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我爸其实不算老,才刚到知天命的年纪怎么能算老?我说的“老”,是“老道”。
我爸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很少理会我的成绩,也从不给我买玩具,他做的饭超难吃,他不怎么陪我玩,只是兴致来了就把我往天上扔。有时候我都觉得特别神奇,这么个不靠谱的父亲是怎么把我拉扯这么大的?
我常常寄养在别人家,从小就学会了顺从隐忍,如今的我也很佩服小时候的自己,那么些个看人脸色、低眉顺眼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我有意识起到我三年级之前,我基本上没在自己家里住。我往往是被塞在各个亲戚家,捱过一天是一天。我在其中一位戚家住得最久,也过得最惨。他家养了很多狗,那些狗偶尔能睡我的床,狗能吃骨头,而我不能吃肉,我还得给狗扫屎,几个月的狗屎摞在阳台上,我边吐边扫。活生生的人不如狗系列啊!
我爸那时候一直在外地打工,每年只回来一次,大年三十回来,初五初六就走。我受够了这惨兮兮的生活,就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爸不想让他走。我守着大门不让他走,我紧紧地牵着他的手不让他走,我躺地上撒泼打滚不让他走……到后来,他终于妥协了,他拍拍我的头,温柔地跟我说:“这样好吧,我昨天在那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忘了给钱,欠别人钱不还是不对的你说对不对?”
我重重地点点头。
“你不是一直想吃巧克力吗,我顺便带给你好不好?”
他说的有道理,况且小卖部不远,他就算要走我也能追上,所以我松手了。
他抽了手出了门,一副要去小卖部的样子。我信以为真,但也不是那么傻的,我亲眼看着爸爸往小卖部那里走,然后我就一直守在屋子里等他。我爸去了太久了,我便没了耐心,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悄悄提着行李箱走的。
寄人篱下的日子是真的真的不好受,我好几次想着就留张纸条离“家”出走,却又怕我爸担心。我每一次看到电视上报道虐待儿童的新闻,就感觉是在报道我一样。我真正的家是在一个叫椭咀的小村子里,那时,我夜里睡觉常常做梦,梦到我从亲戚家旁边的巷子里穿过,巷子尽头就到了椭咀,村里还是老样子,大家都待我很好。
三年级的时侯,我爸就带我回到了椭咀。可他仍少不了奔波:白天忙于上班,晚上忙于打鱼,休息的时候忙于搓麻将。我爸不在家时,我只能到处蹭饭。有一回,隔壁家的饭熟了,我就兴冲冲地端着碗去他家吃饭,村里一个女人看到了,便笑话说:“像个要饭的。”晚上吃饭的时侯,我气哄哄地跟我爸告状,结果他一脸淡然:“她又没说错,本来就是个要饭的。”
我们家在是住在一个小平房里,红砖红瓦,陷在两个小洋楼中间,格外显眼。房子原始粗犷,又不乏自然的亲切。屋外大雨如注,屋内则小雨淅沥,一下雨,我们家就把各种盆子拿来接水。家里的地皮是清一色的土地,屋子里的空气中常常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以及一股莫名其妙的霉味儿。夜里经常能听到村头的狗吠、墙缝里的蛐蛐哼以及屋内老鼠啃柜的窸窸窣窣。
后来,我们家也算有了个不怎么样的新房子,但好歹不会漏雨了。搬进新房子后,我爸总问我还记不记得旧房子里的日子。
我怎么会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这个阴冷的,肮脏的,贫苦的,窝囊的,忍气吞声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爸不称职,他过日子不曾细致,更别提带孩子了,可他绝对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父亲,这主要体现在他对我的社会教育中。
初中时,我有一群很要好的朋友,那时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朋友更重要了。有一次吃晚饭,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了我爸,我爸说我傻,幼稚,没见过世面,他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说世界上只有三种关系最为亲密,一是家人,再是战友,最后才是同学,他说朋友很重要,但他们绝对不会比家人还重要。我觉得他无理取闹,我说他没见识,我说他自己没朋友就没资格说我,我说你心里能不能阳光一点儿,我说……我爸摇摇头,嘬了一口酒,笑而不语。
我进去了高中,我爸一语中的,除了一个有着九年交情的老朋友,我当真再是没有一个朋友了。
爸呀爸,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
其实初中的时侯,我还有不少这样固执的想法。比如,高中得有很多好看得不得了的男生,像青春电影里的男主一样,敢于打破规矩,放飞梦想。比如,高中应该是纯粹的,不存在老师收礼办事、区别对待这回事。比如,我认定我会在高中遇到他,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比如,我这辈子除了爱情,将再无其他。
可是啊可是,现实是惨绝人寰的,它只会甩给幼稚一个又一个嘴巴子。成长的代价是一地由梦想碎成的玻璃渣,阳光下闪烁迷人五彩斑斓好看得要死,踩上去却是一脚一个血脚印,避也避不开。
我爸总是喜欢把现实撕开给我看,很多事我还未曾接触,他就用他的循循善诱给我当头棒喝。但我还是不服,有些事,要实实在在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得避着,就好比熊孩子玩儿火,非得烫得哭天抢地才知道不去碰那玩意儿。
我爸过够了漂泊不定的苦日子,所以想要我过平淡安定的生活。他要我当医生,或者老师,在他眼里,好像只有这两种职业才是又体面又适合我的。而我,却是绝对受不了整天待在空调房里的安逸生活。“我满心承认常规生活的社会价值,也看到了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我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更为狂放不羁的旅途,我的内心渴望更加惊险的生活。”毛姆说的话放在这儿,恰到好处。我爸经了许多事,却不曾读过这样的书。少了这些渴望,你让年轻的心如何跳动?
有些分歧,总是在所难免,但事实上,我跟我爸是很聊得来的。我敢言,目前这世上我真正能与之推心置腹坦然畅谈的,只有两个,一者是前面提到的老朋友,再者,就是我爸。
我爸长得一副慈眉善目,他老是以笑脸迎人,干活儿也踏实,让人轻易就卸下了防备。我小时候总担心他会在外头受欺负。后来才知道他深谙世事,哪里用得着这些不必要的担心。
他总是偷桃摘李,动辄驮一麻袋的玉米回家。
他熟知做人处事的门道,常用一些不着边儿的话忽悠别人,还能把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无论是怎样的人,流氓,混混,爱吹牛的,脾气火爆的,即使我爸再怎么看不顺眼的人,他也极少用冷眼待人,而那所谓的“极少”,指的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蠢人。
我爸很小的时侯就出远门干活儿了,走遍了大江南北,也见过了不少的江湖骗子,可他没有被骗走过一分钱。有一回他出了武汉火车站,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一小伙子背着手走在我爸前头,不小心“掉”了一百块钱。这些小伎俩被我爸尽收眼底,他冷笑一声,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等我爸再回头时,就见到那小子灰溜溜地转回去,又将那钱捡了回来。
我爸的胆子也贼大。前几年他去了阿尔及利亚, 他说那里的钱好挣,就准备大干一场,给我攒学费。谁知道那儿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而且防御森严,保安都是端着枪守门的。到那儿才没几天,我爸就整天寻思着怎么逃出去。一天夜里,我爸撺掇 一位老乡,爬围墙跑了。他们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拿,俩人通身的钱加起来也凑不足五百。最后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了中国大使馆。他们在馆里闹了一番,把馆长闹来了,馆长得知情况后却也没法,就把我爸他们的老板喊来了,老板问:“你们闹什么?是要多少钱?”我爸说:“多少钱都不要,就是要回国!”老板无奈,只得给他们一人付了一万五的机票费。
我爸到现在还时常跟我嘚瑟,没花什么钱就出了趟国,还看了眼地中海,这开了开眼界也算值了!
我承认,这是他的本事。
越是长大,我爸对我就越是管的少,我要学习他要糊口,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管得那样细致。
上个月我们学校针对高三开了一次家长会,我估算了一下我爸上班的时间,猜想他是去不了了。大家都很羡慕那些家长不去的同学,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我希望我爸来,我希望我爸的对我的成绩有一个基本的了解,我希望他能对我的未来有一个大致的预算,我希望他心里能有一个底儿。
为了争取这最后一点希望,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的答复如我所料,而且他还跟我详细地说明了他为什么没有时间、他怎么怎么忙。但我觉得他越是解释,就越是古怪,我问他:“你不会是在找借口吧?”这么一问,他便心平气和地静下心来同我解释:“放屁,我都这样忙了你还能说是借口?”
家长会那天我们放假,巧的是,我爸也放假,按他的话说,是因为他们工厂里在更新设备。
那一天,我爸一直在我眼前晃悠,我们俩人大眼瞪小眼。后来吃饭了,饭桌上我阴阳怪气地问他:“你不是特忙吗?”
我爸默不作声。
“你忙什么呢?”
我爸依然默不作声。
“爸,我怎么没见你忙啊?”
他扒了口饭,咽了下去,终于沉不住气了:“为什么不去?你看看我,头也秃了,年龄也大了,灰头土脸的,连套体面的衣服都找不出来,我是你爸,去参加家长会不是丢你的脸吗?”
我心里一惊,按照套路不应该是我嫌弃你,不让你参加家长会,然后你知道了,就无比难过伤心撕心裂肺吗?
“可你是我爸啊,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爸啊!谁会嫌你丢人?别人家长不都是这副模样?谁会嫌你丢人?”我有些着急。
我爸笑了笑,这笑里半分欣慰半分惨淡:“社会是残酷的,别人瞧见了你爸这副穷酸样儿,也就会看轻了你。”
后来我也劝过他,他都是一声不吭,不作任何辩驳,最多只是摆摆手,不采取任何行动。
……
该做一个怎样的结尾呢?
我又不会跟我爸直抒胸臆倾诉衷肠,我又不能让我爸足够骄傲、不再理会世人的舌根,我什么都不能保证,什么都不敢确定,我连说谎话叫父亲宽心都不会,父亲的老道,我怎么也学不来。
既然学不来,那就算了吧,那就尽力吧,尽力让父亲为我骄傲。
2017年7月29日凌晨00:47
(两年前的事了,还是心酸,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