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是怎样的一本书?
我们说钱锺书,不能只说他业余写着玩儿的小说和杂文,还是得来说说他的这部学术代表作《管锥编》。
这是本什么书呢?它一共五本,并没有完整的架构,而是像读书笔记似的零碎文章集合。从第一册的《周易》《左传》《史记》开始,评讲各个时代的典籍文章,既有文学鉴赏批评,也有考据、与西方文学的比较。主体是用文言写的,还夹杂了好几种外语,《管锥编》虽然旁征博引,但也不等于深奥晦涩,钱锺书还会不时讲几个笑话、吐吐槽,有时候还讲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儿。因为零散,可以随手翻开只读其中的一段,只看某个具体问题。其中的第五本,是他从1981年到1993年,也就是71岁到82岁之间不断增补上去的,也可见他对这套书的重视程度。
《管锥编》很好买,我手里这套是前年在二手书网站上买的,才一百多块钱。我买它也是硬着头皮读,因为要写《说千古文章》的稿子。结果发现这本书的内容太精微,课程里用不上这样高的分辨率。比如《报任安书》的第一句“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钱锺书用了四五种古籍做对比和推导,写了很长的一段,认定是把字抄错了,原文不是“牛马走”,而是“先马走”。这对我们来说太专业,也有点儿琐碎。
所以,《管锥编》代表的钱锺书学术,一直也有争议。贬低者认为他没有系统思想和方法,空把智慧耗在了鸡毛蒜皮上,有了谷歌,意义就不大了。而我看到的各种评论里,还是它的那位英文译者艾朗诺教授的观点更深思熟虑。
他说:钱锺书为什么写的都是零碎片段?因为他根本就反对在文学研究中建立宏大的结构,他说“严密周全的思想系统经不起时间的销蚀,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所以他才使用这样的体例。对钱锺书来说,炮制一套理论,描述得眼花缭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有人劝他写一部更大的《中国文学史》,他说自己不敢写。这可以说是他特殊的历史感。
《管锥编》的体例是中国古代学者特有的札记体。钱锺书的目的,也正是要和擅长考证的清代学者们对话。他不同意清代考证派把文学当作历史的材料的态度,他要通过这本书证明中国古代文学有着独立的价值。所以,这本书是非用文言来写、非用繁体字来印不可的。
至于他引的那些千奇百怪的英、法、德、拉丁文,是用来具体比较其他语言里和中国文学相通的意象、比喻和思想,他反对一般化的文学比较,而要深入到微妙的艺术感受。你看,这件事,就绝对不是现在的谷歌和人工智能可以做的。这些外文部分也是艾朗诺最头疼的,他让一个读德国文学的博士生帮助核对原文,那个学生失踪了好几个星期,回来时说:“老师你到底在研究什么人,他引的东西太冷门了!”
许多现代学者不满于古代学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钱锺书则担心后人只见森林,不见树木。他留下像《管锥编》这样一棵树木,不是为了炫耀自己、让别人仰望的,而是希望有人能从这个标本中看到更丰富、更确凿的东西。
我相信这个描述,因为只有那些知道的多的人,才最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也多,一定会对知识和智慧格外谨慎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