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姨
我是发型师,有一间小小的理发店,他们叫我光头。
不过,我并非光头,我的头顶上留有一块碟子大小、比谁都稠密的黑发。但他们非要叫我光头。
光头便光头,我理解大多数人只喜欢看到想看的,爱看的。我亦认同“存在即合理”的哲学。
他们这么叫我很合理,我的发型也很合理。我记得职校老师的教诲:发型师要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尽管后来我知道这句话不是恩师首创,我还是觉得颇有道理,符合我们这一门的人对手艺的理解。我想许多人也许并不真正理解这句话。总之我不与他们争,他们是顾客,怎么叫我都行。
这是与我有关的生活的哲学。
说到这些顾客里,我有自己的偏好。喜欢的顾客里,有一个高中生,是他父亲带给我的,叫阿华。
之后每次都独自来,几乎不开口,拿眼神“知会”我,剃完掏钱走人,话不多说。
阿华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我也不是。他帮衬我三年,一直剃的板寸头,一直不给我添麻烦。
我厌恶的一个人,是个浑身散发汗臭的环卫工,又酸又臭,中等身材的外地人。到现在我都没问过他的名字。要说他是外地人不完全准确,干环卫有十几年了,鬓角斑白,皮肤黝黑。他四乡八里比我还熟,附近哪条小巷有什么店,哪户人家有几口人,清楚得很,还进化出一口难以察觉的本地腔。他喜欢我们这个地方。
我问他:“你江西的吧?”当时正给他刮胡子。他的胡子比铁丝硬,刮起来没那么顺手。
“咦,光头师傅,你怎么猜到的?你会看面相?”他听到我问话,刚想抬起头,被我一把逮住。我正忙着刮他的鬓角,剃刀锋利呢。
“你们江西人大多习惯吃辣,离我们近,这边江西人最多。”我站直身,出一口闷气。适才刮剃间无意瞄到他嘴里一口黄牙,红色的辣椒碎恶心地卡在牙缝里,叫人十分恶心。
“我是湖南湘潭的!湖南也吃辣。”他得意笑道,牙齿露出更多,不太整齐。
我讨厌他并非他外地人的身份,更非身为环卫工没半点矮人一等的拘谨。要来我也不好拒绝是吧,可穿着环卫工的马夹进店就影响我的生意啦,脏的,膈应人。明眼的都能察觉,别人有多嫌弃。
这些我无法对他言说。其实我多次想提醒他,最后还是作罢。有几次我故意摆出一副臭脸,希望他别来我店里。然而他完全看不出我吃屎的脸色。这该有多迟钝哪,那脸色连我自己闪过镜子都觉得有些过分。有时他还对我大讲笑话,自卖自夸。我就想:搁你这情商,活该一辈子收垃圾。
另一方面,我也从来不以身材歧视他人,但有一个胖子例外。他每次剪完总会对着镜子露出挑剔的眼神,是的,在剪完之后,不时对镜拨弄自己的头发,左瞧右瞧,似乎嫌这里太短,那里太长,拿起梳子梳两下,一下子把我苦心创造的发型全推翻了,着实令我不快。我又想:二十块钱的消费你还想我整出啥花样。
不过我知道,这些都是过客。我是无波的古井,我是有节秋筠,发型师源于生活要高于生活,不被俗人束缚,不被俗事困扰。
我跳到另一个维度。
几乎每个月我都去做义剪,去敬老院为老人们服务,去滨江广场摆椅子。我把剪发的摊子摆在一溜地摊的中间,通常我右边是卖布娃娃的,左边是摇波波奶茶的,再过去还有供儿童玩彩泥,打汽球的,更有团委组织,免费给夜跑的人派矿泉水的,总之十分热闹,我享受其中。
在滨江广场上,我剪过许多可爱的小朋友,有笑哈哈的老年人。他们也有中年人,有家庭宽裕的,也有上班一族盼着工资过日子的。他们不嫌我手艺低劣,他们图个方便。
每个月我还会送一次“外卖”,给郊外一家厂子做集体服务。
厂的老板木槿阿姨是我母亲生前的闺蜜,我叫她槿姨(似乎厂里的人都叫她槿姨、槿姐),七老八十的人还不退休。
我第一次去她花盆厂的时候,恰逢她巡视车间,银灰短发,脸上带着个浅蓝色口罩。我想不到,她是从哪里雇来这么一帮老年人在厂里,一个个慢吞吞,倒坯料,喷颜色,搬搬抬抬。不能说灰头土脸吧,好不到哪去,头发上永远浮了一层白白的灰,眉下鱼尾纹上永远有汗水冲刷出来的泥色小沟痕。厂房老,人老,是一条没有生气的生产线。倒是我,像是给他们带去娱乐节目似的,一下子活了过来。因为我到了,之前有报备需要剪发的人便都心里有数,可以歇一歇。(第一次以为我是什么人,有点紧张。后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看到我便不再露出警惕的眼神,大多反而笑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也知道我叫光头。
剪发的地方是办公楼大堂里靠近一株龙香铁盆载的角落,盆子是春节常见的大桔子青瓷缸,旁边搁一张刷过绿油漆的木凳子。隔着一道玻璃墙,能看到车间的入口。隔着大门的玻璃,能看到楼前的回车场。剪好一个,由文姐喊来下一个,矮的,胖的,虚弱的,干净的,邋里邋遢的,清一色头上都是灰。
有一个独眼的,长得老高,我要稍微踮起脚才能摸到他的头。有一个脊椎坏掉的,走路也好,坐着也好,永远弯着腰,一张枯瘦的脸永远朝着地板,像不该受到什么惩罚似的。
我说槿姨,你对工人还怪好的,给活干还包剪发的呢。她说,这样他们不用老是请假,这些人别看老实,常常请假请一天,谁剪发要得了一天?
我想也是。我一天能剪上百个,虽然从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要是槿姨自己头发长需要剪,她便是第一个剪的。我直接到她办公室去剪。她坐在一只皮墩上。我拿着仔细擦拭过的剪刀,小心、快速地帮她修着发脚。我手艺熟,一寸寸,小步快走,围着他转,立时银丝如针,簌簌落下。
“是不是黑发又见少了?”她问道。
几乎每次她都要问一问。
“老样子,发质还好。”
我嘴巴应付着,手没停下来,剪刀尖上哨哨轻响,啃食她变长年老的发丝。这时我常常能想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时莫名悲伤,她年老的身体,为何会长出这些花白的发线,想到我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有点物伤其类,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然而也只是一个念头,我转到她左侧,去剪她的头颅的另一边。槿姨的头小,巴掌头,没想到这么活络,能独自一人创出这么个企业来。
“甭管了,人一剪,这不就精神。我还就喜欢剪发,一剪一新,重头来过。你老妈在时会说,人要像剪发就好,重头来过。”
“她就不说了,死都死了,还从头来过。我妈就是话太多了。”
我对我妈做人的观念一向不太认同,她对我太严格了,管我做人,管我学习。其实她对谁都严格。我收起剪刀,留心槿姨的头发齐不齐整,还需不需拿剪刀嘴补一两下。还有,我妈她不喜欢我学美发。
“该死的不是你妈。”
“说是意外。”
“就是怕吃枪子……没长眼的,是仇人哪,不是夫妻吗?第二天还没事人似的照旧去喝豆浆。这是人?该有多狠心……话说你也该找个人结婚了。”
我听着。实在不想谈过去的事,老年人喜欢回头望,于事无补。我还没到中年。我妈都死好久了。
“最近厂里生意好吗?”我问道。
“老样子……对了,我请了新来的财务……阿文。”她大声呼喊。很快文姐从隔壁房间快步走来。
文姐五十来岁,比车间的人年轻些,鬓角收拾得利落,身为办公室主任,一身干练。后来我知道,除了她,办公室再没其他人了,是个光杆司令。
“欣妮呢,叫她过来一下。”
不一会,我还终于看到一位年轻的,脸色光亮的人了。我当时就想,她会不会是这里唯一的年轻人:心形脸,眉毛秀气,还有点小漂亮,只是脸颊隐隐有些不易察觉的斑,淡淡的,像是很难擦干净。
她来到后问声好,眼神人畜无害,安静地看着槿姨,等她问话。
“报表出来了吗?”与对待别人不同,槿姨的语气显着要温和几分。
“槿姨,库存还没清完,盆子太多,有些挨得太近,人挤不进去还怕它倒下来砸伤。而且,文姐,好多老鼠,这里一只,那里一只。”
“哎呦,你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还怕老鼠。你有没有注意看,可能就是同一只。”文姐听她提到自己,接话了。
我没想到小小文静的她竟有二十七、八,眼神看着怪幼稚的,以为最多二十三、四。心想:还怪会隐藏的嘞。
“文姐,我不怕。有大有小,它们窜来窜去的,有点吓人。”说话也前后矛盾。
“奇怪,仓库里不都清一色的盆盆罐罐,清野坚壁,没得吃怎会有老鼠。”我忍不住插了一嘴。
“都是隔壁厂流窜过来的路匪,时有时无,治了一批,又来一批,打腐败似的,没完没了。想着确实花盆也不怕它们咬,就没在意。”文姐知道我是槿姨的熟人,言语间客气。
“不是说了,咬烂纸箱也是浪费,还是放上鼠笼吧。”槿姨说。
“好的,槿姐,回头我拿几个给欣妮带去仓库。”文姐毕恭毕敬。
欣妮的眉头拧成结,眼睛只是看着槿姨。
“你去放吧,欣妮刚来不太熟悉,等下位置错了,诱捕不到不说,还让粗手粗脚的将笼子刮坏踩扁了。”这会我已经将剪刀梳子等剃具收了起来。外面的员工都还一个没剪,我是关了店出来的,急着回去,槿姨厂里的事不用我多操心。你们还别说,平时我守在店里,常常一整个上午蚊蝇没见半只,可是一到我出来吧,立马有熟客打我电话,急着问我什么时候回店啦,太久就不等啦,你怎么老是往外跑,这个那个。倒像是有什么大项目要往我兜里塞钱似的。
说实话,我不怎么缺钱。我的衣服都是有牌子的,什么迪卡农,361。我还有辆春风250,吃穿不愁。我每天早上去菜市场挑我喜欢吃的东西,新鲜的鱼肉蔬菜,偶尔还整点便宜的小海鲜。我提着几根菜看起来是有点吊儿郎当,不过也没什么啦。我沿着建阳路信步走去,在桔子酒店前等个红绿灯。这个红绿灯不长,刚好可以歇歇脚。从东面望出去,是市里最漂亮、最有气质的一条大街,毫无遮拦。虽说不是市里的主干道,胜在绿化繁茂,葱葱郁郁,修得洁净笔直。四车道的街面一直往前修,直至接住远处淡淡的小山峦,山的腰间还有一小亭,露出红色的一角,挺逗趣。我小的时候习以为常,大了就觉得它挺美。这山是我们这里的风景区,叫“伴江山”风景区。“伴”原来是“畔”,倒是后头人们改的,不知为何要改。而且吧,距离流过小城的寒江有三、四里路呢,“伴江”?
说远了。就说过了红绿灯,便是我理发店开的地方,挺大的一片自建房街区,巷子很窄,风比较凉。
这片常年比外面街区的气温要低上好几度,不过人烟却更稠密。他们常常质疑我将店子开在这种消费力不高的地方,都是阿猫阿狗,快递员,建筑工,修理工,刚毕业的小年轻。(房东们是不住这里的,大多另外购了豪宅。)他们那里知道,我这是将钓竿伸进鱼群里,钓不着还能勾着。
“你是没本钱吧?”我在滨江广场摆摊,欣妮走过来置身事外地奚落我,指指点点。
我讶异她在厂里装得清纯,原来挺会挖苦人。
我上下打量着她。她化了妆才出来的,估计想被人看。
她被我看得发毛,拉紧衣角微微侧过身去,露出嫌弃的眼神——胸不大。
“我有一套房子。只是犯不着在闹市区下重本。你没见过,很多店子的招牌没挂几天就摘掉,擦都没擦过。发廊店可不是一开就赚钱的,开了发现没啥人,完了,有些亏得跑路。我提醒你哈,千万别往卡里充太多钱,随时跑路的,那些人。”
她脸色一绿,眼珠儿滚来滚去。我心里暗笑,就觉得被我猜到了,她肯定被骗充钱了。充多少不知道。
“刚才那些人怎么敢让你剃的?”她又笑话我手艺不行。
“去发廊还不是一样剪短了事。”我说:“他们要求不高,何况不用钱。他们不来,下次去我店里可就要花钱了。”我没告诉欣妮,这些人平时也不去我店里。他们有自己熟悉的师傅,可能收费比我还低。我只告诉她,我做一次义剪,变相削减了同行的收入,他们肯定背后骂我。
“哪天想不开,我也来找你剪一次。”
“不用找,去槿姨那里,第二个给你剪……现在也行,反正这会没人。”我笑着说,又向她比划着剪刀。欣妮留的是披肩长发,发质细且黑,有光泽,像焗过油。其实不用修就挺好看。
我们后来倚在江边石栏上,对着半边幽深的江水还是聊了一些正经话。
“槿姨的厂子快倒闭了。”她说。
“你怕失去工作?”
她听完噗嗤发笑。
“怕她不发工资?”
“本来就不想工作,是爸妈硬将我塞给槿姨,说是历练历练。他们原想着槿姨顾忌,可能将我安排进行政,不想槿姨看了我的履历,大大方方说正好缺个财务,反正就几条数,一点收入费用,简单的。”
“你想啃老这是。”
“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不让我啃给谁啃呢。”
“留了很多钱吗?你还这么……年轻。”
“那能呢,没多少,他们在银行里做了几十年了,以后又有退休金,花剩下的给我没问题吧。”
“槿姨也赚够了,倒就倒呗。身后没人不在乎。”
“亏她关照你!她哪里有钱,仓库的货卖不出,又没有新订单。不过靠着厂房抵押些钱勉强周转。公户的钱快见底了,私户也要归零。我不知道她还有没其它私户,反正我知道的已经山穷水尽。”
“既是这样,还不赶紧关闭。”我好生奇怪。
“她无所谓,我问过她。说现在开心,反正亏就亏点,也不大亏,哪天实在无法周转,厂子给银行收去拉倒。”欣妮抿了抿嘴。
“你俩倒是一伙的:都无所谓的。”我笑着说。
“槿姨是不想老家伙们没地方去,我知道。都是跟了她好多年的。就说那个独眼龙,离了这厂,谁还要他,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真是够了。”
“他也有五十多了吧,还有老母亲?”
“现在有些老人长命得很,听他说老母亲还会扶着单车到处去呢?除非天上下刀子,不然风雨不改,这老人。”
“总得七八十了吧,还会踩单车?”
“扶着单车把子,慢慢推。以前会踩,后来骑不动就扶着,当拐丈使呗,估计是习惯了吧,经常出来的人在家里呆不住。总之还很硬朗,还出去逛,等你七八十了估计连剪刀都拿不动。”欣妮笑道。
七老八十还拿剪刀吗?我对未来没有规划。我早知道规划了也没用,像我妈,那能想到被我爸一巴掌送走。
最后一次去槿姨那里,正是她们准备要关厂的时候。她叫我早点到。我去到那里,听门房的人说,欣妮的爸爸昨天带人来看厂子了,准备厂房、地土拍卖的事情。我四处看不到欣妮,也看不到有一丝倒闭的悲情。大家倒是没活干了,东一堆,西一堆,闲人般站在办公楼前。这次每个人都要剪,说是槿姨说的。
“这是要累死我啊。”我嘀咕。
他们还是看着我笑,可能是笑我做完这个大单以后就没有了。我走进办公楼,槿姨和文姐意外地坐在那里,龙香铁盆栽边还是放着那把掉漆的凳子。我就问槿姨:“您剪不剪?”
“我剪,不过这次让他们先剪,他们等久了。”槿姨说。
“好呢,槿姨。”
“阿文,你叫谁先来。还有看欣妮准备好了没有。”槿姨吩咐。
“是,槿姐!”
很快就有工人进来了,也见到欣妮。欣妮她见到我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也是早知道我要来的。她提着一个黑色提包,包里不知什么东西。
我拿出家伙开始营生。
槿姨站在旁边看着我给她的工人理发,有一搭没有搭地说:“老范,今天轮到你第一个?”老范非常谦卑,被我剃着后脑勺本是低着头,还努力抬起眉说:“是,槿姐。”他其实看着比槿姨大出好几岁,有近七十了。
“你是和独眼龙一起来的吧,你,还有肥肉。”
“独眼龙比我晚一年,肥肉和我同年。槿姐。”
“肥肉怎么打算?以后。”槿姨问。
“不知道,槿姐,她自己都不知道。”
“你呢,回家也没啥事吧?”
“我到树下打扑克去。”老范轻轻笑道。
“挺好的,那挺好,闲了。”话说完,我也剪完了。老范起身要走。“等一下……”槿姨按着他的肩膀说,她看了一眼欣妮。欣妮唰地拉开包子拉链,摸出一个信封交给槿姨。槿姨递到老范手里:“这个你拿着。”
“槿姐…...”显然老范没料到还有这个,知道是钱,神情有些不同,点点头,从槿姨手中接下信封走了。
紧接着来的便是独眼龙了,我最有印象的人。他每次经过玻璃门,都要把腰弯一弯,虽说直着走我看也还不至于撞到额头。
“独眼龙!”他还没坐下来,槿姨便唠上了。
“槿姐!”独眼龙对她笑道,这人不笑还好,一笑看着便有点恐怖:好的那只眼瞬间外突,坏的那只眼不停翻白,皱纹全往上走。这要在大晚上能把人吓软。
槿姨对他倒是蛮有兴趣,说:“你坐你坐,让光头给你理个俊的。我听老范说你比他还晚一年进厂?”
独眼龙摸着凳子坐下来,屁股还没着凳,没坐踏实,便说:“他瞎掰,槿姐,我和他同年的,九四年三月。他二月份来,肥肉五月。他只是早我一个月,老说我晚他一年。”
“还是三分短?”我问。
“剪短碎。”他转过头来,头是尖的。
“我记得你们仨是同一年的,也是最早的一批,这一批就剩你们三个还在厂里了。”
三分短是最容易打发的,用电剃刀套个三公分的发套,在他头上跑一遍就结,爽爽利利。我解开披在他身上的围布。他竹竿般直直站起来,要顶到天花板。
“老母亲还常去踩单车吗?她老人家身体还好?”槿姨向欣妮伸手。
“还出去,槿姐。不听劝的。”独眼龙动作迟疑,想了想说道。
“这是给你的,买点吃的给老母亲。”槿姨又不放心似的转而问欣妮:“是他的吗?”
“是,上面专门写了他的名字。”
显然比别人的会多一些,我想。我有点羡慕,信封挺厚,有半公分。
“槿姐,我……其实还干得动,厂里一个人也不要了吗?”独眼龙压低声音说。
槿姨勉强笑了,说:“我也要滚蛋,你说呢。”
“好的,槿姐,我明白,我先走了。”独眼龙弯着腰走出大门,又站直了,真是高。
文姐在外头见完事,便又急忙唤了下一个过来。她是一点都不让我休息啊。
不用说,这个是肥肉。文姐是按进厂年限排的先后。
肥肉其实蛮结实的,肉多却不肥。她比老范和独眼龙可年轻许多,与文姐倒是差不多同龄,恐怕很小就进厂了。她长着国字脸,鼻子眼睛都大,腰圆臂粗,大水桶般,又笑呵呵的,一看便是很能干家务活的。她这样的人出去不愁找不到工作,光家政就很好赚,一天几百不是事。特别是那些住高档小区的业主,周六周日喜欢雇人上门搞清洁,那些不入厂或入不了厂的中老年妇女便跑去干这个散工。她们干习惯的人,会干,也懂得怎么干。家政公司打着广告:“给我两小时,还你一个明亮的家!”明亮比清洁更好。
“槿姐好。”她笑道。
“还是照原来的剪短?”我伸长手为她披上围布,扎好脖子处的绳结。她的脖子瞧着也比常人的大许多,围布颈部用于扎紧的绳头明显见短了。
“老样子。”她笑起来不见半点机心,我想可能这便是她能轻易长肉的原因。
“我记得你刚来还是小媳妇,第一天工衣就被别人偷了。”
槿姨打趣道。
“槿姐还记着,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食堂里被老魏骂过。”
“他骂你啥了,后来回福建的老魏?”
“槿姐,就是歪嘴巴那个,说我打的米饭太多,吃不完要拿擀面杖塞进去。”
“他就口硬。你没来之前,他得了面瘫,半边脸动不了。我去食堂看到笑死了,叫他赶紧去卫生院瞧瞧。他没当回事,说是前一天晚上给风扇吹的,也不疼,就是嘴唇硬,合不拢。已经擦了活络油,过几天会好。我说你喝水都漏还说不要紧。他对我点点头。结果不当回事,过十几天才急了,才去看,已经晚了,治了好久,又吃西药又中药的,嘴巴还是歪了,笑死,好在那时他早有了媳妇,儿子也不小了。”难得槿姨笑得这么欢,一边擦眼泪,瘦瘦的身体一边微微晃动。
欣妮却是不笑的,仍只是安静地对着槿姨看。我想是因为老魏这个人她不认识。
肥肉同样拿了信封走了出去。员工一个一个来,每个人都剪了发,都拿了钱。等到他们都剪完了,槿姨才自己坐到凳子上。
终于轮到她了,没想到这一坐倒有点不自在,眼睛四处睃巡,一转头却又发现员工们都站在办公楼前,隔着玻璃看着她不走。老范,独眼龙,肥肉,阿春,陈伯……没一个走的。
“怎么还不走?还等着我请吃饭不成。”这时文姐早进来大厅里了。槿姨便对她说:“去,把他们赶走,都散了,钱也拿了,头也剃了,自谋生路去,树倒鸟飞还不懂!”
文姐快步走出去,劈头盖脸说了众人几句。所有的人这才姗姗离开,慢慢走向厂门。
“还想干吗?”文姐回来,槿姨便问她。
“没说什么,一个个没话,都走了。”文姐说。槿姨想了想,没话,便说:“你最贴我心了,这份给你。”她说着,往自己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给文姐。文姐的眼眶一下红了,默默接过。
“欣妮,你虽刚来不久,但是也帮了我很多,这个是你的。”她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欣妮忙走近双手接过。
“还有你的。”她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也有?”我想我又不是你的员工。实则我心里很想拿的。
“连这次费用都在里面,就不另外拿了。”她说。
“槿姐,你自己……有吧?”文姐突然说道。
“哪有老板给自己发的。”槿姨笑道。欣妮的信封还攥在手里。“槿姨,我才来几月,要在别处还没过试用期呢,这个信封我不能拿。”她要还给槿姨。
“傻的,这是槿姨给的,有什么能不能拿的,回头我还有礼品让你带回去呢。你这孩子不错,快收好喽。”这时大门口突然响起了嘈杂声,刚刚离开的员工们竟又堆在一起跑了回来。
槿姨闻声看去:“怎么又回来了?”
文姐人又是快步跑出去,拦住他们,很快转头在门外看向我们。我解开槿姨身上的围巾,和欣妮偕同她一起走了出去。
回车场上的风刮起一层薄薄的灰尘,场上也没啥东西了,干干净净的。
“槿姐,他们说要和您合个影。”
虽然大合照里没有我,但每个人都是我的作品,我理应要一张,镶在玻璃框,挂在小店里。
后来我还和我的顾客结婚了,是谁呢?不用说了,就是欣妮。结婚前欣妮说服我,应该去狱里看看我的父亲,那个让我出《谅解书》因而逃过一死的人。
我们去了,他竟无意中问起槿姨的近况。我和欣妮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