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颜色
序章
九月，凛冽的寒风，冰冷的法庭。
“陈迎风，现在本法官指控你散布谣言，破坏国家安定团结，你可认罪？”年迈的法官嘬了一口手中的热茶，不紧不慢地说。
“我没有罪，天空本来就是蓝色的。”坐在审判席的陈迎风一脸平静，好像这法庭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哼，事到如今还嘴硬！本法官宣布，被告陈迎风，恶意曲解领袖指示，蓄意破坏国家团结，证据确凿。经法庭审判，判处被告陈迎风死刑。”法官手中法槌重重落下，为本案画上了句号。
【一】
二月，春寒料峭，草长莺飞。
“孩子他爸，你听说了吗？前两天隔壁李婶的儿子出院啦！哎哟，可听话的不得了！”陈迎风正坐在房间里写着作业，屋外传来了父母刻意压低了声音的交谈。他母亲口中“李婶的儿子”叫李明宇，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唯一的朋友。
“我哪有闲工夫管这些破事！你们这些家庭妇女没事闲着就爱扯这些有的没的。今天局里刚开了会说是要坚决贯彻落实最高领袖下达的‘天空是绿色的’最高指示。这两天你跟儿子好好讲讲，以后可不敢乱讲话！”陈迎风的父亲讲到最后，语气格外严肃。
“得了吧，这话还是你跟他讲好了。我只负责照顾好你们爷俩的吃喝拉撒，其他我管不了。”
“我说你怎么这样！每天我起早贪黑工作赚钱忙的不可开交，哪有时间！你这个当妈的怎么这点小事都做不了？我……”
“你们能不能安静点！吵死了！”陈迎风推开门，皱着眉头对他们说。
“来来来小风啊，作业先放一放，我给你讲个重要的事。”陈迎风的父亲拉着他到自己身边坐下。“今天领导和我们开了会，要我们每个公民都深入理解贯彻‘天空是绿色的’这一重要指示。我估计这几天你们学校也会传达，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啊！你爸我是政府官员，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啊？”陈迎风听得一头雾水。“天空是绿色的？天明明是蓝的啊…..”刚说完，陈迎风的父亲立刻捂住了他的嘴。“我的祖宗！讲话不过脑子的吗？才和你讲完要深入贯彻落实领袖的最高指示，你就开始乱讲话！”
陈迎风挣开了父亲的手，神色颇为不屑地应付了两句，便回房继续写着作业。
“唉，小风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屋外的父母依旧在窃窃私语……
【二】
“嗨！小宇！”上学路上，陈迎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一边兴奋地打折招呼，一边跑上前去，在他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听说你小子病了？怎么样？好了没？几个月不见，想我了没…有…”随着李明宇转过头，陈迎风的笑僵在了脸上。面前的人的确是李明宇，但却已经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双眼无神。嘴唇也好像不受控制般颤抖着。过了几秒，他似乎才认出陈迎风来，鬼一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原来是小风啊……”
看见他这般模样，陈迎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尴尬地笑笑。两个人一路沉默，一直走到学校。
陈迎风一直觉得学校的课程很无聊。以前上课，李明宇总是最活泼的哪一个，积极思考，却又不时讲些垃圾话让人想笑。老师们对他是又爱又恨。可这一次，他真个上午都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偶尔老师叫到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这样，一直熬到中午，陈迎风才终于有机会和他聊两句。
他们来到教室外的窗边，这是他们常来的地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天的课也太无聊了吧，讲的都是什么啊……哎对了！昨天我爸跟我讲，说什么‘天是绿色的’还说学校今天也要让我们学习。我以为这老头疯了，结果，嘿！今天还真他妈拿出来讲了！居然还讲了俩小时！哎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哈哈，这天明明就是蓝的嘛。怎么回事绿的呢，真是可笑。”
一旁的李明宇本来呆呆地望着窗外，可一听这话，他立刻砖头看向陈迎风。他死死盯着陈迎风的脸，仿佛要用眼神从陈迎风脸上挖下一块肉来。“你说什么？”李明宇几乎全身都在发抖，陈迎风甚至看到一颗汗珠从他额头滑下，砸在地上，摔成几瓣。
“我说天是蓝的呀，怎么了你！”陈迎风一下子笑了出来，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不！天空是绿色的，是绿的！!”李明宇忽然发狂般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向远处疯狂跑去。陈迎风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本想伸出手拍小宇的肩，但是现在，他只好把伸出的手换个方向，尴尬地挠了挠头。
下午的课仍旧像白开水般索然无味，陈迎风甚至在课上打起盹来。突然，“砰”的一声，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学生们和老师都吓了一跳。
“谁是陈迎风？出来一下。”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脸严肃地问。还没等陈迎风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忽然从他身后窜出，指着陈迎风的位置尖叫着：“就是他，就是他！！” 李明宇像疯了一般，一只手扯着那男人的衣袖，另一只手拼命地指着陈迎风。“就是他讲的！主任你救救我，救救我！！”
于主任铁青着脸甩开被李明宇拉着的胳膊，对一脸茫然的陈迎风说：“陈同学，出来一下。”
面对教导主任，陈迎风不免有些紧张。毕竟作为一个普通的学生，这种情况还是不多见的。“听说你到处跟人讲，天是蓝色的，有没有这回事啊？”陈迎风心里很是紧张，他小心翼翼地答：“对，我说过，但是……”
“好了，你不要再讲了。”于主任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把你家长叫来。”
【三】
“啪！”一记耳光狠狠打在陈迎风脸上，陈迎风捂着脸，脑中一片空白。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会因为一句话就打了他。
“你…你这个畜生！我在家有没有教过你，要时刻牢记领袖的指示！你说！”他的父亲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在他父亲身边是一脸心疼却又无可奈何的母亲。再一旁，则是神色冷漠的于主任。
“陈先生，迎风你就先带回家吧，给孩子做做工作，毕竟这是学校，我们也有难处，希望您能理解。”于主任微笑着对陈迎风父亲说。
“真是太对不起了，给您添这么大麻烦！是我管教不周，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教好孩子，实在对不起！”陈迎风父亲低着头，向于主任连连道歉。陈迎风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迎上父亲凌厉的眼神，只好作罢。
“那就先这样吧，辛苦你们跑一趟。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们了。”
“您忙，您忙。”陈迎风父亲赔着笑，连连说道。
回到家，陈迎风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此刻他把自己锁在屋里，门外隐约还能听见父亲气急败坏的数落和母亲轻声的安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说的一句奇怪的话，竟然能引起这么大的波澜。门外父母的交谈还在继续，他似乎听见了“医院”“隔壁李婶”之类的话，不过他并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陈迎风便被母亲早早叫起，父亲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她心里奇怪，不过现在停课在家，又无事可做，就跟着父母出去了。上了车陈迎风就闭上眼睛开始补觉。似乎过了很久，母亲才把他叫醒。她揉着眼睛下了车，眼前是一幢大楼，楼顶几个红色的广告字鲜艳夺目：第四医院。
陈迎风心里开始犯嘀咕，我又没病，他俩带我来啊医院干嘛？不过抱着这种“反正我没病也不怕进医院”的想法，他跟着父母走了进去。
一场噩梦，从此开始。
【四】
“梆！梆梆！都起床！几点了还睡觉！你们父母把你们送这来是让你们睡觉的吗！！”医院的管理人员手持短棍拼命敲着病房的铁栅栏。陈迎风和他的病友立刻从床上弹起，各自找寻着自己的衣物，如果不能再十分钟内整理完毕，就要接受杨教授的治疗。
杨教授是这家医院唯一的主任，也是第四医院的院长。他原名杨恒任，可却喜欢别人叫他杨叔。陈迎风还记得来这里的第一天，杨教授笑眯眯地向他的父母保证会还给他们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可当父母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之后，杨教授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一脸冷漠地喊来工作人员，把陈迎风带到“第十三号治疗室”，准备接受第一疗程的治疗。
当陈迎风被人从治疗室抬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长达两个小时的强烈点击使他全身麻痹，他的大脑好像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口水从他的嘴角留下可他却抬不起手去擦。这“治疗”开始的时候陈迎风还强忍着头部的剧痛咬牙坚持，可当他得知这样的点击还要进行几个月时，他开始剧烈挣扎，大喊大叫，但换来的只是更加猛烈的点击。直到失去意识，杨教授才放开陈迎风，并把它抬到一间空病房里，等待他醒来。
在第四医院，失去意识似乎是最为舒适的生活方式，这种没有成本的放松杨教授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因此，陈迎风并没有享受到多少的幸福时光，就被粗暴地叫醒。半梦半醒之下，看护人员向他讲述了无数第四医院里的规章制度。陈迎风此时头痛得厉害，哪还听得进去什么话。一遍讲完，他只记住了一句话：如果有违规行为，加大治疗力度。
而今天，是陈迎风来到这里的第五个月。这五个月里，他看到了许多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病友”，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被父母送到这里来接受治疗，陈迎风就这样看着他们，从 性格各异的孩子，变成了 一个个“李明宇” 。身边的病友换了一批有一批，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五】
“陈迎风，这是我们的第五次见面了。我希望今天的谈话，可以取得一个令我们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我可以向上面交差，你也能顺利出院。”坐在陈迎风面前的老人慈眉善目，可说出的话却冷得像块冰。
“告诉我，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
陈迎风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低着头玩弄着手指，时而抬起头，透过老人身后的小窗望着远处。老人很耐心，只是盯着陈迎风，等待着他的答案。过了许久，陈迎风终于打破了着可怕的沉默。
“蓝的”陈迎风小声说。
老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他终于失去了耐性，忽地站起身，气呼呼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指着陈迎风痛心疾首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接着摔门而去。他并没有看到，陈迎风脸上的冷笑。
没过多久陈迎风就被送回了病房，在自己的小床上躺下。五个月，他早已经明白了全部的事。他用其他人偷着带进来的手机查到了几个月前最高领袖发言讲话的原文内容。
“我们要尽最大努力，把我们的国家建设成为绿色环保的国家，还我们的子孙后代一个洁净绿色的天空。”
而后，不知道那个部门的领导便下达着这个可笑的有关“天空是绿色的 文件”并且还推广出去。看到这，陈迎风第一次在这第四医院里笑了出来，也第一次在这儿流了泪。
有意思的是，他竟然还在这条消息的下方看到了有关他自己的新闻。好奇心驱使他点开了这段文字，结果他看到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反社会青年在学校和父母以及社会的帮助下被送进医院强制治疗的故事。他甚至怀疑，文章里写的这个“陈迎风”到底是不是他。
他又翻开了文章下面的评论，不出他所料，评论里骂声一片，对他进行了毁天灭地般的人身攻击。不过陈迎风看了并不生气，只觉得好笑。
“一群傻逼”。这是陈迎风能找到的用来形容这群人最好的词汇。
又过了几天，杨教授找到了他。“恭喜你，上面对你这这情况很是重视，认为决不能有像你这样的先例出现。所以，过两天他们就把你接走，至于怎么处理，我也不太清楚。”杨教授满不在乎地说完，转身离开。陈迎风心里也是毫无波动，连这地狱般的生活他都熬过来了，他还会害怕什么呢？
【六】
“陈迎风，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应该清楚，你现在的行为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包括你自己！”身着白色制服的审查官低吼着。“没人在乎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没人在乎！我们要的只是一句话！你说出来，说了，你就能回家，你就能回到你原本的生活！”
陈迎风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道德经》认真地读着，对审查官的话充耳不闻。他被接到这个地方已经整整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上午是专门为他一个人准备的“思想教育”，而下午则是如刚才一般的游说。开始他表示明确拒绝承认那条荒谬“指示”的要求，可拒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每天下午的游说环节依然继续。
所以到后来他选择无视，“既然他们听不懂人话，那也就没有再讲的必要。”陈迎风这样告诉自己。他与外界的联系已经中断很久，这本《道德经》是他唯一带进来的东西。在每天近乎折磨的思想教育后，这本书成为了他的精神港湾。
见陈迎风依然是老样子，审查官也是无可奈何。“真的没人在乎吗？”陈迎风突然的话让审查官停下了离开的脚步。“我屈服于真理，相信科学，甚至可以和玄学宗教站在一起。但我不会向谎言低头，尤其是这种可笑的，弱智一般的谎言。”说话的时候，陈迎风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的书。
“我真的没想到，说出一句真话要付出的代价甚至比谎言更大。我自己，才是最应该在乎这句话的人。长官，你说呢？”
审查官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可惜他一直背着身，陈迎风并没有看见。“上面发了话，后天将以破坏国家团结的罪名起诉你，量刑是死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迎风，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审查官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只留下波澜不惊的陈迎风继续读他的书。
其实这一个月里他的父母来看过他一次，他们泪眼婆娑地哀求陈迎风停止这场闹剧，乖乖跟他们回家过正常的日子。可陈迎风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在他看来，这场闹剧确实应该有人来画上一个休止符，但那个人却不应该是他。
两天 的时间很快就过去。这天一早，审查官就来到了陈迎风的房间。“走吧，到日子了。”审查官很平静地说。
“你们经常做这种事吗？”陈迎风也整理好自己，边走便问。“之前没有过，你是第一个。说真的，为了一句话就把命丢了，值得吗？”审查官看着这个年轻人，眼里满是惋惜。“呵呵，这个送你，有时间看一看，还挺有意思的。”陈迎风把那本道德经递给他，陈迎风一脸轻松，好像这条路是他走了许多遍的上学路，而不是通往无情的法庭。
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好像还挺酷的。
【七】
这场审判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甚至还要 稍快些。意料之中的死亡并没有让陈迎风心生畏惧，反而有了一种解脱之感。在第四医院和特殊收容所收到的身体和精神上的虐待已经彻底摧垮了这个年轻人求生的意志，而父母的态度则让他失去了对这个荒诞恐怖世界的最后一点希望。
离开法院的时候，陈迎风在旁听席上看见了已经泣不成声的父母。在那一刻，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和他们讲，但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个微笑。他向他的父母挥了挥手，似乎是在告别。他来不及再做些什么，便被身边的警察推搡着离开了。
行刑那天是个好天气，陈迎风被带到了选好的地点。他的手被反绑着，跪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陈迎风依然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四周，看着周围长青的树，看着远处连绵的山。
知道脑后冰凉的枪口贴了上来，陈迎风才回过神来，自己终于是要死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持枪的士兵全副武装，看不见表情，只有闷闷的声音传出。“没有，不想说了，我已经很累了 。”陈迎风声音沙哑。
“那好吧，下辈子，记得做个好人。”
陈迎风忽然抬起头，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还有一点点痒。湛蓝的天万里无云，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或许是阳光太刺眼，一行清泪从他眼中留下，他慢慢闭上双眼，似是要把这美好的一切留在记忆中。
“这天，真蓝啊。”
“砰！”
【尾声】
“下面一则消息。上个月，在全国引起巨大轰动的‘反动学生案’已经落下帷幕。罪犯陈迎风被执行死刑。经此案后，全国上下贯彻落实领袖精神的热情空前高涨。罪犯陈迎风原所在学校更是向第四医院院长杨恒任和我市最高法院赠送锦旗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在教育不良少年和维护校风校纪等方面做出的巨大贡献。”李明宇坐在家里的电视机前，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画面。画面上，学校校长分别和杨教授，还有那年迈的法官，手持锦旗合影留念。电视上，他们笑得无比灿烂，那种发自内心的笑真的很有感染力，让人一眼难忘。
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抓过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电视上杨教授正意气风发的讲话戛然而止。他慢慢地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窗外阳光灿烂，路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人人安居乐业，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好一个太平盛世！虽是萧瑟仲秋，却依然温暖如春。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