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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迹

2022-06-30  本文已影响0人  发条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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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志被赶了出去。

“年轻人,你想要自己的画被人欣赏,首先要明白艺术是什么。”

“你不能定义艺术是什么!”张广志脸涨得通红。

“我确实不能定义艺术是什么。我只知道艺术不会是这个躺在拖拉机上的丑小孩。你觉得有谁会为你这副恶心的作品买单?”

张广志愣住了。他的画被扔了出来,画上画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上面躺着一个丑陋无比的小孩,左眼没了眼珠,黑洞洞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张广志在刚下完雨的地上走着。几处水洼被他的鞋子震起层层涟漪,倒映的青空也呈现出大理石斑驳的质感。

张广志回到家里,扑到他小小的床上。床边放置着一幅画架,地上散落着几罐脏兮兮的颜料。张广志爬了起来,一天的奔波让他饥肠辘辘。他做了两个煎蛋,撒上一点点盐,用馒头夹着大口吃了起来,随后打开那台破旧的收音机,调到87.6,他最爱的文艺频道。这是最后两个鸡蛋,明天要是还一幅画出手不了,就真的身无分文了。张广志想。

“插播一条新闻。著名画家阿尔勒今天被发现在住处失踪。书桌上只留下一张白纸,并没有发现其他材料,目前正在紧急的搜寻中。阿尔勒先生作为有名的艺术家,有深厚的艺术素养和功底,是艺术界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张广志噎了一下。果然便宜的馒头就是太硬,下次得换一家买。他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吃完晚饭,张广志坐到画架前,铺上一张画布,一时却无从落笔。他呆呆地坐了一回。他转过头,一幅幅浏览着墙上挂的满满的画。这些基本都是卖不出去又舍不得扔的作品,有农村烧的红红的烧火炉,有路边抓蚂蚱的小孩,还有池塘边两两坐着下棋的老人。他望向最中间的一幅黑白肖像,那也是张广志画的,他的母亲。张广志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小志啊,妈没用,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以后,你好好靠你画画的手艺吃饭,妈都在天上看着,别让妈操心。他晃了晃脑袋,调好色,开始画出了第一笔。

窗外,几辆悬浮汽车这狭窄潮湿的街巷穿过,飞向市中心高耸入云的大厦。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和街牌陆续亮了起来,宛若粉状的荧光被水汽挟裹,弥漫开来。迪斯科音乐从各个地下舞厅向上蔓延,很快爬满了街道。可这些和张广志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张广志拿着他的新画来到昨天的画廊。老板陈先生一见张广志便摆出一脸厌弃的样子,直到张广志亮出他的画。

陈先生高价收下了张广志的这副作品。令他有些费解的是,张广志只在之前见过他的女儿一面,却能这么像打印机一样画出她的肖像,连左侧嘴角的痣也能准确无误地描绘出来。张广志若是有如此高的作画水平,为什么还要去画那些旧时代工业垃圾?他实在无法理解。

很快张广志就带来了第二幅作品,是一副夜半的城市街道。他用古典油画画法把夜里光怪陆离的城市描绘得梦幻而真实,厚重的霓虹灯光披在几名站在酒吧门口、衣着艳丽的舞女身上,远处的中心大厦被粉与蓝晕染得尤为瑰丽。这副画成为了今日画廊人们参观的焦点。

张广志和陈先生坐在屋内,他的妻子给张广志冲了一杯热腾腾的浓缩咖啡。陈先生拿出一份长期合作协议书递给张广志。

“年轻人,你的能力我看到了,非常出色,尤其是你对油画的造诣。你明明可以一开始就创作这些出色的作品的。”

张广志只是低着头,把自己藏在咖啡升腾的热气之后。“我只是把家里窗户外面的景色如实画了出来而已。把就在眼前的实物用笔在画布上复制出来,不过是一名画家的基本素养。你认为这就是你所说的艺术?”

“看这繁华的城市,它永不歇止地向他的子民们施以恩惠。你我的身体留着机器的血,无时无刻不在感受机器的脉动。我们对待科技的态度应该是无比虔诚的;那你创作出这美丽的景象怎么能不算是艺术呢?难道你指望用那像老头一样气喘吁吁的拖拉机来赢得现在机器庇护下人们的青睐吗?”陈先生越说越激动,举起他的机械手臂:“看这精密的机器,无数零件默契而巧妙地组合在一起令其运作,这是多么伟大的艺术!”

张广志沉默,喝了一口咖啡。在陈先生期待的眼光中,他在合同上签好字,随后站起身。“我不介意继续创作这些让人们喜爱的作品,如Van Gogh所说,我会孜孜不倦地在我的画布上耕耘,就像农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一般。”

“感谢你给我机会,陈先生。”张广志说。

张广志慢慢踱步回家。他第一次抬起头来走路,审视着这座城市。他将这些通过无以名状的方式融合到一起的单元分解成一个个单独的色块,并在路过商店的时候把这些颜色的颜料全买了下来,又买了一罐气泡水。夜幕伴随着拉开拉环的咔擦声在他的头顶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

张广志的名声越来越大。中心大厦的粉蓝渲染灯代替了赭黄色的麦浪,橘色的全息路牌取代了青绿色的薹草。张广志就像一名在街头弹奏钢琴的流浪乐师突然被请上艺术的大雅之堂,一开始还显得似乎有点无所适从,到最后倒也归顺了。他用古典油画的画法把城市雕刻得比它本身还要斑驳陆离,就像本身便花枝招展的姑娘竟被描绘得更加艳丽却又恰如其分,天才一般的画技被越来越多的人赞扬与欣赏。

张广志意识到,自己早该摒弃掉那些毫无特点的基础色,比如傍晚的黄色天空下那刺眼的白色农舍,又或者是带点紫色的犁过的土地。这些简单线条和色彩构成的静态场景即使对自己来说并不陌生,却向生活在机器庇护之下的人们散发着恶心的土腥味。张广志发现,顺从这些血管里流着黑色燃油的新工业时代拥护者好像对自己并无不妥。他再也不愁吃穿了。倘若母亲在天上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心中也会很欣慰吧。

张广志27岁那年生日,他收到中心大厦艺术展的邀请书,希望他能够出席这次盛大的展览。彼时他已经成为几乎人尽皆知的人物,他古典主义与现代艺术碰撞的特殊艺术和精湛的画技在众多庸俗的艺术家中脱颖而出。他的每一副作品都展现出他对科技虔诚的态度和田园牧歌似的情愫,厚重的机器在他的笔下像儿童绘本里会发脾气的小机器人一样给人美好的憧憬。张广志想到自己曾追随后印象派的脚印,但现在他成为了新时代未来主义的引领者。自己好像也该随着时代一起向前踏步了。

他开始为艺术展做准备。这是最盛大的展览,他要在全城的中心展示自己最完美的画作。他来到最高塔尖,透过落地窗一览无余地俯瞰着这座城市。

他无从下笔。

城市有如一位少女,酮体毫无防备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猛然发现,在这几年里自己早已摸索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连每一处皱纹都被他用画笔细细地描摹。透过肌肤,皮囊之下便是重金属音乐和彩色炫光下的暴虐与血腥,还有潮湿的小巷里大批大批行尸走肉一样的穷人。他对这些心知肚明,他曾经也是这些脏污的一个分子,后来得到机会,去探索她的每一个器官。如今他已然站在高处欣赏她的身姿,却没法去让自己为这无比熟悉的“她”披上一层让人崇拜的光辉。

张广志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脉动着机器血液的所谓“引领者”,而只不过是一个和时代脱轨却努力讨好人们的“表演者”。他闭上眼睛,思绪向上飘去。穿过对流层的云——不妨将这些白色丝线悬挂的絮状物称为云吧。随后他在平流层顶部找到了太阳,一个由无数强光灯和反射镜聚合在一起的机械球体。他本想继续向上探索,却被宏大的机械穹顶阻拦了去路。他有点失望,四处寻觅,但是厚重的穹顶根本没有一丝缝隙能让他有机会穿过。他只能向下坠落,穿越50公里重新回到张广志脑中。

张广志铺开一张大画布,调好颜料,开始作画。画室四周慢慢暗了下来。他感到星际尘埃在他的脸颊旁边漂浮着。

张广志听到黑暗中有人在说话。他并没有停下笔,而是静默地听着。

“我与睡眠结伴,它吻着我的脑筋,

让时间之泪垂下;

睡者的眼睛朝向光,像月亮照着我。”

狄兰.托马斯的诗,张广志轻声说道。

“布置好紧跟,我沿人们飞翔,

跌入梦或向天空。”

张广志画出了一颗蔚蓝色的行星,以前的人们称其为地球。他转头向黑暗中寻找声音的来源。但那声音飘渺空灵,张广志扭头看去,背后只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

他转过头来,刚才与他齐高的画布已经变得和中心大厦一样高耸入云。他双脚离开地面,慢慢漂浮起来。

“我逃出地球,全身裸体;攀登天空,

到达远离星辰的第二级。”

他在自己画的地球上找到一个坐标,眨了眨眼。画布又一次被放大,已经和一颗行星同等大小。张广志在这里找到一间农舍,他提起画笔,在农舍旁描画起来。他画出一大片平坦的乡野,这里有金黄的麦田和满是芦苇的沼泽。几颗杨树孑孓立在农舍的路旁,一个身穿土黄色围裙的女人正在其中一棵旁边立着,两只手厚厚的茧子清晰可见。

“那儿我们哭泣,我及另一个死魂,

我母亲的眼睛闪耀在高高的树梢;

我已逃离大地,轻若羽毛。”

这次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身后。张广志转过身,一个男人笑着看着他。

“阿尔勒先生?”

男人点了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您又为什么会在这?”

“我很喜欢花。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花让我欣赏了。”他解开衣服,露出机械组成的身体。“经过他们的改造,我变成了一个半人半机器的怪物。那天夜里,我本想画完最后一朵花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我铺开画纸,拿起画笔准备下笔时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应该是那颗机械心脏又出故障了。”

“醒来之后,我发现我变成了一粒尘埃,画纸在我的脚下像一片大陆一样广阔。我于是趴在地上画出第一朵白玫瑰。我花费了几百年时间——当然对你们来说应该只是几小时,用一支有无穷多白色颜料的画笔来在这张纸上画白玫瑰。就在刚刚,我画完了最后一朵填满画纸的玫瑰。他们找到的那张白纸,上面其实有着无数朵洁白的玫瑰。那是一幅神迹。”

“原来不是画变大了,是我变小了。”张广志喃喃道。他望着画中杨树边的女人,万千思绪在脑中交织,一张黑白肖像慢慢浮现在眼前。几颗泪珠滑落,在空中漂浮着。

阿尔勒先生还是笑着,只不过那机器组成身躯已经开始瓦解,一滴晶莹的液体同样从他的眼眶迸出,像蝶翅上的鳞粉一样闪烁着。

“我已逃离大地,轻若羽毛…”

阿尔勒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随着他破碎的肢体一同散去,唯有胸口画着的一朵白玫瑰洁白如故,在蓝色的荧光里莹莹孑立着。

张广志的眼前也开始朦胧。他忽地听到一阵响彻长空的哭声,四下寻找,最终发现那竟是自己发出的。他恍惚间看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分解,像拆解拼图一样干净利落,断口的血管还在一张一缩地痉挛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扔出紧攥在手中的画笔得到反作用力,向画中的女人飘去。

张广志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的妈妈穿着土黄色围裙笑眯眯地把他抱到一辆老旧的手扶拖拉机上,麦田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张广志躺在拖拉机上,静静地凝望着。

在左眼空洞的眼窝里,装着属于他的整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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