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舞者
厚重的丝绒幕布垂落在舞台的后方,一束白色的灯光洒下,落在舞者冷峻的脸上,她乌黑的头发泛着丝绸的光泽,绾在脑后,眉眼之间盈满了万千思绪。
她脚下的黑色舞鞋,在地板上打出了铿锵有力的节奏,像是心灵的震颤。又像是飞奔出去的烈马,一去不回头,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消失,可能是去了遥远的天国。
一组吉他声响了起来,整个舞台变得热闹起来,舞者火红的裙摆突然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随了时间流淌的节奏和音乐里上下纷飞,她百变婀娜的手势,更像是整个表演的灵魂,像是一种无声的歌唱。
无数次了,费尔娜达的身影总是不分来由,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利奥的梦境里。
革命失败后,利奥就被流放到遥远的雪国,在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劳动中度过。和利奥一起来雪国的这一批流放的犯人里,大多是当年高举右拳,高唱国际歌的国际主义战士。那时他们年轻,为了自由和理想而战斗,曾经鲜衣怒马,四海为家。
利奥在战犯营里认识了费尔娜达,他们都是来自赛维利亚的同乡。他们一起劳动,一起在漫天风雪的世界里,怀念故国湛蓝的热情的天空。曾经在他们心里无比亲近的地方,无比热情的地方,在日复一日寒冷的劳作中,变得越来越远,直到模糊成了一种意象。
利奥又拿起了红色的小册子,在雪国,所有人每天都要拿出红色小册子大声朗诵一边,把雪国领袖的话牢记心间。
利奥用劳作换来的微薄的收入,攒了好久,翻过一座大山,去镇子上买来了笔纸。只有在深沉的夜晚,利奥拿着笔的手颤抖了,他在纸上写下了故国的文字,如果不写,他真的怕忘记。一行又一行的西语长诗,用那些遥远的记忆,描绘着那里的天空,海洋,舞蹈,音乐,和爱情。
下午五点,利奥收了工。他和费尔娜达去了一片人迹罕至的白桦林里,就那么席地而坐,利奥从厚厚棉衣里掏出了昨天写好的长诗,看着费尔娜达,念了起来。在这一片林海雪原里,回荡着一种遥远的声音,仿佛只有利奥和费尔娜达可以懂,那些字节和韵律,是与生俱来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的。突然费尔娜达站了起来,高举双手,手指幻化成鲜艳的花朵,厚重的棉鞋打不出遥远的节奏,笨重的棉衣没有飞舞的裙摆,她就这么扭动着,只有利奥能看得到,她此刻已经绽放成了塞维利亚的花朵,在冰天雪地里无声地开放。
“要是有一把吉他就好了。”利奥说道。
“别瞎说,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可不得了,你偷买纸笔写的诗一定要藏好,不能被他们看到。”费尔娜达的神情突然紧张了起来。
天空渐渐暗淡下来,雪地泛着蓝光,利奥和费尔娜达赶紧回到了生产队里。此后他们一有时间就偷偷跑到白桦林里,利奥大声的用西语念他写的诗,费尔娜达在雪地里舞蹈,用脚踩出利奥心里的节奏。仿佛那个世界与世隔绝,是一片承载着活下去的希望的净土。
皮特鲁斯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流放来雪国的战犯都归他管。皮特鲁斯已经六十多岁了,战争年代受了伤,自此丧失了性能力,他没有子女,也没有结过婚,好像一部国家机器,把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雪国。
在雪国的高压政策下,皮特鲁斯监视着那些战犯,没日没夜的干活,背诵雪国领袖的语录,不许用西语,每周去礼拜堂忏悔自己的罪行。
时局总是在变换的,在遥远的雪国山村里,每一次政策的变化都像是一个惊天的霹雳。政策下达到了生产队:每个来到雪国的战犯,如在雪国与雪国公民婚配,在丈夫或妻子一方的担保下,可以获得自由。
消息传来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曾经的战犯们都是有主义有信条的战士,为了理想与雪国战斗,战败后以战犯的身份来到这里,远离城市,思想禁锢,自由已经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永远不可能懂得自由的珍贵。
许多战犯都选择了当地人结婚,一时间,战犯与雪国的婚配成为一种流行趋势,只要是雪国的人,无论老少,都成了流放战犯们的抢手货。
在马场后面的草堆里,风直往利奥的领口里灌,他紧紧的抱着费尔娜达,感受着费尔娜达澎湃的胸部隔着厚厚的棉衣挤压着他的胸膛,他们热烈的接吻,像是末日最后的狂欢,在凛冽的雪国寒风里,费尔娜达湿润的唇好像氤氲着塞维利亚的热烈,她的温度,她的气味像是一只巨大的翅膀,包裹着利奥,隔绝了雪国,带他去遥远的南方,自由的飞翔。
他们是两个格格不入的人,无疑在当时的情形下,两个战犯的相爱是没有好结果的,在人们想方设法获得自由的时代,他们要往禁锢的更深处游走。
“利奥,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费尔娜达,那我们就跑吧,跑出茫茫雪原,朝着南方……”
“利奥,我们跑不掉的,我听说之前有过逃跑的人,很快就被他们抓回来了,被处以了极刑。”
也许是绝望,也许是在绝望里唯一的盼望,费尔娜达和利奥疯狂的做爱,用这些短暂和剧烈的欢愉,来掩饰逃不出的宿命里的悲伤。
一只黝黑的眼睛,在黑夜里观察着草堆里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生产队照例开会去分配生产任务,皮特鲁斯深刻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
“昨天,在我们的生产队,发生了令人不耻的事情,我想当事人应该知道我所指的是什么,我希望他们能会后来我的办公室,接受组织的审查。”皮特鲁斯说道。
天空阴霾,飘着雪花。雪国的天空好久都没有那种晴朗了。几只鸟雀在白桦林里飞走了,在寂静的树林里激起了一丝震颤,最后又回归平静,好像刚才的震颤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利奥和费尔娜达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在雪国是要以“流氓罪”论处的。利奥在午餐前照例拿出了小红册子,读了一遍,然后把它撕得粉碎。
吃过午饭,他没有去生产队劳动,从床底抽出了一只箱子,掸了掸上面的灰,里面有一件塞维利亚的服装,利奥脱下棉衣,换上了带肩章流苏的衬衣,黑色的紧腿裤,皮靴。向皮特鲁斯的办公室走去。在凛冽的雪国里,利奥的身体显得如此单薄。雪落在他肩上的流苏上,又被挂来的风吹散了。
“皮特鲁斯,我是来认罪的,我承认我犯了流氓罪,只是费尔娜达是被迫了,请你把我抓去审判吧”
“利奥你走吧,带着费尔娜达,我可以帮你弄一张通行证,离开这里吧,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利奥有些诧异,背后冷汗直流,他万万没有想到皮特鲁斯会叫他逃跑,还帮助他逃跑,他本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利奥朝皮特鲁斯深深鞠了一躬,肩上的流苏随着他身体摆动。
“利奥,你看起来,真像个战士。”皮特鲁斯说道。
利奥走出了皮特鲁斯的办公室, 眼眶有些湿润了,他的情绪变得复杂,他做梦也没能想到,他可以离开,他现在只想马上去找费尔娜达,想马上,逃离。
“你都听到了,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皮特鲁斯回头一笑。
费尔娜达从后面的房间里走出来,含着泪,嫣然一笑。
利奥回去才得知,费尔娜达已经逃走了,利奥也没敢再仔细打听,收拾起行装,拿了通行证,开始逃亡,并沿路寻找费尔娜达的痕迹。
路途遥远,白雪茫茫。利奥一路都是那么慌张。他害怕再发生什么变故被抓回去,也急切的想找到费尔娜达,她为什么逃走的那么匆忙……
三年,一路南行,利奥终于回到了塞维利亚。路人诧异的看着这个行为装束怪异的异乡人。直到他用古典气息的旧时西语向人问路,他要先去政府部门报道,作为一个从雪国逃回来的战犯。
他说的那种语言,也仅存在于老一代人的记忆里了,雪国的文化侵略,体制改革,教育改革,旧时的西语已经逐渐向着先古的方向远去了。
他感觉塞维利亚已经变化太多了,新的政权,新的自由,新的麻木。已经不是他离开是高举右拳,高唱国际歌的时代了。
利奥多方打听,也没有费尔娜达的消息……她好像就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只是她也时常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利奥的梦境里。在雪国的白桦林里,利奥念着他新写的诗唱,在风中飞扬,费尔娜达扭动着身体,踏着塞维利亚式的舞步,在土地里成长。
利奥回来之后,被政府部门安置,进了文史档案馆,整理一些史料。他喜欢坐在在落满昏沉的书籍里,厚厚的纸张,像是黄金时代,在历史里飞扬。大航海时代的资料,无敌舰队的历史,被堆在角落里,利奥更像是一个废品收购站的工人,忙着回收,忙着废物利用……
费尔娜达在利奥走后,在法理上,她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了。皮特鲁斯通过对外宣称利奥和费尔娜达执行生产任务时失踪最后不了了之。在那个人言可畏的时代,没有人敢对组织的决议的结论,有什么异议。
当然利奥的逃亡,是费尔娜达有意安排,她留在皮特鲁斯身边换来了通行证。对于一个“不存在的人”皮特鲁斯当然自然也不会当人对待。皮特鲁斯白天拿着红色小册子,带领大家投入生产,像一部机器,不知疲倦,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为了祖国。晚上面对费尔娜达,他战争时代的伤却让他更加的愤怒,他经常用手指来代替性行为。每一次费尔娜达都火辣辣的痛,一遍一遍的哀嚎,求皮特鲁斯停下来。皮特鲁斯听到这些哀求,反而更加兴奋了……
整整十年,世界巨变。强大的雪国崩塌了。没有了高压政策,没有了红色小册子,没有了生产队,进入了自由经济的时代,雪国也萎缩成了一小块。过去或依附或从属于它的国家纷纷独立了,走上了自裁自决自由民主的道路……
皮特鲁斯继续留在当年的生产队里,成了被国家遗忘的人,靠一点补助金勉强度日。
后来在一次人口普查中,县警队员发现了费尔娜达,当时国家高度重视,对于他们过去政权,过去时代造成的错误,要给予一定的补偿。皮特鲁斯接受了法庭的审判,被判了刑,关押在马场后面,现在盖成了一座监狱。
费尔娜达自由了,她领了政府的赔偿金,以及办理了护照和签证,可以回到塞维利亚了。
她恍惚了,她突然发觉,塞维利亚在她脑海里已经模糊了,这个曾经支持她度过无数困苦岁月的意象里有利奥写的古体诗,有吉他声,有飞舞的裙摆,有黑色的舞鞋。在自由的一刹那,无比强大的东西,也会崩塌。
费尔娜达用赔偿金在雪国办了舞蹈学校,这种舞蹈在雪国风靡一时,在禁锢之后的时代,一切自由的艺术,都会蓬勃生长。费尔娜达教出了好多学生,带着她对旧时塞维利亚的坚守,这是她们民族的灵魂。
费尔娜达最得意的学生,叫加西娅。她天赋般的感悟力,能够最大程度的理解舞蹈里的抗争与自由,爱情与感伤。她像极了年轻时的费尔娜达,一头乌黑的秀发,明亮如闪烁星辰的眼睛,修长强壮的四肢。
加西娅被选入国家艺术团,代表雪国,去塞维利亚表演。加西娅兴奋极了,她能去舞蹈的故乡,她自从遇到了费尔娜达老师,就听她讲过好多塞维利亚的故事,那里的艺术传统,在遥远万里的南国,那里是加西娅心里最神圣的殿堂。
文化部长利奥,带领一众人等来到大剧场。利奥听说是雪国来的艺术团,心里总有割舍不掉的情感。厚重的丝绒幕布垂下,四周的吉他手们起手弹奏,舞者从幕后走出。乌黑发亮的头发,红色的裙子,向天空张望的眼神。
费尔娜达,利奥在口中默念,他觉得仿佛此刻是在遥远的梦境里。舞台上下起了雪,长出了高耸密集的白桦树,天空里浮动着年轻的诗句,费尔娜达在漫天的风雪里化作红色的火焰,在利奥的心里,在利奥的眼前,无声的歌唱……
演出结束后,塞维利亚举办了欢迎晚宴。
利奥站在门口,换上了就时代的服装,肩章上的流苏,皱纹在脸上,浑浊的眼珠里,点燃了光芒。
加西娅带着老师入场,利奥远远的看到一个身影,无数次曾在他的旧时岁月里悠扬,无数次曾在他的梦境里随风飘荡。
费尔娜达远远的就看见了利奥,她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就好像他们昨天刚刚见过一样,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别过一样。只是他们都老了,经历过旧时代的人,都老了。
晚宴结束后,利奥邀请费尔娜达上了他的车,想带她看看现在的塞维利亚。
“部长,我们现在去哪?”司机问到。
“绕城开吧,开慢一些,慢一些。”利奥回答。
他握着费尔娜达的手,他们透过车窗,看窗外的风景一幕幕掠过,那些城墙那些灯火,只希望,慢一些,再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