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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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有云:生死人亦然,云何怀忧苦?
人的眼睛是有局限的,能看到的地方其实不多,能看透的东西实在太少。当抛开牵绊,远离故土,以孑然一身入尘世,忧忧情思,与谁同说?从何而说?
大雨来势汹汹,铺天而来,仿佛要一口吞掉整片大地。
在一座摩天高楼之下,一个人倒在滂沱大雨中,头发散落,雨滴喋喋不休地拍打在她脸上,从头下蔓延出的血迹很快随着雨水流成一路,大衣袖口露出一纸张的一角,上面的字迹很快模糊。周边围着几人,或惊愕,或慌张。
吴忧就是从这里经过,不知要去向哪里的她步伐匆匆,不经意的一瞥,她看见了地上的人,看见那人脸上滑过的雨迹。“滴!”,突然一滴水从她颌下滴落,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掌心挂满水珠,吴忧抬头看向手里撑着的黑色的雨伞,猛地,胃里翻出一阵恶心,周围世界都在颠倒,大雨在空中连成线,随风摇曳,几乎瞬息之间,她失去了意识……
“我看她多半是睡着了吧?会不会是喝醉了啊,然后不省人事倒在路边,哎,现在的人啊!”男孩一手撑着下巴,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对身边的人说道。
“别嚷嚷,她应该快醒了。”白发女子如是说。
吴忧耳边隐隐听到两人的交谈,慢慢睁开眼睛,正要开口说话,那二人就发现了。
“哎,你醒啦?”男孩激动道。
“你没事吧,怎么躺这儿了,你家在哪里呢?”白发女子将她扶了起来。
“我……”
吴忧看了看发色过于鲜艳的二人,又看了看周围成排的树木,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开口,她不是走在雨中来着,然后……然后怎么了,她不记得了。
男孩按捺不住好奇,张口就问道:“哎,姐姐你是不是灵力失衡了啊?”
“你闭嘴!这也能随便说吗?口无遮拦的习惯能不能改改。”白发女子打断他的话,又低声对男孩说了几句,吴忧没听清。
在这里,灵力失衡者意味着即将消亡,问这话就好比问:你是不是要死啦?而灵力失衡的表现之一就是长睡不醒。
白发女子回过头正要说声抱歉,吴忧就问道:“……这里是哪里啊?”
她刚醒过来,有点混乱,也没听清男孩刚才说的话。
“这里是春城街道,旁边就是春城小区。”
吴忧一听更懵了,她只得又说:“实在不好意思,好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到的这里。”
白发女子说:“这样啊,那你叫什么名字呢?家人还记得吗?”
“我叫吴忧,家人……家人,我妈妈叫……”
说着说着突然头痛欲裂,脑海里突然浮现这样一个声音——“忧忧,到妈妈这里来,乖……”,声音从清晰到模糊,说话的人始终看不清面孔,吴忧慌忙抓住自己的头发,手背上青筋突起。
那个小男孩吓了一跳,白发女子连忙抓住吴忧的手,吴忧感觉到有股清香气流慢慢传入自己的身体,很快,周围的事物再度清晰了起来,吴忧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白发女子。
白发女子也看向她,柔声说道:“不说了,不说了,既然来到这里便是有缘,那我给讲讲这个地方吧。”
想不起来的就忘掉吧,说不出口的就不提了。
“我叫清商,他叫玄霜,这里是南忧国。”她缓缓说着,声音如一股清流,从里到外,沁人心脾。
“我爷爷说了,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记得自己的名字,就不算一无所有。”那个叫玄霜的男孩子说道。
清商摸了一把他的头,说:“你个臭小子,这会儿到会说句话了?你去给姐姐拿点水来。”
南忧国?从未听过的名字,吴忧不禁问:“这里是隶属S省吧,是因为在最南边所以叫南忧……国吗?我怎么以前从没听过。”
清商轻轻一笑,说:“不,这里是世界的最南端,倘若飞云直上,再俯瞰回首,南忧国便如沧海一粟,而生活在其间的我们都始终以无人知晓的方式活着。”
吴忧心想,她是来到了什么神奇王国吗?还是在做梦?
清商又说:“其实,我们所到的每一处都有意义,既然来了,就好看看这里的风景吧。”
是啊,她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是孑然一身,去到哪里不是生活,追究这是何方也没多少意义。
吴忧对清商说:“谢谢你。”
清商又说:“不介意的话,先去我们家住吧,家里就只有我和玄霜。”
此时正好玄霜也回来了,他递给吴忧一瓶水。
南忧国并不大,像一个不规则的矩形,被两条相交的道路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春城,夏城,秋城,冬城。四季俱在,一国就是一个世界。
她们从春城街道一路往西走,途中在一个小摊位边吃了饭。
玄霜一路上都很兴奋,拉着吴忧问东问西,吴忧也难得耐心。
边走着,吴忧对清商说:“那个……这里为什么叫南忧国啊?”
清商笑道:“实不相瞒,我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玄霜也插了一嘴,说道:“我爷爷跟我说,古往今来,总有那么一些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南忧国。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没找到,而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不可说的。”
“我一直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一天对自己说一遍,到现在了也还是没懂。”玄霜又一脸苦恼地说。
清商轻轻笑着,吴忧说道:“那这么说,我算是幸运的了,毕竟我找到了。”
谁知玄霜更苦恼了:“可是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呀,也不存在什么找不找得到,这又怎么说?”
清商摸了摸玄霜的头,边走边说:“南忧国,在于一个忧字,而在我们一生中,我们追逐的从来都是与这个字相反的方向,可偏偏它又如影随形。这时我们多半会困顿,会彷徨。”
她又接着说:“可终有一天,或许是在一个阳光散满大地,万物在倦怠中固执着成长的日子里,你会发现,忧从何来?从心而来。所以,我们的一生,无非就是与自己的心进行一次长达几十年的对话,而这段对话的主导者从来都是你自己。”
清商说完,玄霜呆呆地立在原地,还没消化过来。吴忧则意犹未尽,听清商说话,真的是一件极其享受的事情。
你的喜乐,你的悲忧,最终都将构成一个趋向完整的你。
这里的生活方式和吴忧原来生活的地方没什么两样,只是人们生活的节奏更慢一些,路上懒懒散散,闲聊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他们都有说不完的故事,都在认真地享受着人生。
这里没有高楼建筑,偶有几辆自行车骑过,很像一个悠闲的度假村。
一路走过,看一棵棵的树木,春风轻轻拂过树梢。看一个个经过的陌生面孔,不经意对视时的微微一笑。看远处山峰上,升起的浓浓云烟。
已经无暇顾及内心深处的种种思绪,任谁身处这样一个地方,都很难不深陷其中。
吴忧好像突然明白了,这里为什么叫南忧国,南忧南忧,难忧,难忧……
大自然果然是最好的治愈者,吴忧觉得自己过往的生活过得真差劲。
突然间,又想起清商的话,与自己的对话其实就是与自己和解的一个过程。可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破碎不堪,所以往后走的每一步都满目狼藉。
她叫吴忧,她的妈妈希望她的人生都无所忧虑,可从她出生开始,她身边的人就都没有幸福过。
妈妈期待又辛苦地生下她后,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怎么治疗都不好,反反复复,后来身体也垮了,一个刚要完整的家,突然像一堆碎掉的玻璃,无法重圆。
记得是十岁的时候,那天小吴忧刚睡醒,肚子很饿,想去找妈妈,找了一圈,终于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到了妈妈。
妈妈也看到了她,笑着对她说:“忧忧,到妈妈这里来,乖。”
“妈妈,我饿了。”
“我们忧忧和妈妈一起走好不好?爸爸已经不想要我们了,我们,我们不能拖累爸爸了,好不好?”妈妈面色苍白地说着,目光是空洞的。
小吴忧想起昨晚爸爸和妈妈的争吵,说:“爸爸不会不要我的,他还答应给我买冰淇淋呢,爸爸是因为和妈妈吵架才……”
猛然间,小吴忧手里握着的手一空,眼前好像晃过一个影子,她闭了闭眼,等再睁开眼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她喊了一句“妈妈”,往楼下看去,小吴忧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妈妈,她忘了呼吸,忘了尖叫,僵立在那里。她的妈妈,阳台上跳了下去,就在她的眼前,就在上一秒。
小吴忧就这么站在那里,楼下聚集了一波人,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小孩,大声喊道:“你们看,吴忧站在那里,一定是她推下来的!”
这话偏偏传入了吴忧的耳朵里,她拼命摇头,喉咙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小吴忧看了看自己的手,抖得太快了,怎么也看不清。
没有人相信一个小孩会把自己的妈妈推下楼,可万一是不小心的呢?免不了有人会这么想。
甚至有一段时间,连吴忧自己都一度怀疑自己,一度厌恶自己。
毕竟没有一个目击证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未成年的小孩说的话可信度有多高,何况,那一件事后,吴忧有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十八岁那年,她的爸爸病死,抽烟,酗酒,劳累的工作,心里的病痛,这些累积起来的病症足够在朝夕之间夺走一个生命。
从很久以前吴忧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她的爸爸走前拉着她的手,哑声说:“我们忧忧啊,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一句话,让她撑着走完了往后好几年的路。
有时候她会想,倘若爸爸不爱她,重新组建一个家庭,那样她或许会更好受些,在她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幸福的,她本来就是要受惩罚的人,她不配得到谁的爱。
从思绪中抽离出来,那些过往的种种,都是一个个噩梦,不分白天黑夜的噩梦。
就在今天,她第一次成功地直视了这个梦。
到了清商家,三个人一起做了饭,清商没吃几口,玄霜吃了两碗米饭,吴忧的胃口也出奇的好。
三个人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玄霜又说到了我爷爷说,清商立马叫他打住。
清商说道:“你到底有几个爷爷啊,你爷爷怎么说了这么多话?”
玄霜哼了一声:“我就一个爷爷啊,他对我说的每一句我都记得。”
从玄霜今天的我爷爷说的频率来看,他爷爷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于是吴忧有感而发:“那你爷爷一定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
这话玄霜就爱听了,他笑着说:“那当然了!”说完,转而又垂下眼眸,说:“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啊……不好意思。”吴忧没想说到人家的伤心事。
很快,玄霜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没事儿,反正他老人家走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清商也笑着:“有些遗憾啊,没法见一眼天天被你挂在嘴上的爷爷,哎,我说,该不会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吧?”
“胡说!”玄霜气得站了起来。
清商无奈地笑了笑,见一旁的吴忧从“啊?”的表情,解释道:“我和玄霜不是姐弟,我俩都没有亲人,遇见也是偶然,我们两个都孑然一身,就一起住着了,这么说来,还算收养了这小子。”
说着,又转头对玄霜说:“来,叫一声母亲来听听。”
“你!”玄霜气不打一处来,看了一眼吴忧,哼了一声作罢。
吴忧笑着说:“说明你们有缘分。”
清商往椅子上倚靠着,说:“是啊,这世间的相遇离别,无非缘分二字,有缘自当诚心以待,无缘又何必忧愁。”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到了天黑,吴忧去洗澡了。
见吴忧一离开,玄霜立马对着清商嚷嚷:“你都几百岁了,头发都白了,还和我姐弟,还想让我叫你,叫你……哼!不要脸。”
清商笑着道:“那人家叫你小弟弟,你不照样乐呵地应着,你自己算算你多少岁,还说我?”
“我……哼!”玄霜说不过她,只得又作罢。
一会儿,玄霜又说:“我发现,你只要一跟那个吴忧姐姐,额……妹妹?唉,反正就跟她说话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还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人的人生,几十年,那个瞎说的温柔样儿,我都听不下去。”他一股脑地,摇头摆尾地说了一大堆。
谁知,人家根本不应他,转而说道:“我跟你说,以后在她面前别提灵力的事了,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只要陪她走过这一段路就好。”
“哦。”玄霜乖乖应着。
清商叹了一口气,心想,吴忧在她的那个世界里,或许从没拥有过什么东西,甚至一直在丢失。
所以灵魂才会随风流浪,无所栖息。
她自跨越千山万水而来,我便手捧遍野烂漫相待。
这天夜里,吴忧做了一个梦,梦见和来到南忧国之前相似的下雨天。
她撑着黑色的伞走在路上,依旧步履匆匆,不经意的转身,一瞥,看见了同样站在大雨中的女人。她也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只露出下半张脸,能看得出来是笑着的。她的手里拿着一张纸,不太看得清上面的字,但却莫名有种熟悉感。
吴忧突然想起自己好像也曾拿着过这样一张纸,那是她去医院检查的单子。
当时,她拿到这张单子的时候,情绪没有波澜,就好像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事和她终要走上的路。
“妈妈,我终于要走上和你一样的路。”
然后,她踏上了另外一段旅程,从这座城市的最高处一跃而下为起点。
突然,一阵风吹来,将那人的伞吹偏了一点,她看清楚了那张看,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又看不清的脸,那是她的母亲。
她是笑着的。
在吴忧的记忆里,她的母亲从未这样笑过。原来她的母亲笑起来这样美丽。
吴忧同清商和玄霜在一起度过好几个愉快的日子,把不太大的南忧国转了个遍。最后,
吴忧决定留在冬城山上,以后就生活在那里。也许以后还会远行,但这一趟就在这里了,就到这儿了。
清商笑着和她送别,没说一个字,你到底是谁?她们谁都没问对方。
好像谁都心明了然,又谁都闭口不提。
吴忧知道,也许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可她从来也不属于哪个世界,她也可以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南有忧国,一曰忧思,二曰思忧。
……
常忧常思,轮回众生。
勿思勿忧,和光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