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事变
那个华灯璀璨的夜晚,上元节的花灯烛火间,皇城却化作了一片炼狱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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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申时一刻。
天已经擦黑,但是乾元街的戒严还未解除。作为皇城最繁华的商贾之街,能让乾元街封街的自然不会是小事。而这次也确实是一等一的大事,皇帝陛下的六十大寿赶上收服北域后的第一个上元节,无论怎样庆祝都不算奢靡。所以年关刚过,一出破五,御赐金招牌的曲家就派了五十个能工巧匠,继续在乾元街正中间修建那个修了四个多月的八丈的高楼,以供皇帝观灯。
全楼用上好的红杉木搭建,雕梁画栋,脊卧盘龙。南边亓郡献了一块白玉璧,曲家八十多岁的老家主花了三个月才刻成一块小匾,上书观登楼三个字,镶在大匾中间,高悬在大楼二层。负责上元灯会的官员千挑万选了九十又九盏小巧精致花灯,置于观登楼的阶梯两旁,再选出八盏落地大灯按八方之势摆于露台,绘上八方风景,寓意巡绶八方。楼下的花灯以观登楼为中心,呈圆形一次向外一圈圈摆放,大小相间,高矮不一,各具风姿。
“陛下有旨,酉时一刻全城入街观灯!”太监们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街上回荡,如同一声声号令,催得布置花灯的匠人们十指如飞,拼了命赶紧完成,谁都不想出这种掉脑袋的纰漏。只有一个一身黑色斗篷的画师,还站在观登楼的露台上,不紧不慢的在灯上描绘着什么。
“路公公,陛下说了让各工匠在申时末必须完工,可你看这个画师,动作拖泥带水,若是不能按时完成,怕是你我都要掉脑袋啊!”
“哎呦喂,秦统领,咱家就不急吗?若是其他人我早就轰下去换一盏了,可这位,是陛下亲自相中的。这阶梯上九十九盏灯,他自己的就占了十五盏,敏王爷说了,这北方的花灯啊,必须他来画!”
“你是说那些画着北疆风物的花灯都是他画的,这般才华可真是了不起啊!”
“可不是嘛,往年都没听说过有这般人物,今年横空出世,连名字都未说呢!”
“两位大人,在下的花灯画完了,可还需要在下做什么?”
“辛苦画师大人了!这是御赐的锦袍,您快回去梳洗梳洗,陛下特批您晚宴入席,可不要来晚了啊!”
“多谢公公提点,我这就回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皇城最著名的雅妓清欢站在布满花灯的高车上,一曲琵琶一曲歌,便唱尽了上元节的热闹。火树银花映着华灯万盏,衬的街上攒动的人们脸上的笑都甜的像元宵一般。
换上一身红甲的近卫营护着两辆马车缓缓来到观登楼下,皇帝带着三个皇子,皇后带着四个嫔妃,在拥簇之中缓步登上露台。三十个简在帝心的大臣也获得了与帝后共进晚宴的殊荣,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路双全啊,朕之前相中那个画师的花灯都在哪啊,指出来给大家看看!”
“陛下,娘娘,各位殿下,请看,这最后两层的花灯啊,大部分都是出自那个画师之手。您看看这人画的,跟真的一样!”
“这山峦层叠,孤城耸立,是无尽的悲凉;可是你们看,这些青壮年们背着长枪利剑,英武的穿梭其中,又是无限的生机。”皇上走到置于北方的花灯前面,目光深邃,似乎透过薄薄的白娟看见了北方苍茫的大地。“再看看这,朕当年巡视北方之时去过一次万仞城,有幸见过景颜族的天女巡游,这灯上画的就是那个场面吧?”
“哎呦,那老奴可就不知道了!不过陛下,画这个灯的画师就在楼上,陛下让他自己说说?”
“画师在哪呢?来,过来给朕说说你这些灯!”
换下斗篷的画师露出了他那张白净的娃娃脸,红色的锦袍配上白玉的配饰,简直是一个丰神俊朗的世家公子,哪里像画得出这般花灯的人!
“这些灯都是你自己画的?你叫什么?”
“确是在我一人所画。我叫莫伊兰。”
“放肆!陛下面前怎敢自称我!”
“他是你们的陛下,却不是我景颜族的陛下!”
“你是景颜遗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父皇是这天下的皇帝,如何不是你的陛下?何况父皇当年厚待叛主蛮族,并未斩尽杀绝,又欣赏你的才华才特批你入楼观灯,你却不知感恩,如此放肆!”
“叛主?他当年哪里可以称得上我景颜族的主子?不过是为一己私欲灭我全族罢了,哪来的冠冕堂皇?”
“什么私欲,你可不要在朕面前搬弄是非!”
“你忘了?那我来提醒一下你吧!当年你在万仞城观礼之时,称赞我景颜族的矿产繁多富饶,工匠鬼斧神工,天女面如美玉,当时我们还觉得你们中原人是怀着善意来的!可是不过三个月,五十万大军就进入了我们的城池,杀我们的战士,掠我们矿产,逼迫我们的工匠替你们大若国打造一辆辆战车,替你们掀起战争,屠戮外族,还把我们景颜族冰清玉洁的天女们,送进你们的教坊和妓院,做最为无耻活计!若不是以家人性命相要挟,你们如何能屈服景颜族的铁骨铮铮?”
“简直一派胡言!当年朕以礼相待,愿意娶你们的一个天女为妃,可当时的族长蛮不讲理,不但扔掉朕的礼物,还将朕赶出万仞城。朕贵为天子,如何能忍下他这般羞辱?何况朕只是杀了负隅顽抗的士兵们,把天女和工匠都请回皇都。你说的逼迫全然不知从何说起?”老皇帝摆出一副仁慈的嘴脸,像长辈一样柔声解释,眼底却闪着残忍的光芒,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冲近卫比了一个手势。“你年纪尚轻,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朕不怪你。朕深知你思念族人,等此次盛会结束,朕便派人把你送回景颜族的居住地,你看如何?”
“哈哈哈哈,年纪尚轻?看来你是真的老了,老眼昏花,又聋又瞎了!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你是……是你?你是当年景颜族的少族长?怎么会,你怎么会没任何变化!”皇帝慌张后退,大臣们也对他避如猛兽,侍卫们抽出刀,将莫伊兰团团围住。僵持之中,楼梯上传来诡异的脚步声,老皇帝侧头去看,却发现皇后不知何时跑到了最后面,而站在他身边的女子穿着景颜族华美的衣裙,眼角一点朱砂痣鲜红如血!身旁是已经变成白纱灯的北方花灯,而画上的人,已经站在露台各处。
“动手吧,除了皇帝,全杀了吧。”莫伊兰浅笑着张嘴,说出来的话让本就惶恐的皇亲国戚几乎吓破胆。
在楼下想要冲上楼救人的士兵被阶梯旁花灯上的景颜族冤魂拦住,一边倒的屠杀将本来欢声笑语的百姓吓得满街乱窜,他们不知道观登楼发生何事,只当是花灯闹鬼,匆忙间踢翻了数盏灯。火光,鬼影,一时间将人间生生变成地狱。
与此同时,观登楼上的杀戮却不甚顺利。冤魂扑向只有八岁的三皇子时,被一个人影拦住。眼角绘着鲜红凤尾花的清欢突然在露台出现,不知用什么方法,震退了围上去的七八个天女。
“小舅舅,够了!别再继续下去了!杀了最该杀的人就快走吧!”
“你叫我小舅舅?你是阿欢?还活着?”
“当年我随娘亲被虏到皇城后,娘亲被卖到妓院,他们看我虽然才五岁,但是样貌不错,就把我也留了下来……”
“畜生!这群畜生!”莫伊兰的愤怒也感染到了他唤回来的冤魂,他们口中发出一声声催命的长啸,不管不顾的扑向街上所有人。
“阿欢,你知道吗?当年我被父亲强行送走,为了保护我,跟我一起逃出来的一百个勇士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我躲在深山里面,一个人坐卧,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修炼这些晦涩又高深的法决,我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成功!现在,我终于可以唤回这些冤魂了,我要带他们一起复仇!”
“我知道,小舅舅,我知道你很难,我二十年了不过才学到些皮毛,可是你,你已经成功练成幻魂术了!你是我们景颜族的天才,也是希望!我们杀了皇帝,然后救走族人,我们回去重建万仞城,好不好?”
“回去?今天,不杀光这里所有人,我是不会走的!他们都该死,他们杀了我们的族人!阿欢,这份血海深仇你忘了吗?”
“我没有!今天,我也是来杀皇帝的!”清欢说着,抽出发髻间的金簪,一把刺进老皇帝胸口。“你看,我们的仇人死了,当年带兵的将军们老的老,死的死,当然,如果你不甘心,我们再去杀了他们。小舅舅,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是报仇,不杀无辜之人,好吗?”
“无辜?这座城里面,谁无辜?他们没有鄙夷嘲笑过你们吗?他们没有把残杀当成故事听过吗?凭什么我们的族人都死了,变成厉鬼了,他们还活的好好的,还把这一切当做谈资?直到现在,我们剩下的族人还像努力一样被圈禁在城外呢!他们都要死!全部!全部都要死!”
莫伊兰说着不禁双眼充血,恨意似乎要冲出体外。
“可是小舅舅,你看看下面吧,才不过一刻钟,下面死了多少人了?这个场景,和万仞城被屠时,有什么两样呢?小舅舅,若是今天我们屠了城,后人说起我们,说起景颜族,便会说,他们也是杀戮者,也是恶魔!”莫伊兰听到清欢这样说,看着楼下四处奔逃的百姓和遍地的尸山血水,眼中的恨意逐渐变成挣扎。清欢也发现似乎说服有用,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小舅舅,我们的族人们生前全都是温柔善良的,他们死后还要成为恶鬼伤人性命,想来他们也是不愿意的!不要为难他们,也不用为难自己了!”
“做都做了,现在收手,下场只会比之前更惨!为了活着的族人,我也不能停下,只有他们都死了,才没人继续伤害景颜族!”
“不会,我发誓不会!”安静许久的太子小心站出来,躲在清欢身侧“父皇走了,是不知哪来的刺客做的,我继位之后,一定优待景颜族后人,让他们回到万仞城,过之前的生活。我发誓,我有生之年都不会让他们被侵略,被奴役!”
“好,希望你说到做到,我和小舅舅会看着你的,如果你违背了今日之誓,我们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们也不准说出去,否则……”
“不会的,我们不说!”“你们今日放了我们,我们定会善待你们族人。”“放心放心,我们本就无意伤害你们!”幸存的高官和皇子赶紧表示配合,心里默默祈祷赶紧结束这一切。
“小舅舅,我们一起盯着他们吧,好不好?”
“阿欢,这个给你,你带着族人回去,好好生活,保护好他们!如果今天在这的任何一个人违背诺言,你就还是如此惩罚他们!”将一个小巧的玉花灯和一本书递给清欢,莫伊兰缓步向窗边走去。
“小舅舅,你什么意思,你要去哪?”
“傻丫头,你真以为说收手就收手吗?族人们仇恨太深,如今还没有杀够,让他们回去哪有这么容易?”
莫伊兰看着楼下状似疯癫的族人,轻轻叹了口气,割破手掌以鲜血在灯上画了几笔,无数冤魂像听见召唤一样扑向本该控制他们的人。
“阿欢,我希望,不会有你把我们再唤回来的一天!好好活下去吧,替我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