你信吗?
像《金瓶梅》中的韩道国。容忍妻子靠身体赚钱给家里花。是因为这样,你的妻子才做出决绝态度吗?
中年男人摇头。妻子最开始知道我在外面瞎混,非常恼怒,查岗之勤至无以复加地步。怒我不争气。要吵要打,我并不还嘴还手。知道她爱着我。我无法一心一意对妻,是我的不幸。有一次妻埋伏在夜总会,盯得很紧。即便这样小心,我还是在借机上厕所时勾搭上看中的漂亮女孩。
这不就是活生生的托马斯医生吗?
你是在说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主人公吗?
她点头。
男人笑了。是啊,有点雷同。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有托马斯那样的下场。在小说中,米兰·昆德拉最后安排托马斯回到特蕾莎身边,两个人去到温泉小城,夜间和合作社主席一起跳舞。那时托马斯已不再嫉妒特蕾莎和别人跳舞。他相信妻子爱着自己。
这结局我怎么没印象。
托马斯只是作者思想的一个承担者。那部书以牧歌的方式结局。这一点,弗朗索瓦·里卡尔在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后写下一篇书评,现在的版本中附在正文后面。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前面。是不是米兰·昆德拉这部作品之于我就像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子虚赋》之于汉武帝一样:劝十讽一。起到相反效果。她说。
也许,但这部作品和司马相如的赋完全不同。小说主题很明显。可能由于你自己的心境,未能理解。建议重读。说不定你会有和弗朗索瓦·里卡尔一样的体会。男人把话题从米兰·昆德拉拽回来,继续说,可是,妻渐渐也不爱我了。一年半前有一天,妻找到我严肃对话。她说三个月前在从洛杉矶飞往广州的航班上,她从别人那里找到了真爱。对方与她邻座,漫长无聊的飞行过程中,两人聊起来。对方是南洋理工大学生命科学系教授。教授谈到最近痴迷的研究。正是那课题吸引了我的妻子。
女子端起玻璃杯,与男人的杯子碰撞一下,发出清脆声响。吞了一大口。说,我很好奇,那会是什么课题。会让你妻子因而对研究者着迷。
研究对象是热带榕树。妻坦诚,那位已过四十却仍旧单身的教授于那时前一年暑假去中科院勐仑植物园参加热带植物学术研讨会。会后独自留下来,住在植物园内王莲酒店,每日清晨早起,徒步游园观赏各种植物,对于榕树的神奇现象他早就充满好奇。在园内,教授见到了不同于其他热带地区的榕树奇观:绞杀榕,大板根,树瀑布,独树成林。所谓不同,不是说这些现象在别的热带地区没有,而同样是绞杀榕、大板根、树瀑布、独树成林,西双版纳却与其他任何地区都有明显差异。据妻口述,教授用数码相机拍了清晰照片,随身携带在文件包里。在飞机上与她分享,并用手指出他认为的特别之处。
难道你妻子也想做植物研究?
不会。究竟热带榕树奇观如何使他们心里联结,我弄不清楚。总之,他们因为同坐一趟飞机,在邻座上一起看榕树照片,就互相爱上了。并且妻说,她的心在一个时间只能属于一个男人。结婚到认识教授之前,属于我;认识教授之后,属于教授。
你妻子说的实话。一个正常女子的心,在一个时间段,只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
这时男子递给她一支烟。说,想抽就点着。会吸烟的女子,瞒不了我。当看到别人在抽时,会有异样表情。女子伸手接过,并用男人放在矮几上的火机点燃。深夜的酒店客房,两人却无倦意。烟雾缭绕,话语絮絮。
你家本来在香港,后来为什么去佛山工作?
我最初在香港与人合伙开了家公司,起步很顺利,赚了些钱。后来大家意见相左。我说我坑了合伙人,你信吗?
女子摇头。
他说,是真的。别人无法理解我那时的处境。商场如战场。在利益面前,人的人格心理扭曲变形。为何要弄他们,卷走公司大部分款项,因为你不坑人就只有被坑。听说过玄武门之变,或者明英宗朱祁镇与明代宗朱祁钰兄弟,还有康熙九子夺嫡的故事吗?
玄武门之变当然知道。那是争夺皇位。她试探着说。
皇位是种象征。不同领域有不同对应物。我只不过是像李世民、朱祁镇、胤禛一样,是竞争中的胜利者。身上落下不义标签,也是无可奈何。
中年男人关于商业的一番话,女子又不知道如何接应。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眼前的他,对自己如此坦诚。在她看来,并不是如他自己说的那么坏。她问,那你现在还回香港吗?
近年基本住在佛山。我在那边买了别墅。去香港仅仅是看望父母,生意往来很少。
两人的酒早喝完了。香烟也没了。突然发现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一夜,就这样过去。新的一年了。两个年龄相差十多岁的陌生男女,以讲故事和听故事的方式跨了这个年夜。
男人欠身站起来,走过去按下墙壁上的按钮,打开双层窗帘,走到窗边。推开窗,她感觉到他盯着外面的某一点。半晌,他走回来。
女孩看看他,笑着说,有没有想过和我做爱。
男人说,没有。你在我心里,是那个初恋着的女子。我不乏性伴侣。很难给她们带去益处。也不要求自己那么想。各得其所,各取所需,彼此身心欢悦即可。我尚想在内心保持一份美。这倒不是说性就不美。而是渴望另一种美。或许正因为没有得到初恋的女孩,我才有这种想法。不曾得到过,才会觉得最美。对你,仍是如此。
她暂时无法理解他所谓的另一种美。经历了一晚上的交谈,她不再想到和他怎么身体接触。瞬间,感到非常困倦。这算是相当神奇了,她已经两年没有通宵熬夜,如果是提前知道要熬夜,一定是拒绝。
她透过敞开的门框看了一眼卧室,双人床上物件如新,没有被动过痕迹。被子翻折了一小截,两个枕头并排在床头暗红色挡板前,床旗贴在被子尾部,两端的尖状耷拉着,旁边的椅子上有个鼓胀靠枕,套子花色好看。
他带她去吃早饭。餐厅出来的路上,她看到旁边一株落光叶子树皮银灰色枝杈带刺的小乔木梢头挑起两三朵半开的粉红花苞,那么显眼美好,她问,那是什么树?他说,是垂丝海棠,这种花树通常在三月下旬开放。冬天不属它的花期,可是这里绽放了几朵,异常如此,却带给人欣悦。
七点十分,在宾馆大门前分手。她记得男人最后对她说的话。我会马上删去你电话,我们之间不会再有联系。同时希望你也删去我的号码。我们有各自的人生。他还提到,建议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非常感谢你昨晚倾听陌生人的故事。
她走去娄山关路坐地铁回去住宿,一直睡到下午三点。想到之前拟定的计划,今天该去七浦路批发市场买件外套。她知道七浦路附近还有大悦城和四川北路那样售卖好衣服的商业地带,几乎每一家店,都在精心设计的橱窗里展示最新款的时髦服饰,那样漂亮鲜华。也昂贵。不是她可以承担的价格,那些东西与暂时的她无关。
6.晨报新闻
距离那个元旦两年之后,她已和后来成为丈夫的男子同居。仍旧在两年前应聘的那家公司就职,做人事助理。租房的近郊到公司,乘坐地铁中间需要倒一趟车。她一直有早起习惯,会在换乘站的通道看看灯箱广告,看潮水般的人流急匆匆行进,看安检口的工作人员和乘客吵架。她知道,在这个城市,地铁安检从来没有严格落实。对大部分乘客来说,一周至少五天背着包包上班,每天被安检两次太过分。坚决不予配合。安检者领着微薄的收入,受到上级的监视,必须认真对待安检,关系到城市安全。或许是因为人流太大,乘客往往抱着罚不责众的观念。最终多数战胜少数。安检员无奈妥协,就像一个没有管理经验的新老师,被坏学生挑衅击崩溃内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为了生活。这一切,她看在眼里。不过是一种社会现象的真实。没有看到的还很多。她每天都坚持着放下包过安检。不就是每天早晨提前出门几分钟的事。
每天八点,有人在她所换乘的站内一个固定位置发放晨报。智能手机普及的时代,许多报纸公司倒闭关门。这是一份政府办的面向老年人的报纸,免费发放,赚点广告费。她每天都会去领一份,拿到公司,中午垫在办公桌上吃盒饭,保护桌面不被弄脏。公司供应午饭。不会看报纸,里面内容与她生活无关。周围人热衷的手机网络新闻,也不过是靠炒作名人圈子的娱乐绯闻八卦等低级趣味吸引大众眼球,借机占取流量数据,推出广告。也不是她关心的范畴。
这天中午,她收拾干净桌面,铺开报纸,准备去领盒饭。就在她欠身站起,正要侧身扭头时,看到第四版上的一张彩色人像。太熟悉那个男人的相貌了,哪怕只相见过两次。在两年前。她急急地拾起报纸,看到震惊的标题:佛山知名德国家居品牌高管被杀。内容大致是说,中年男人于前天夜里被发现死在一幢别墅里。被人麻醉后用尼龙绳勒死。死者尸体被发现后不到半天时间,嫌疑人落网。凶手被路边一个比较隐蔽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画面,一男一女。据悉,女凶手是死者生前的情妇。两名凶手并不是夫妻关系。男凶手是女凶手的新情人。据凶手承认,作案动机一是为了钱,二是为了结束女凶手与死者之间的感情纠葛……
读到这里,她的身体缓缓落下,沉没进轻便的办公胶椅里。
她想到,虹桥迎宾馆之后,自己放弃了找男人寻欢作乐的畸形想法。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找到了陌生男人对她说的书中结局,的确是牧歌。即便陌生男人自述恶劣行径,他内心仍是有一份对初恋之心的记忆,和尊重。
后来,她认识现在的丈夫,逐渐戒掉抽烟。因为,在爱着的男人面前,总想展示给他最好的一面。
这是三十六岁女子经历过的故事。她知道,就算对丈夫说起,也会被理解。不至于影响到夫妻感情。那是认识丈夫之前的事,确实和商人之间也没发生什么过分的事。但是,她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一个人,内心需要有点秘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