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士悲歌

2018-03-02  本文已影响0人  众锋一口

但有三寸之舌,夫复何求?

秋风萧瑟,脸色饥黄浑身血迹的士子,伫立在山峰,那双痛苦的眼凝视着华丽郢都里尤其高大的楚令尹府。笙歌笑语,奢靡享乐。他在寒风中,打了个冷颤。

史载,张仪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疑仪窃之。故执而笞数百,乃释。

“终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在我面前屈膝臣服。”一卷竹简,愤然掷出。

年轻的士子来到了他一生荣耀的主场,咸阳的秦君还刚刚即位,雄心百丈,年富力强。揣着满腔抱负,你缓步走上朝堂,“秦富且强,六国虑之,必谋合纵,锁秦于函谷以求苟活。如欲破之,须倚横谋……”无数个日夜的苦读,无数次人前的屈辱,无数次的愤懑无数次的冲动,无数次,在那茅屋里为天下踱步。你挥舞着衣袖,为江山着墨。越来越激昂的演说,越来越诱人的宏图,越来越靠近的碰触。君臣之间,再无需磨合。

替秦国要到魏地十五城的客卿张仪成了每位显官的座上客,秦人的热情令他惊讶,而最出乎意料的,莫过于那张精美的帛书。看似还羽翼未丰的秦君竟直接让出了相国高位。不断的出使,不断的游说,你不再是那个衣不蔽体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寒士,而是以三寸舍就能搅动天下棋局的大秦相国。“商君留下的传奇,将由我来接过!”

公元前325年,几百年来屈辱受斥的西陲小国终于爆发了他的愤怒。秦君嬴驷布告天下,行腊称王。那一刻的荣耀,只有你们知道。

历史的车轮永远不会停留在你想要的时刻。公元前313年,那场最大的,最后的赌局,开始了。

张仪入楚,楚王槐厚之,使为相。你乘着饰以珠玉的高车踏进了郢都。这里还是充斥着笙歌欢舞,但那些善变的脸同样不曾粉饰过。秋风萧瑟,你踏上王城后的高低,俯视着、握紧拳头,面对这片富庶土地,慷慨高歌。寂寥的声音穿透过乌云,仿佛直击着魂魄。似乎没有人听到,在这群华丽宫墙之上响彻着的《无衣》战歌,就像千军万马,已经占领了敌国。我回来了。

旦日,楚国高堂,“故我秦为与楚谋和,特奉秦所据楚之六百里商於之地以表诚心,永结兄弟之盟。”张仪放下地图,紧紧盯着楚王的眼睛,“敢问秦相,我楚需以何报之?”一高冠士子忽然从队列中闪出。“陈轸?”张仪知道这是他真正的对手。“大夫不必匆忙,贵国只需与齐国断交即可,再无要求,毕竟,盟兄不能太多。”“如此轻易?”陈轸的语气突然加重,“既如此,臣请王上与臣等再议之。张子暂回驿馆,何如?”楚王皱了皱眉头,“可也。”话音刚落,张仪一挥大袖,“楚王好谋。”说罢长揖,不顾径走。

空荡的驿馆里,张仪罕见地踱着步。陈轸,天下名士,纵横大家。如若楚王被他说动,此间事便败了。张仪不敢保证,他能顺顺当当地操纵楚王的心意。

“王上,据我看来,我们这次不仅不能得到商於之地六百里,齐秦还可能联合起来攻楚。”“有什么理由吗?”楚王已经不耐烦了,“秦国之所以要和楚国结盟,是因为楚国与齐国是盟友。秦国想断绝楚齐之盟以便分别针对我们两国。如果楚国与齐断交,孤立无援的楚国根本不会受到秦王的重视,何来商於之地?”陈轸太想阻止这场阴谋,似乎忘了纵横之术最需要的,就是察言观色,他没有注意到楚王阴沉的脸色。“张仪回秦后很可能背弃他的承诺,转而与齐合谋攻楚!”“闭上你的嘴吧!等着看我得到土地吧。”楚王转过身去,“来人,将这礼物送给张仪,马上派人去齐国断绝盟约!”陈轸感到眼前一花,他努力直起身子,“这场赌局,我还是输了。”

张仪返秦这一天,场面宏大,像诸侯出行一般,所有王公贵胄都毕恭毕敬地捧起酒爵,战战兢兢,不敢仰望。今天的风似乎很暖,张仪找到了陈轸,他们似乎同样潇洒。长揖到底,二人抬起头,相视一笑,“张子高谋,”陈轸定定望着笑得灿烂的楚王,“偌大之楚地,看破此局者只先生一人,张仪幸之,然亦悲之。”“此番国地,还是远不如咸阳富庶。”“天下悲矣,唯秦国代代雄主。”“陈轸不才,愿与先生再赌!”“如此,恭候胜负。”张仪望着那背影远去,他突然感觉,自己正在失去这个与他一般智谋的对手,抑或是朋友。

张仪至秦,详失绥堕车,不朝三月。楚王闻之,“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乃使勇士宋遗至宋,借宋符北骂齐王,齐王怒,下秦,秦齐之交和,张仪乃朝。

“楚王真是有诚意,此在下封地六里,愿以献楚王。”张仪轻松地对楚使笑着,他盯着楚使被气愤涨红的脸,像是已经看到秦军占领了郢都。

楚使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发兵攻秦。陈轸谏之,王复不听。齐秦共伐楚,楚再败,秦取丹阳、汉中地。

陈轸闭上眼睛倒在榻上,“张仪你赢了吗,对你来说还不够吧。”

秦欲复与楚亲,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张仪闻之,欣然而往。

最后一次打点行装,张仪摸着自己已近斑白的头发。好久好久,没有和那个忙着当王上的兄弟谈过心了。我们总是不知疲惫地转动着,拖动这台机器。走完这趟,回来一定要和他大醉一宵。启程吧,踏上马镫。

楚王发狠了,还持着符节的张仪刚到楚境便被押进了大牢。很显然,这并不出乎意料,楚王势必会杀掉张仪。昏黄的灯光下,他铺开一卷竹简,旁若无人般细细阅读。大士风度,淡生死度外,所有人都不认为他会失落。

“陈轸必去矣!”忽然他掩住自己的脸嚎啕大哭。此番天下,我再无对手。张仪拿起他的那些书卷,一卷,又一卷地掷向那方小小石壁,古怪的撞击声像崩溃的祷告,震慑耳膜。棋逢对手,奈何天妒英才乎!枭鸟开始号叫,似在这黑暗中穿透天幕。

几日过去,朝堂上众口一词要杀掉张仪的声音忽然弱了下来,似乎这几日楚国重臣府上的礼物总在增多,怀王漂亮的宠姬郑袖新添了许多饰物。新贵左徒如陈轸那般劝谏,楚王却如之前那班,无动于衷。坚决的态度开始模糊,重点看守的牢房也成了他人轻易可进出的住处。

“事成矣。”张仪换上他的相国华服,将最后一枚棋子,淡淡掷出。

楚王释张仪,且与秦亲。随之张仪游说六国,连横大成。

整个天下,都屈膝于你的三寸之舌中。陈轸,犀首,屈原,嬴驷……你们都看到了么?

登上那座山,你望见了天的顶峰,就像浩渺的万物,就像战火间百年的争雄。像披上五彩的华衣,像握住天下的命符。没有人想到过,那个在寒夜里将死的士子,将战胜命运的速度。今天天很暖吧,他突然打了个寒战。

心里有什么在不安的悸动着,回去,回去,回秦国!高大华丽的马车在驿道上飞驰着,像追赶生命一样,从山水间掠过,掠过他梦想着属于他的山河。

迟了。

公元前311年,秦惠文王驷薨。“还有一次酒,我未与你喝。”

“那个尚武好胜的太子即位了。他很讨厌我,走吧。”

公元前310年,张仪出魏,卒。

那一卷竹简,慢慢滑落,哼着莫名的歌。

那天的风,萧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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