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爱情
爱情?你说爱情?这是一个宏大的命题,这是一个具体的命题,这是一个历时的命题,爱情,以它独有的生命力,亘古弥新地存在于人类的视野里。可是现代性的爱情是一种疾病,所以今天,我不谈爱情。
可是爱情,告诉我,我为什么憧憬?
我知白马只驰骋于童话的天地,现实是一片狼藉。我们总是与幸福擦肩,被永恒流放,不知要前往何方却业已迈步,终于在世事艰辛中身陷囹圄,寸步难行。当生活悲剧大行其道,爱的忠言便如鲠在喉。可我们味同嚼蜡的现实,太渴望一场盛大的交织和渗透,哪怕仅仅是震荡。当奥林匹斯山的钟声响起,宇宙之酒洒向狂欢的人群,人们舞之蹈之,用感性编织爱情桂冠,把彼此奉上信仰的神龛,迷醉于非理性的浪潮。在对方灵魂的湖面,我们欣赏着的却是自我的倒影。
可是爱情,告诉我,我为什么卑琐?
如果愿意,我们可以以任何一种面目和对方相见,我胆怯的心乔装出张扬的神情,我卑微的灵魂盛满壮烈的情歌。但当我看向你的那一刻,所有的逻辑开始崩塌,我攻城掠地,却节节败退,我身披甲胄,而溃不成军。毫无理由地,我爱上你,爱得惶惑,爱得矛盾,爱得壮烈却无言。在时空的尽头,地球摇摇欲坠,我站在宇宙里,凝视渺小的我,普通的我,孱弱的我,一生中可能面临的最宏大的命题——爱情。我已错过一万次钟声,而这一次,我用手拢住这真空的火焰,祈祷它不是眼前空洞的幻觉。
爱情,它在充盈的时刻简直碾碎了我的心。我像沙漠一样干瘪,爱情却涨满浪潮,一浪一浪的心绪挑逗我,吞没我。我笨拙的爱让我的脑海里回响着无字的诗,我张开口,却呓不能言。于是,我多么希望在身上长出一棵玫瑰献给你,这样不要有荆刺的玫瑰,来替我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
爱是抽象的,它悬于高空,浮于远洋,像童年的风筝,投下满地无法挽回的光景。当爱情的倒影投射在心尖,古老的寓言感召着我走出洞穴,于是我发疯似的想要为它找到一个附丽的载体。于是我问,爱情?什么是爱情?爱是费列罗,爱是白床单;爱是我的指端触碰你肉身之际的震颤,爱是我的意识指认你的灵魂;爱是发端、埋藏,然后缄默,然后磅礴生长;爱是死去活来的空梦,是心甘情愿的沉沦;爱是梦里恍惚的一抹影子,是我渴望出走的心和犹如朝圣的远行;爱是流星划过长空的瞬间,就连影子都奋不顾身地砸向地面,爱还能是什么,爱还剩下什么……爱的尽头,我由衷的默默无言,意义太沉重,反而错失了恳切。我只是开始期待每一次落日。当爱变得具象之际,似乎成为唾手可得之物,却挑衅般地向我露出利齿。我在爱情里看到悲哀,或者说,某种死亡的倒影。我知道,爱必被引渡向一场双向狂欢,又或者自我献祭。所以当我再次凝视我的掌心,那里没有爱,爱永远抽象,永远是形而上的神圣,我的手心中捧着的,始终只是我自己的心。
受伤?你说我会受伤?可笑,我何曾害怕受伤,爱情是一种欲望,我渴望它的派生,它的波动,它的灼热,它的深刻,最不济,我渴望它的教训。走入赌局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人生短暂似朝露,多少人缺少的正是这一份不假思索。我得到,就必然承受面临失去的代价,这是人生,这是宿命,这就是我们人类,最捉摸不透也顶礼膜拜的爱情。
我勇敢,可是爱情是一根刺,它扎进了我的某部分,心脏或是灵魂。我被蛊惑,于是我变得像羔羊一样软弱。为什么花长于地面而非绚于高枝?因为它要在沃土里深深扎根。而此刻,爱情之花握住了我的心脏,扎进了我的灵魂,吸取着我的心神。
爱情,告诉我,我为什么悲伤?
我看向恋人的脸庞,那里写满了漂泊,可我知道我只是一株蒲公英,纤细的,在风中等待着、摇曳着、战栗着的蒲公英。当我吸收了爱情的甘霖,我的心肿胀了,都说爱情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可我的脚步却因此变得沉重,这一刻我多么渴望驻足,我变得迟滞、踌躇,只因我欲念繁盛。于是我的眼角感到酸涩,我的心嗅到了危险气息,却不愿逃离。我是我即将面临的悲剧的谶语,爱情是我最后的证词,甘愿为所有的伤痛做出伪饰。正如我悲凉地阅读你,我惶然深知,你的心不会永远属于我,你的目光里是山远水长,是我永远无法奢求到达的远方。
所以结局早已注定,刻舟求剑,然后,南辕北辙。我把自己的心连根拔起,才发觉植物连痛都无声,只连着一片血和泥。在你离我远去的那一刻,你的面容变得模糊,而遗留下的感觉又是那么具体。我于是又问,爱情是什么?这一次由我来听自语的回音,爱情是落在阳台的鸽子。是玻璃窗外的春雪。是曦光和薄暮。是的,当我两手空空,我质疑爱情原本就是伪命题。不,如果爱情无可证实,那么它也同样不可证伪,我不信爱情就是简单的彼此愚弄,并以此为乐。
你看,你又在矛盾,又在较真,可我早说过现代性的爱情是一种疾病。疾病袭来,人如山倒,疾病褪去,人又披上智识的外壳自给自足,自娱自乐。爱情啊爱情,我想你只是我脑中幻象。
于是,当恶疾发作业已成为历史,我想将它束之高阁,可是什么仍在心底汨汨流淌?竟让我连血液都涌起逃离的欲望。爱上你的时候我是一只孤独的鮟鱇,只愿为你点亮一束光,而现在,当你远去,孤沉沉的大地坠落,无数回忆轧倒了我,我站在原地,感到年迈爬满身躯。
爱情,我承认你不仅是一种疾病,还是一剂毒药,更是孩童罪恶的玩笑,那么你告诉我,我为什么痛苦?
是因为你依然存在?还是因为你逐渐消逝?某一刻,我的耳边突然响起尖锐的哨音,而平息的时候,我发现连心都开始悄悄死去。我惊慌失措,我怒不可遏,我感到那种被称为爱情的病毒仍在顺着我的耳道出入大脑,我被痛苦撕成两极,一边业已盖棺,一边犹在追索,于是,我与天性搏斗,我与理智内讧,我徒劳地一次次进行着自我厮杀。我笃信,我将与我所捍卫的爱情同支离共破碎。可我悲凉地发现,爱情含情脉脉却匿影藏形,它鼓舞我拼命,自己却始终隐身。是了,爱情漠然且永生,搏动而垂死的只是我的心,是我的自作多情。
爱情,告诉我,我为什么遗忘?
记忆只要更新,迭代是必然的事情。我略过这片苦痛的花丛,这里仍回响着我心壁的锵声,我曾怀拥一步一叩首的虔诚,独赴我对爱情的朝圣。可现在,记忆尚存,却只剩渺远的余音。爱情不过是妄想用空白拼凑出空白,用破碎填补破碎,当我破除执欲嗔痴,缓步踱过时间之河,我见爱情的神龛被怨念打落。爱情,你曾是我千夫所指下的金科玉律,曾是我四面楚歌时的放手一搏,也曾是我那段疯狂岁月里的唯一旋律。可如今爱情已随着我开裂的心头而干涸,爱情已逝,而我涅槃重生。我逃出画地为牢,逃出指鹿为马,逃出望梅止渴,我逃出辛酸的牵挂、苦楚的甜蜜、和这份早已被诅咒的幸福,重新奔赴向孤独与自由。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渴望逃离也是新的开辟。
爱情,我渴望触碰你,拥抱你,可你的冷漠和虚无,巧饰与伪装,都让我在逼不得已中习惯与遗忘。于是我重复着这西西弗斯之旅,我重复着摇晃的心弦、拮据的爱意,和蜉蝣般的醉生梦死。时代泥沙俱下,而爱情只是一种现代性的疾病。
人们习惯从重复爱情中追问意义,从锻造意义中演绎自我,又在不断失去中默读着身份的褪色。当意义不再被赋予意义,爱情的神像在一寸寸崩释。于是爱情消逝的时刻,我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惶惑,这是连自我都消泯的漩涡。我知重复无异于饮鸩止渴,沉醉也意味着某种堕落,在爱情面前,我是坚韧的、悲壮的、可歌可泣的,也是自欺欺人的。我像一个战士渴望着紫心勋章,渴望一切意义的附丽,渴望一场不被注解的独幕。爱情是逃离平庸最后的救赎,当急剧变化的时代以破竹之势将一切碾压成齑粉,爱情成为确证个体存在最后的锚点。我站在宇宙的虚无中,以爱情的名义向一切不可抗做着螳臂当车的努力。那时我曾以为,除了爱情,我身无长物。当一切意义终被消解,爱情的火种以最后的余温,将回忆焚作一片灰烬,而前路如同被点燃的烛芯,我一步步向前走,走在终将过去的未来里,走在终将幻灭的爱情里。
现代性的爱情是一场疾病。我坐在窗前低头默哀,为那一切终将逝去的爱。爱情已死,今夜之后,我将缄口不谈爱情。是夜,窗外的霓虹映照出雨后泪眼朦胧的街道,古典主义的蜡烛淌着热泪,与我共度这最后的良宵。此夜我为爱情送葬,古典主义的爱恋正伴着袅袅的白烟升腾、溢散、流亡,“今宵的爱只有蜡烛三分之一的长度。”电灯亮起,缱绻的温柔就此流宕,“我的蜡烛。我的固态之泪,在电的时代你将永远不再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