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小屋
一
一部老式的黑白电视机,屏幕里正放着一个严肃而又不苟言笑的男子。
电视机斜下方的竹椅上坐着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瘦而黄的男孩稍大点,估摸着有十岁;另一个男孩更小,怕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的圆脸蛋上倒是能掐出水花。
在这两个孩子的左面有一张四方桌,上面凌乱的摆放着几只碗筷,其中还有一大一小的碗不知怎么被翻了一边,盖在那桌子上,连同一些残羹剩饭零散四周。
这时,天已入了暮,白色塑料膜蒙制的木格窗外一片乌蒙,没有半点光亮。
那稍小男孩望了一眼窗外,眼中不觉流露出一丝急色,只见他嘴唇嚅了几动,终究不知是因为被那屏幕中突然闪现出的娴雅女士的吸引,还是没能有勇气独自穿梭于对面不识的黑暗中而停了下来。
稍长男孩则一动不动的坐着,但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已经顾不得大脑的指令,一股脑齐集在了脸上,把那脸挤成了一副烂柿子样;而神情又像是一只遭人四处驱打、夹尾缩骨的流浪狗。
电视机中的男女还在不断地交替出现。
两个孩子瞪着一双圆圆、傻傻的眼珠,什么也不懂的看着。
“磊伢几……”
也不知是什么时间了,屋外的一声呼唤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那稍小男孩首先跳了起来,一边说“我婆婆来哩,我要回切恰饭哩”,一边急冲冲地跨过门槛,向堂屋跑去。
那稍长男孩一惊,心急咚咚地跳个不停,忙一扭身子将各屋的灯扯亮了来。
稍小男孩拔了门栓,钨丝灯金黄色的光源从堂内散出,依稀可见在那晒谷坪边一条新近铺满的碎石路上站着一个老妇人。
“恰饭哩啦,古前嘎哩还蒽回切。”
老妇人生怕摔了宝宝孙儿,忙护住那飞跑过来的“磊伢几”,满口的糯米味儿的“崽也”、“崽也”的叫着,末了,又对那稍长男孩说:“涛伢几,你哒牙切哪里切里,何嘎还么回来?”
“我也恁晓得。”那叫涛伢几的本还想说什么,终究化作了满腔委屈的泪水呜噎在了喉头中,吐成了这几个字。
他是真不晓得的,爸爸昨天出门前跟他说过什么话,在他那懵懂的小意识里早就变得模糊不清。
只是昨晚爸爸没回来,今晚他还没回来。于是,他感觉到黑暗的怕,心里有了一种叫做“慌”的难受……
在关门际,涛伢几隐约听到了一连串突突突的拖拉机的声音,他听出来了“是爸爸的拖拉机”,心里面有个声音在狂叫。
果然,不多会儿,他就看到爸爸开着拖拉机回来了,还给他从湘潭姑妈家带了一帆布行李袋的饼干。
涛伢几见状一乐,郁结两日的眉头终于有些舒展,抢着跟爸爸将那袋饼抬进了屋。
这时,电视机里那被分开的一男一女终于同坐在了一起。
桌上那只翻边盖着的大碗见了男主人回来,也收敛了它的嚣张气焰,急的左摇右摆想恢复它朝天立地的气概来。
涛伢几爸爸见状,便要过去帮它。
涛伢几忙止住爸爸的“好心”,两眼兴奋的坏笑说:“古达以篓有老须子。”
原来,乡下老鼠过多,每每吃饭过后便有胆大的老鼠趁人不在时上桌偷食。久而久之,这些孩子就掌握了一种诱捕老鼠的方法:先将一只小碗盖在桌上,然后再用一只大碗的边缘盖在小碗底上,下面放些饭食;一有老鼠进去,只需将小碗一扯,便可将它罩在里面。
这时的老鼠可就成了他们逗乐的玩具,用一根麻绳绑在它的尾巴上,像遛狗般的赶着跑。他们管这叫“游街”。
涛伢几的爸爸显是见他们玩过,便找了一根毛线,要将它的尾巴绑起。
涛伢几一脸惊奇的看着爸爸那双被机油染黑的大手,引着毛线在那老鼠尾巴上娴熟的绕着圈儿,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事了!
突然之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透过不知什么时候起自眼底涌起的水露,他有了一个奇异的发现:爸爸的这双手变得特别好看、灵巧,就是换在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身上也无半点违和哩……
二
大清早上。
太阳光从门前两株高大的银杏枝桠穿过,投在一堵浅黄色的泥墙上,浓浓的深绿叶子把那阳光筛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
涛伢几正背着书包,用力的按着石子在墙上犁出一道又深又粗的沟痕,而在那道沟痕的前面还有同样的六道。
自那晚后,爸爸出去已经有七天了。他默数着墙上的沟痕,又陷入了无尽的忧思中。
“家道艰难”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性质的词了?为什么就能让爸爸妈妈狠心撇下自己与姐姐,去往那闻名不知远的去处。
涛伢几的爷爷奶奶走得早,爸爸又没有兄弟;三个姊妹,两个远嫁湘潭;另一个离家虽近,由于婚后生了三个女儿,在封建思想的荼毒下患上了一种被迫害幻想症:总是疑神疑鬼,害怕别人来加害她。也就更不好意思再去添乱。
母亲那边的亲戚情况也不乐观。
经过一番慎重商议,他爸爸决定嘱托一个在其村种地过活的李姓外乡人代为照顾。让他搬到家里边住,什么果疏田地,只要是本家的一任由他支使、打理,无需任何费用。
涛伢几的姐姐在县城上初中,寄宿制,每星期只回来两天。
李姓人家一想,便就答应了。
在爸爸出去的起初几天里,涛伢几闷的不行,全身的肌肉拼了命一般的争着、抢着往胸膛里挤,把他挤得连呼吸的空间也没有了。
他只好痛苦的按着石子在墙上犁出一道道又深又粗的“壕沟”,好把这心也装进去。
这方法原也是他在电视剧中看到的,多是那些饱含相思之苦的女主用以记录她与男主分离的日子。
只是那时看去远没有现在的体悟深刻。
三
墙上的“壕沟”还在增多。
涛伢几最近的心情不错,眼睛、眉毛都被一种叫做飞扬的东西着色亮了。
早早的吃了饭,他便背着书包往学校里走去,连每日来坚持的“劳动”都忘了。
前天,他爸爸来了电话,说是在那边的营生做得不错,很快就要把他接上去了;更令他欣喜万分的是爸爸还答应给他寄一百块钱回来,可以买好多好多的方便面。
他是在心里如是的计划着。
说起这个方便面,涛伢几可魂牵梦萦了好久。自打李师傅搬进家来,每天早上给他儿子小龙泡一包方便吃的场景就害得他白咽了好多唾沫。
而在每次咽下唾沫后,他又总会装作毫不经意、不屑一顾的样子,从鼻腔里打出一个冷哼,扬起下巴说:“等我爸爸回来,我要他给我买好多好多好恰咯。”
只是,这远远的寄望毕竟难解眼前的近谗。
于是,涛伢几在馋虫的勾引下终于决定“自食其力”一回——趁着小龙耍脾气的当口,悄悄地潜入李师傅的房里,偷拿了一包方便面。而现在,那包面就搁在他的书包里。
一想到这,涛伢几忙将书包解下,翻出那包方便面。
在21世纪初的农村里,一包方便面对于小孩子来讲可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美味”咧,不知望穿了多少孩子的秋水又吞咽了多少孩子的口水。
涛伢几沿着齿线将那袋面撕开一个小口,尚不及闻,一股方便面独有的面香味儿蹿着鼻孔就上来了。
他猛吞了几口口水,凑着那口子咬了一口,顿时满嘴生津。
在细品了面的原味香后,他便将从面袋里掏出的调料包全抖了进去。然后,用双膝夹着把那袋面揉搓成细碎物。末了,又握着袋口晃几晃,好把那配料摇匀净,就这便一路吃着向学校走去。
四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是诗化了的爱情。
人生若只如清晨。
这却是涛伢几的愿望。
由于听写生字不合格,今天下午他被老师留了下来,与另外三个同样不合格的同学负责打扫教室卫生。
个中的彭山君身材高大,做不了这些小活,便把他应尽的那一份义务摊给了其他三个同学。
本来彭山君若是只分摊还好,偏他显是对于自己的独闲过意不去,颇有个领导范儿的这里指示、那里点评。这倒好,竟自差点指点出人命来。
事件的起因还得由拖地说起。
该是彭山君负责的那一排课桌底下,他既不愿意拖,也对涛伢几等让他把凳子搬一下的建议置若罔闻,还在一旁唧唧歪歪埋怨,耽搁了自己的回家时间。
这便惹起了同学的不快。
于是,他们像商量好的一样,拖完各自份内的义务后,便都背起书包准备回家。
彭山君一见,那还了得,当即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边拿桶打水,一边放出狠话要教训教训他们。
另外两个同学听了这话,一时踌躇,不知该走是不走,还是留下来继续帮彭山君把剩下的地拖完。
涛伢几当然不同意,不过他对于彭山君的狠话另有一番意思。
那彭山君打了水上来,见他们靠在教室外走廊的护栏上,好似等着看彩一般的望着他,不由得更是面目狰狞,拿着拖把,像写大字样的胡乱拖几下完事。
另外两个同学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心急着慌的要跑。
涛伢几的性格却是临事不惧、爱较劲。彭山君不是说要教训他们么,他便趁其在整理书包的当口,一把将其前面的桌子推了下去,那桌子便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踏一个压在其身上。
彭山君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一手,还没回过神,涛伢几与那两个同学一溜烟跑了,余下他一个人在那高声咒骂。
想起彭山君那副狼狈样儿,三个人说不出的畅快,都觉心中出了一口恶气。只一想到明天还要跟他同班上学,被他在学校里堵上,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时,又都忧心忡忡起来。
涛伢几想了一会,便建议今天的事今天了,与其到时在学校里挨他的揍,弄得众同学知道,不如就在今天跟他把帐了清楚了,难不成咱们三个还打不过他一个。
另外两个同学一听,都应了下来。
于是,他们便选在学校老址处蓄势以待。
那彭山君将教室乱局收拾妥当,一路呼哧呼哧追赶过来,见了他们三那是分外眼红,咒咒骂骂,照着涛伢几起脚就上来。
涛伢几别看瘦小,脑瓜子可转的灵活,忙一侧身,抱住彭山君踢过来的那只脚,迅速绕着他转了几圈,借力一丢,便将彭山君摔了个狗吃屎。
彭山君由于身材较之同龄小孩高大许多,平时在学校里欺蛮霸横惯了,哪会想到在这个毫不起眼的瘦小个儿同学手里吃亏,翻起身来,操骂一声,抡起拳头又扑上来。
势已成骑虎,由不得涛伢几多想。他忙又重施故技,抓住彭山君冲出来的铁拳,绕着其飞转半圈,陡然双膝一蹲,重心下压,又将其摔了出去。
这一次,彭山君显是做足了准备,踉跄几步,用手支住身体,只一瞬便欺近身来,不待涛伢几三施故技,便抓住他的肩膀,用脚一撂,将他整个人翻倒在地。
彭山君连吃了他三次大亏,在心里早就想了一百个折磨他的方法,这时也只用最简单、最实用、最快速的拳头,照着他一通乱捶;同时,一边捶还一边骂着“打死你古达么人要咯”、“打死你古达么人要咯……”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另外两个同学显是被彭山君的神勇吓蒙了,在那一动不动的看着。
没几下,涛伢几便涌出泪水,但他没哭出声,也不向同伴呼救,只紧紧的用指甲用力的抓着彭山君的脖子,抠出几道血印。
彭山君亦不甘示弱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时之间,二人颈项上满布青的、白的、紫的、红的,像是带了条彩虹项链。
涛伢几几经翻腾,仍是甩不开骑在身上彭山君,扭打中瞥见右侧有一田坑,不由将心一横,抓住彭山君便向那田坑滚去。
不想,那田坑竟然不浅,离地七八米。
二人失了重心,扑一下掉了下去。还好半途被一根自坑壁上斜生出的杂树抗住,消减了一下坠势,才没受伤。
彭山君显是被他这不要命的打法吓住了,忙掰开涛伢几的手指,从坑壁上滑了下去,头也不回的穿过底下那块绿油油的豌豆田走了……
五
夜已深。
蟾蜍朦胧遮芙面。
白日的血勇已成过去,涛伢几被无形的黑暗束缚在了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本该是会周公的时间,可是他却因精神处于高度紧张中怎么也无法安眠。
原因无他——“怕”字而已。
村里的孩子都是在恐吓中长大的,什么鬼啊、魔啊、妖精啊等等,都是父母调教不听话孩子的“杀手锏”。
涛伢几显是属于不听话那类的,小小的年纪里满是对那物的恐惧。
而这恐惧在他成为留守儿童后,就更加严重了,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梦乡也总是须得“倦姑娘”的帮忙,才能勉强进得去。
只是后来连“倦姑娘”也耐不得烦了,总是姗姗来迟,甚或一晚上的不理他。于是,睡觉便成了他最痛苦的事情。
楼板上,老须子们在轻溜的跳着迪斯科,享受着属于它们的狂欢盛宴。又不知是哪家的“夫人”,怕是因盼夫觅食不归,寻见其正与一年轻的“小姐”动情热舞,不禁醋意大发,狠狠地教训了那“小三儿”,引起了围观在旁的老须子们的“吱吱”议论。
屋外的碎枝像是被人踩了一脚,发出“啪”的一生脆响……
涛伢几的两只耳朵与大脑神经像一部高速运转的雷达,不断探测与分析屋内外的一切细微响动。任何可能触发神经感知的异响都让他恐惧,身体也因此紧紧地缩成一团,拢在被窝里,屏气敛声。
其实,除了害怕那无形的“鬼”,涛伢几更担心有形的贼,倒不是怕他偷了家里什么东西,只一想到若是那贼察觉了他,把他害了怎么办。
他连着在心里想了几个方案,一是装睡,只要他不来伤害自己,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去吧;第二个是跳起来,大喊一声“抓贼”,李师傅就住在隔壁,闻声后一定可以赶来救自己;三是偷偷地拿起隔在床边壮胆的木棍,猛然乍起,闷他几棍子……
可还好,他所预估的糟糕情景并没出现,否则更不知要惹出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咧!
只是,今晚“倦姑娘”又爽约了。
风作气似的在屋外打着号子,把那屋后的一片竹林摇的哗哗作响。
长夜的漫漫之中,天际隐隐传来几声雷动。俄倾,变为炸雷,一道闪电将夜幕突然劈裂。
雷声如战鼓呐喊,风声如旌旗摇曳。“噼啪噼啪”的雨声先如倒散的黄豆打在梁瓦上;继而越来越密,越密越急,最后化作泼天的大水从那天顶直灌下来,任性而又激情四射的宣泄着大自然的无比伟力。
涛伢几听着这雨声,心里一下踏实了许多:这么大的雨,贼是肯定出不来了。
就是这么一个朴实愿望,让他在家留守了三十几个夜晚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安稳的觉。
雨在疯狂,涛伢几在微笑。
梦里的他想必正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又或是捧着一箱方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