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语法书：与房子对话的十二种方式

和雕塑、绘画、音乐等相比，建筑应当是最亲民的艺术形式了。我们生活在家宅中，去博物馆看展，到大剧院听音乐会，时时刻刻都在不同的建筑中进进出出。而与不太在乎自己作品能否被理解的其他艺术家相比，建筑师大概是最「谦卑」的存在，他们仔细琢磨每个人对建筑的感觉，将其作为最重要的考量维度：因为走进一座教堂时，帝王与乞丐的体验感同样重要。

诚然如此，我们却往往未曾扮演好挑剔体验官的角色。或许是因为建筑与我们的距离太近，近到总被忽略，从而退隐到日常背景中。我们会对居住的房子熟视无睹；对古建筑往往只关心历史而忽略其本身；而那些有幸成为地标的现代建筑，往往也只是网红打卡点而已。

那么，我们要如何去判断建筑的好坏，如何去解读一座建筑呢？央视形似「大裤衩」的总部大楼会成为经典吗？东方明珠塔呢？天际线上的摩天大楼，郊区山野中的文艺图书馆，胡同里改造的空间，哪一种是好的建筑设计呢？

两位执业建筑师（同样也是建筑学校资深的教授）：罗伯特·卡特与尤哈尼·帕拉斯玛，在多年研究的基础上，合作写了一本名为《认识建筑》的书。书中选取了建筑的十二个要素作为主题，每个主题中选择了古往今来六座建筑作为案例，与读者探讨解读建筑的不同方式。

于是我们在精挑细选的七十二座建筑中游荡，去观察建筑师们的匠心所在，去感受建筑传递给我们的独特体验。两位大师是旅途中的维吉尔，引导我们去感受万神殿蒙蒙细雨中天地之间的对话，意大利广场上的清晨与夕阳中微妙的光影变化，朗香教堂里混凝土的凝重与轻盈。

「进入」建筑的十二道门

如果把这本书比作一栋建筑，那么作者就选用了十二个关键词作为每个入口的钥匙，任何一把钥匙都可以帮助我们去探访建筑内部。在介绍每一个入口之前，都有一篇精彩的序言，论述这把钥匙与建筑之间的关系。

作者选用了十二个关键词作为主题，来探讨建筑的不同维度。

例如在「居所」这一章节，在阐述作为居所的房屋，与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关系时，论述就极为精妙。它用的语言并不平实，甚至有点学术与拗口。但仔细咀嚼，会发现其中珠玑。

在阐述主题时，作者并未局限于建筑语言本身，他们尽情地引用小说和艺术品中的场景，运用心理学的技法，引千条活水来灌溉建筑语言。例如在解释居所与人类的存在性问题时，作者引用了小说《孤独及所创造的》中父亲的形象：

他的房子只是他那永不安宁、无处停泊的生命中的众多暂留点之一，而这种生活中心的缺乏所导致的后果，就是把他变成了一个永远的局外人，一名他自己生命中的观光客。

这位生活中的局外人，始终像自己生活的旁观者， 却无法真正融入其中。这一气质也外化到他的房子中，他的房子颓然、疏于打理。正如前文所说，我们的房子其实是内心世界的外化，是「第二层皮肤」。

《阿尔勒的卧室》，作者用梵高这幅画来作为建筑「居所」章节的例证，你看到画中的房间时是怎样的体验呢？

我也有这样的体验，刚工作时因为种种原因居无定所，一年内搬家了五次。因此大部分行李都打包在箱子中，不敢随意拆开使用，总觉得好像随时要离开。我的房间始终就像一个临时的客栈，并无生活在其中的归属感。

而当时的生活也是如此，总觉得好像是在预热，总觉得像是在正式工作与生活来临前的前传。然而正是这样的前传，占据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终于确定可以长住，才将行李打开，画挂在墙上，书垒到桌上，启用厨具开始做饭。这个曾经如同临时居所的房子，也渐渐开始有了家的感觉——建筑的状态其实也反映了我们自己的状态。

卧游之书

古人称观山水卷轴为「卧游」，读这本书亦有此感。

介绍建筑的书，最难的大概是如何向读者呈现出建筑的面貌。诚然，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著名建筑的高清图片。但作为三维立体复杂拓扑结构的存在，单薄的照片远远无法传达出建筑的气质，甚至无法表达出建筑设计的精妙之处。那么本书是如何解决这一难题的呢？

平面图上标注着路线，而通过序号也可以找到照片中的场景对应的位置。

为了让讲述者与观众处于同一个时空中，书中采取平面路线图+重点位置照片+文字的方式，在建筑平面图上勾勒出前进路线，在需要停留的地方备注序号，并附上此处的照片，文字讲解部分则与照片呼应。

在三合一的指引下，我们似乎能够在脑海中构建出高耸的教堂与宽阔的广场，在回廊与庭院中徘徊，仔细打量着每一个房间，而耳边则回荡着作者精辟又专业的介绍，提醒我们关注柱子的顶饰、台阶与门窗的呼应，以及头顶上不易觉察的通风设计。

书中提到的七十二座建筑遍布各大洲，或许很少有人能够将它们遍历一遍。但翻着这本书的时候，常常有身临其境之感。我们从二维平面中获得三维空间的体验，书中的图文设计功不可没。

除此之外，对每座建筑的解读，也常常让人击节叹赏。每一座建筑都是杰作之选，那么如何在薄薄几页纸中介绍它们呢？作者克制又审慎，没有陷入到对建筑本身的情感之中，而是冷静地作为旁观者，和我们讲述它们的主题故事。

米南德之家的中庭

例如在古罗马中庭住宅这一章节，面对曾深埋在火山灰下两千年的贵族庭院，本身就有无数故事可以讲述：壁画装饰、马赛克地板、廊柱柱式、主人的身份。但作者坚强地抵住了诱惑，始终围绕着「居所」这一主题，分析这座“米南德之家”营造出的庇护感与围和感，分析它如何利用中庭设计形成独有的家居生活的内在世界。那些外在的装饰与主人的故事，都隐藏在这一最重要的主题叙事之下了。

重新认识身边的建筑

对于我们而言，这本书也有一个小小的遗憾，那就是选择的七十二座建筑中，并没有来自中国的建筑。所以在阅读时，常常想，如果作者走进一座中式传统建筑时，会留下怎样的体验与感触呢？他们的认识建筑十二法则，可以用来解读故宫或是应县木塔吗？

为了检验这本建筑之书遇到斗拱飞檐时会不会水土不服，我试着选择智化寺作为对象，用同样的法则做一点小小的检验。

智化寺平面图

智化寺是明朝大太监王振的家庙，始建于明英宗正统八年（1443年）。王振在英宗朝备受宠幸，因此得以擅权乱政、大兴土木建造府邸。这些府邸不仅豪华奢侈，而且还僭越建制，使用了皇家建筑才有的规制和设计，因此它也是明代官式建筑的珍贵遗存。

① 山门

每一件有意义的建筑作品——不管是小是大，是世俗的还是神圣的——都散发着它自己特有的场所感和权威性。（第十二章：场所）

我们进入智化寺时，映入眼帘的第一座建筑是山门。山门是尘世与神圣空间的分隔点，踏入其中，则代表进入了一个神秘而充满禁忌的世界。

智化寺的山门并不起眼，但在低调背后，其实也暗藏玄机：屋顶上的琉璃瓦本专供皇家使用，代表着等级与无上的威严，垂脊上的脊兽也是皇家建筑规格高低的象征，而拱券门上「敕赐智化寺」则更表明庙主与皇权之间紧密的联系。这些细节都表明：智化寺不仅是一处庄严殊胜的佛教寺院，更是王振本身地位与荣耀的象征。

② 鼓楼

伟大的建筑物不仅是历史遗迹、象征或者隐喻，还应该是展示时间的博物馆。（第二章：时间）

穿过山门，走到第一进院落，我们可以看到钟楼与鼓楼正东西相对，分列在左右。晨钟暮鼓是寺院生活制度的体现，伴随着清晨的钟声与暮间的鼓声，僧人们起床、课诵、休息，周而复始地度过每一天。这样的循环已经重复了五百多年，我们站在钟楼和鼓楼之间，好像也穿梭在历史的长河中，眼见这儿起高楼，眼见这儿人来人往，眼见这儿衰草枯杨，眼见这儿重获新生。

③ 藏殿·转轮藏与藻井

同时，宇宙这个抽象且难以定义的概念，又总是出现在建筑和人文景观中，并一再地被解释。（第一章：空间）

走进第二进院落，左手边的藏殿是必须要参观的地方，这间不大的侧殿中安放着一座珍贵的转轮藏。转轮藏其实就是特别构造的藏经橱，石质须弥座上安放着木质的八面经橱，每面经橱有九排五列抽屉，里面装着佛家经典。信徒们顺时针绕着转轮藏走一圈，相当于将其中的经书都读了一遍。

转轮藏顶部端坐着一尊佛像，佛像头顶则是精美的藻井，藻井中绘制着坛城。坛城是佛教教义中宇宙观的缩影，它四方的外形象征着漂浮在大海之上的四大部洲，而中间则是世界的中心须弥山。试想当信徒们绕着转轮藏前行时，抬头望去，则是慈悲智慧的比卢遮那佛以及神秘圆满的坛城。经书、佛像、坛城，共同为藏殿内空间营造出庄严殊胜的氛围。

④ 地景上的银河SOHO大楼

建筑与自然或人造的地景环境发生对话和对位，这种对话可以采取许多不同的形式。（第十一章：地景）

走在智化寺中，常常可以看到一幅奇妙的景象：不远处的银河SOHO大楼如同一只白色巨兽，匍匐在重重叠叠的飞檐屋顶之间。飞檐屋顶像鸟儿张开双翼一般轻盈灵动，被学者们用诗经中的句子赞叹为「如翚斯飞」，而SOHO大楼则是现代建筑的典范，外墙曲线柔和自由，好像天外来客。

作为新世纪刚刚建成的新秀，SOHO大楼为智化寺营造出特别的地景环境。两座建筑一黑一白，一中一外，一古一今，传统与现代的对撞显得针锋相对又和谐一致。

⑤ 如来殿与万佛阁

一座建筑物的空间结构可以约束或者引发特定的活动，而它的比例和各部分的并置于对位则传递着优雅与美的体验。（第四章：重力）

如来殿与万佛阁是殿阁一体式建筑，也是智化寺中最为特别的佛堂：一楼名为如来殿，供奉着释迦牟尼佛与二胁侍；二楼则供奉着三尊佛像，并称「三身佛」；一二楼四面墙壁上则密布万面小佛龛，每面佛龛中都有一尊小佛像，这也是万佛阁名称的由来。

当我们站在二层佛阁上时，总不免会有点担心：且不说三尊巨大的佛像，仅地上铺着的厚厚青砖，看起来分量就很不轻。那么看似柔弱的木建筑，是如何承担起万钧之力，又是如何保持稳定的呢？

奥秘其实显而易见，我们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外墙和檐柱并非垂直于地面，而是向中间收分，呈现略微倾斜的状态。这种结构可以使得建筑更加牢固，在遇到地震等外力时，也可以进一步分散冲击力量。

这似乎是一个有悖于常识的结论：重力和稳定在倾斜中保持着平衡。

从智化寺的建筑剖析中，我们使用了《认识建筑》中的场所、时间、空间、地景和重力五个主题去阐述，从结果来看，主题分析法对于中国古建筑也行之有效。

如果建筑有自己的语言，那么这本书就相当于是建筑语法书，语法或许有点枯燥和深奥，但掌握之后会发现，原本总被忽视的优秀建筑们，仿佛从平淡背景中挣脱出来，与我们拥抱，给予全新的体验。

学一门新的语言，就会打开新的世界，建筑们讲的话，你想听吗？

（致谢：智化寺照片为「老杨的光圈」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