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忘桑榆 番外 断线风筝
五十年后，77岁的巴特巴特尔在一天夜里突然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真实的梦，他甚至以为自己不久就要魂归故里。
他梦见，丁玟珠年轻健硕又意气风发的身影伫立在库苏古尔湖畔，背对着他欣赏宝石蓝的湖水。
他上前去招呼她，没想到，她就那样果断转过身来一脸喜悦的表情望着他。她的眸子清澈如水，样子还是那么年轻，还是五十年前那个大学还未毕业的女孩。
他从未感到如此真实，即便他一生中已经梦见过无数次丁玟珠。
“玟珠，是你吗？”巴特巴特尔颤抖着苍老的双手，伸到前去拂了一下丁玟珠被清风吹起的秀发。
“你说呢？”丁玟珠笑着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不敢相信，我们竟然能这么平静地站在这里问候。你还是那么年轻……”
“没办法啊，谁让你只知道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看到你这么快乐，我就知足了……”顿了顿，他又问道：“你是要带我离开这里吗？”
“呃……”丁玟珠不知该怎么回答，接着她又试探性地说道：“那你准备好离开了吗？”
巴特巴特尔当下明了。他的喉头上下起伏着，甚是激动：“如果可以让我回到你身边，我会毫不犹豫。”
“我和小文都在……我们很好……”丁玟珠对他说道。
“真的吗！”巴特巴特尔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丁玟珠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们也幻想着有一天能再见到你，而且你知道吗？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所以我很开心……”
巴特巴特尔更加激动了，他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用力说道：“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我现在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巴特巴特尔别过头向远处望去，他怕突然间流泪。
“因为条件有限，每过五十年才会打开大门。”丁玟珠这时去拉巴特巴特尔的手，她柔软又温暖的手，让巴特巴特尔恍惚。
“玟珠，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告诉我，我要怎么去找你。”
“七天后，就在这里，库苏古尔湖畔。我和小文会在这里等你……”丁玟珠的话，一字一句印刻在巴特巴特尔的脑海，永远挥之不去。
巴特巴特尔醒了。
这个梦是丁玟珠传达给她的吗？是真的吗？就算不是真的，他也要回库苏古尔湖看看了。他已经很久没回过自己的家了。
起身，拿出纸笔，戴上花镜，静坐桌前，留下绝笔。
时过境迁，他还是会在最郑重的时刻，用纸笔交代一切。
“……我最亲爱的永宁、永旭，还有我最宝贝的孙女文婧，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我今生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唯有一生带给你们的奔波让我感到愧疚。但还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目的就是希望你们不要在我离开后感到自责。或许是因为我的执着，让我无意间找到了谜底，我此生无憾。而现在，我要回到那个地方，那个给我答案的地方，带着幸福离开。请不要找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风筝的线断了，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垂垂老矣的巴特巴特尔，遵循着梦里的约定，来到库苏古尔湖畔游荡。六月的天空还是五十年前的模样，不掺丝毫杂质。原来人类，还是在极力保留一方净土。
巴特巴特尔戴着毡帽，骑着马，在湖边缓慢地颠簸着。他望着身边湛蓝的湖水，思绪再一次飘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已经想好，如果丁玟珠带给他的只是一个梦，而不是预言或是约定的话，他就用古时蒙古人最高贵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遥想那五十年前的夜晚，小文也差一点以这种方式结束一生。
丁玟珠和小文，会不会在库苏古尔湖等他呢？
他激动着，又绝望着……
七天的时间到了。
巴特巴特尔在这段时间里，每天都会来湖边骑马，一刻也不离开。为他牵马的人感到非常疑惑。
“您每天都来这里骑马一刻也不曾离开，可是要在这里呆多久呢？”
巴特巴特尔突然精神矍铄，充满力气地回答道：“今天是最后一天！”
“看您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亲人和朋友陪着……”
“哈哈，我想出来透口气，特意嘱咐儿女别跟过来！”说完，牵马人也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把库苏古尔湖照得通红一片。
看来，真的走到了尽头呢……
巴特巴特尔感慨。
是啊，丁玟珠和小文怎么会回来呢，库苏古尔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根本没发生五十年前的波澜。
巴特巴特尔心下笃定，骑着骑着，开始加速，他挥动着马鞭，朝着小文之前坠马的那条路快速奔去。
他不断加速，越骑越快。
他早已在自己的腿和马蹬上系紧了一条绳子。
两边的景色飞速退去，巴特巴特尔心一横，从马上站起，松开缰绳，身体向后仰去……
再见，这世界……
他还是没有等到他心爱的人，他的人生终将在遗憾中逝去。
可是突然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巴特巴特尔！”
他听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声。
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执行了最万无一失的死亡之策。除非有奇迹发生！
但也许“奇迹”总是造访巴特巴特尔。就在他身体刚刚坠落在地的时候，一声枪响！空气凝固！
他的马突然间嘶鸣腾起，然后控制不住平衡，重重倒地，也将他死死压在身下。
巴特巴特尔感到身体剧痛无比，然后眼前一黑。
等他苏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但不属于丁玟珠，也不属于小文。
是一张西方面孔。
她是谁？
巴特巴特尔已经记不起来了。
“你终于醒了。”这个年轻人说。
“你是谁？”巴特巴特尔问道。
“你仔细想想看，我是谁？”声音平静，没有懊恼。
巴特巴特尔两眼直盯，在头脑中快速搜寻这副面孔。
一时间，无数画面迎面扑来……
“我们一起去车上拿东西吧！”
“你看那下面有条缝，狐狸一定是从那里钻出去的！”
……
“你是尼娅！”巴特巴特尔惊呼！“这怎么可能，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尼娅摇摇头笑着说：“不，你没死，是我回来了。”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我都已经是老头了！奥都苏嘎日呢？小文呢？她们怎么不在？”巴特巴特尔激动至极，他觉得下一刻就能见到魂牵梦萦的二人。
“你冷静一下，先别激动。”尼娅掏出水袋给他递了过去。
巴特巴特尔只好稍作冷静。接着，尼娅继续说：“她们现在还抽不出身来，所以没有回来。”
“为什么！奥都苏嘎日告诉我，她等了我五十年，终于要等到和我见面了！她怎么可能不来！”
“你先听我说……”尼娅见巴特巴特尔着急，只好劝他。她看他渐渐安静下才回答道：“没错。是要等上五十年。但是这个五十年，只能送人过来。奥都苏嘎日和小文不在送回地球的范畴内。”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破理论。”
“因为这叫空间折叠。而每次折叠，都要花费巨大能量。那个世界只能用五十年来积攒这些能量，然后构建折叠条件。”
“那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科技无比发达的地方，地球无法匹敌。”
“我听过空间折叠的假设。但五十年前我们经历的，是地球遭遇的一场灾难……但是为什么这一次，你会来得悄无声息？”
“因为这一次，他们把折叠的方式换成了打通平行空间的虫洞。就平静了许多。”
“还是需要五十年时间？”
“对。”顿了顿她又说道：“可是现在那边正在寻找‘幻影物质’，因为有了这种物质以后，虫洞的洞口就会被持续打开，而不只存在于一瞬间。”
“那岂不是，两个世界的通道就彻底打开了吗？”
“可以这样理解。”
巴特巴特尔想了一会儿，又开始颤抖、哽咽，他把头埋在手掌里说道：“那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过去，就要再等上五十年是吧？那我是真的等不了了，我已经活不了那么久了……”
尼娅这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巴特巴特尔一听，惊讶地抬起头问：“什么办法？”
尼娅看到巴特巴特尔迫不及待的样子然后欣慰地笑了，她接着说道：“两种方法。一种是‘冷冻’你的身体，等你五十年后醒来，我接你过去。另外一种方法，你献出你的记忆，我帮你找到宿主，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但你还是巴特巴特尔。”
巴特巴特尔听后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第一种。”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想用自己的身体去见她们。即使我已经老态龙钟，但我觉得她们想见的是这样的我。即使再也回不到过去，以同龄人的身份……”
“可是，冷冻有风险，也许五十年后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我也要选这种！”
“好吧好吧，你别激动，我同意你。但是如果你不能存活，我也别无他法。”
巴特巴特尔坚定地点头。
后来，他和尼娅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打扰。
巴特巴特尔躺到了冰冷的空间内，长叹了一口气。也许，五十年后，他会如期醒来；又也许，这就是他人生的终点。但他此刻必须要充满希望，因为有了希望，他才更能为自己争取更大存活的机会。
尼娅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然后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睡吧，巴特巴特尔。我们五十年后再见！”尼娅对他信心满满。
“五十年后再见，尼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