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是个好女孩
金莲，是个好女孩
——I 武大，如是说
【1】
起初，我是不应允这桩亲事的。
可尘世有太多律令，轮不到我回绝。何况，她只是个女孩。
大概，谁看来都是荒唐——第一次见金莲，竟在掀起她红盖头时。她比王府老妈子所描述的还美。我居然地迟疑了。但一想到，她此刻成了我的新娘子。恍惚中，又添了些庆幸，又不该庆幸。
我似乎快忘了，那一夜，金莲，是在怎样的静寂中度过。
她着一通红衣，侧了玉体，紧偎床帏掩面不语。我忍住醉意打发走一众看客，吹了烛火，就睡在一墙之隔的偏房。
一整宿，我被房轩外，皎样月光，打疼了眸眼。泪落，不眠。
金莲，或许，亦如是……
直到临了，咽下砒霜那刹，大火烧了心。我才蓦地想起来，打成亲那夜以后，似乎金莲，再没怎么笑过了。无论是在清河，还是在阳谷。我知道——
不笑，便是哭……或许，因为我……
【2】
我，天狗座，武大。会做炊饼，喝药贼快的武大。
人皆诨称三寸丁谷树皮。而在水浒世界中，人又送我绰号“武呼伦”。
谤我，污我，辱我，都可以忍。
但若对金莲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这绝不行。
所以，后来我带着金莲搬到了阳谷。
一样炊饼营生，一样流长蜚短，一样暗无天日。
所以随遇而安了。有人的地方，到哪儿都一样。
我想开了。眼耳不闻即为净。
人啊，总是见不得别人好。所以他们深陷泥潭而自甘堕落又总想着把他人拉下水摧折别人美好。这种流俗于人类社会的第二本能……
嗐，不提也罢，想开就好。
我不想再解释什么了，解释多了就成了掩饰。
而掩饰，在他们眼里，就是签字，画押，招认。
继而，终身囚禁，永无昭雪。
金莲，她是个好女孩。一直都是。无需世俗的牌坊与证言。
我打心底里知道。
【3】
舍中消夏，不事炊忙。闲以作记——
『二十日，晴。
具体来说：政和三年五月二十日下午一时一十四分，距下一分还有一秒。晴。
金莲就在我的身边。所以，我记住了这一秒。
在这一秒钟的时间里，什么都会发生。
炉火会冷却。炊饼会冷却。为你新沏的茶会冷却。甚至连你，不经意间划伤到我的眼神也会冷却。
在这一秒钟的时间里，什么又都不会发生。
房租在涨，面粉价不跌。他们嘴里还是含着杀人刀。
你依然不会爱我。
而我的心，也始终不会换了热忱。』
【4】
我从没想过。
原来婚姻会这样复杂。尤其，没有爱情的婚姻。
我还傻傻以为。
经营一段婚姻，只要一个人，单方面地，无悔付出就够了。
可这还不够啊。一厢情愿，在某种层面来说，等同于自我感动。
而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所以，我总能察觉到，金莲想逃。她回避我的眼神，总在试图告诉我，她不爱我。
而这一切，我只归究于男人那该死的第六感。
有时，我会痛恨我自己。
如果我能，长得再高大点，生得再俊俏些，再识字读书有些才情。那样会不会就能住进金莲的心里！
成亲之后，我爱上了酗酒。在金莲找不到的地方。当然金莲也不会找我。接着，我会等消了醉再回。金莲不喜欢酒味的我。
或者，不用修饰语的我。
我很清醒，只有在酒精麻痹的作用下，我才能短暂地骗过自己：
终有一天，金莲会认可我的好。
【5】
有很多人觉得我卑微。我不这样觉得。
爱，本就是一意孤行的。
我记得那时候，有那么些日子。大抵是，受王干娘所托做女红的几日。
金莲爱上了照镜子，画与从前不一样的妆。
她的双唇，被胭脂花片染得通红，整个人儿都显气色。她终于穿戴上了，我为她置的新衣与镯子，像个仙子。
我就悄悄躲在她身后，大约六尺之外的门角。
咫尺相隔，却又望眼欲穿。
她若回头，我就转过身去。生怕被她看到，被她误会。怕她会更加讨厌我。
和金莲相处以来，很多时候都这样。
我敬称她为娘子，她从不叫我相公。她总是给我冰冷，从不让我接近。
为何同处一檐，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可我，偏就痴恋她，拒我于千里之外的傲慢高冷。痴恋她，呼来喝去嘱我端茶递水的盛气凌人。痴恋她，占据并肆虐我一整心里的喜怒哀欢。
在我心上，她就是女神。我爱她，胜过人间无数。
所以，一刹儿不照面，我就会恹染相思。
其实我也知晓。她的心里从未给我位置。
她的心上或许早已住进了某人。
那人或许和我同姓。或许和我同在清河，同在阳谷。但，不会有我的影子……
我忽略了她，亦亏欠了她太多，太多……
我知道，一定是我不够努力，所以才一直走不进她的心。
我能做的，只有一直走。或者——
除去“一直”。
【6】
世上的事总是蹊跷。
涉及男女关系的纠扯则更甚。
不配拥有爱的人，偏偏爱上了个不该爱的人。
配拥有爱的人呢，又偏偏与对的人遇得太迟。
金莲是个好女孩。或说，世上从没坏女孩。
如果世人非说，金莲是坏女孩的话。那一定是跟了我她才学会了坏。一定是这个社会泯灭了她的好。
这样的话，所有的罪恶就由我来承担。
我想，我该原谅，该放手，该成全。
再后来，再也没有后来。
金莲端来的药碗离我的嘴唇只剩0.2公分。
我只想用尽我此生最后的气息，去迎合她的演出。哪怕拙劣的演技，终还是被苦呕与心痛层层剥露。可临了，我还是很高兴——
那已是我一生唯一，能最接近她的方式。
金莲是个好女孩。
只是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遇见了错的我。
——她，没错。
【7】
阳世对金莲的抨击已是沉重。
可到了冥界还是如此。阴司，欲判她有罪，打入阿鼻。
我匍跪于阴天子前长辩曰：“杀武大者，非金莲也！”阴天子又问杀汝者谁，一殿哗然。良顷，经一番思忖，我咽声而言：“乃自杀！”，遂满堂阒寂……
阴天子似感慨状，与众鬼道：“呜呼，唏嘘。此人必亦是天狗座，放了罢！”于是准我、金莲投胎转世。
转生前，我佯装喝下孟婆汤。
孟婆摇了摇头，我铮然曰：“如若让我忘了金莲，那样做人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做个野鬼孤魂，整世游荡于弱水河与望乡台！”后经阴天子恩许，奈何桥上，得孟婆放行。
我转生了。又历经了好几世轮回。
转世之身的我。改了姓名，换了身份，易了星座。
高大了，俊俏了，也识字读书有了些才情。
可我，再没碰到过如金莲那般，一个能让我甘愿付出一生的女孩。
我，还在终其一生，一生生地去找她。
【8】
逢人烟处，我还会，时不时地提及。
说说我和金莲，那一桩桩，外人听来无味的往事。
而我则会深深，跌入回忆长河，自顾自地，傻笑不止。不记今夕何夕——
仿佛，我又回到了，二十日，晴。
具体来说：政和三年五月二十日下午一时一十四分，第五十九秒。晴。
仿佛，金莲还在我的身边……
我想，我还会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去呐喊，去申辩，去宣告整个世界：金莲，是个好女孩！
每每周遭众人听言，总是笑我。说我东一句又西一句的，没听得她一个好处。
我讷讷然，只淡淡解释道，是我嘴巴儿笨表述不好的原因。可不论如何，我的金莲啊——
她就等于好。
她哪里都好。
嗐！爱的世界，你们不懂！
…… 2023.4.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