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皮囊之下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南城南城夏季的夜晚,甬道两旁的老榕树垂满气丝,如茂密的胡须,漫天的星星仿若精灵般坠落墨蓝色的夜空,窗外绿枝上松了劲儿的蝉鸣,楼下不时传来的亲切语调……
方子秋环抱双臂侧身躺在一张旧式双人床上,稍一翻身就会引来“吱呀吱呀”的声响。他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书桌立着的一张老照片,照片里一位笑容明朗已上年纪的女人牵着一位蘑菇头的圆脸小男孩儿。经年已过,小男孩儿已长成青春少年模样,女人的腰背也仿佛秋日成熟的稻穗愈发弯曲。
白日里奔波的疲劳渐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脑海的思绪犹如浮在半空的云烟,看不清,也抓不住,一点一点,消散殆尽。方子秋半夜被渴醒,梦里他在焦急地寻找清泉。许久未尝外婆最拿手的麻辣小龙虾,今晚没忍住地贪嘴了些。
方子秋推开房门,仿佛一条脱了水的鱼儿被活水吸引着。快及楼梯口时猝不及防撞到一个人,幸亏他及时撑住右手边的墙壁,才堪堪没被反弹的力量撞倒在地,而对方却纹丝不动。他虽惊讶,倒也没被吓到。“对不起,不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撞了人的方子秋虽然道了歉,但是气也壮。“你好,我是这家的外孙,我叫方子秋”,他率先自我介绍道。待对方回应间隙,他借着月光打量起对方,对方比他略高一些,背着光的脸庞和今晚的月光一样朦胧,只虚虚看清轮廓。“你好”,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方子秋还在等着他的后续,未料对方却径自绕过他,开门、关门、反锁。方子秋着实怔愣了一瞬,“他不应该介绍下自己的名字,再和我握个手,然后讲几句类似‘请多关照’之类的话吗……”他一边下楼一边咕哝道。
方子秋其实知道他叫什么。下午外婆帮他一起在隔壁收拾房间时,就已告知,隔壁住了一位租客,和他年纪相仿,也许两人可以聊得来。“不过,小凌经常早出晚归,工作很是辛苦的样子”,外婆最后补充道。外婆口中的“小凌”可有一个棱角分明的名字——“凌风”,而方子秋总觉得自己的名字给人一种圆咕隆咚的感觉。
再开学,方子秋就是一名大学生了,他本应待在自己家里。然而,由于他的父母工作繁忙,便对他提出要求,余下的暑假要么待在爷爷奶奶家,要么去投靠外婆。父母美其名曰有个人照顾他,他们会放心些。方子秋心里却不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父母不信任他。父母已经见识到他和同学们刚脱离题海战争的疯劲儿,现在成绩已出志愿已填,尤其怕他再疯过头。
方子秋内心虽不甚情愿,却表示理解,毕竟从小到大,为引起视工作比亲儿子还重要的父母的注意和更多的陪伴,高中之前他确实没少捣鼓出各种幺蛾子。他爸最近一个月都在外市出差,他妈也因为医院的事项忙得团团转,两人的作息完全错开而整天见不到对方。他主动提议去外婆家过暑假,毕竟他小学的前五年时光都是在外婆家里度过的。外公离开后,外婆就一个人,老人就他妈妈一个女儿,他是外婆唯一的外孙,相比于奶奶家的热热闹闹,外婆家就显得清寂许多。过去的时光里,在课业没那么繁重的周末和几乎每年的寒暑假,方子秋都会来陪老人家。
方子秋还是小学生时,外婆家所属的片区还没被划入县城区域,这里是一座静谧的小村庄。春天,他和小伙伴儿们在田间如撒了欢的小狗一样奔跑跳跃;夏天,调皮的男孩子胆大地撸起袖子将手臂伸入洞穴里掏虾,引得旁边女孩们的阵阵惊呼;秋天,一众小鬼们,将村东边的落黄扫成一堆,点火焚叶;冬天,他们也不需要穿厚重的棉袄,仍可以在室外玩得不亦乐乎。
时光更替,春去秋来,当年静谧的小村庄如今变成喧闹县城的一隅。外婆家的小平房也变成了一座带着宽敞院子的两层楼房,被周围渐渐拔地而起的林立高楼环绕着。小学、初中、高中,他都在本市,甚至大学,他的第一志愿也填在本市的学校,他喜欢这座充满绿意的城市。二层靠里的房间各处都有自己生活过的痕迹,门背面张贴的篮球巨星海报、墙角挂着的旧吉他、窗边简易木质书架上的漫画书、抽屉里记录少年流水账的日记本、老旧书桌上幼稚的刻痕……
自第一天半夜走廊里的匆匆一撞后,方子秋好几天没再碰到凌风。原是两人的作息刚好错开,方子秋像只夜猫子,夜晚精力旺盛,白天懒懒恹恹。因此,当凌风夜晚回来时他可能正与同学们在游戏世界大战正酣,白天出门时,他正在白日梦里酣睡如猪。
误会这种颠倒黑白的日子持续了五天,终于在外婆不间断的甜蜜唠叨下,他也咂摸出高考前梦想的这种神仙日子过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便决定约出一位儿时伙伴。两人早该见面,只是这位伙伴刚和爸妈在外地游玩儿回来。由于父母的职业性质,他们一家鲜有这种出游时光,小时候的他在心里甚是羡慕,从前对父母的怨怼也全部转换成青春期的幼稚叛逆。
两人约在距离外婆家三条街区外的扬帆烧烤店。南城夏季的黄金宵夜时刻未到,店内外已座无虚席,没有抢到座位的只能选择打包。“天王,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天王是李靖的外号,小孩子间的玩笑,却喊了很多年,“剩余的暑假我都会在这里度过,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记得叫上哥们儿啊”,方子秋笑着说道。坐在对面的李靖拍拍胸脯仗义道:“放心,秋哥,包在我身上。”
委婉点儿说,小时候的方子秋就表现出一种大家长风范,直接来讲,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方子秋很护犊子,只要在“己方阵营”里,他都很照顾,所以当时不管年龄比自己小还是大一点的,都笑称自己一声“秋哥”。自从他小学五年级转学后,也就和李靖一直保持着联络。一番热火朝天的交谈后,两人均惊觉时光易逝,众多人、事、物也早已换了面貌。
烧烤配啤酒,这顿饭的时间有些长,结束后,两人均面红耳赤。裹着闷挟着潮的夏季晚风一吹,两人喝下去的酒精很是上头。方子秋喝酒特别容易上脸,酒量却不差,此刻除微微晕眩外并无多余不适。他皮肤白,从覆着碎发的额前一路飘红至敞开衣领的胸膛,甚是唬人,正因为如此,高考结束后的班级聚会里他才免被同学们疯狂地劝酒。
他步伐稍显不稳地走至店内前台付账时,总觉得靠近店门口的桌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但很快撤去。他返回时,注意到那边的桌区坐着三位男人。背对着他的一位,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覆满刺青,蟠龙踞虎,肌肉虬结的手臂堪比他的小腿,另外一位,宽松衣领覆着的后颈露出一半嫣红的玫瑰花刺青,方子秋脑海里立马蹦出“血色玫瑰”这四个字,参差如刺的字体泛着红光滴着血。第三位男人,也许尚且不能称之为男人,那张深色的脸庞,稚嫩、青涩,这张脸分明属于少年。突然间,少年的脸一扭,与方子秋的视线隔着桌椅过道撞了个正着。方子秋分明看到少年眼下靠近颧骨处一条细长足有五厘米的疤痕。然而,少年看向他的眼神冷静、凛冽。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少年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与年纪相符的澄澈明净,倒如两点浓至化不开的墨,掺着黑色的愁郁,杂着灰色的茫然,还有他也形容不上来的其他东西。当注意到背对着他的两人有转身的趋势时,方子秋立马收回目光,转而茫然地望向夜空,他不知道还有谁能像他这样,故作清白。
和李靖在路口分别,路灯,榕树,电线杆,他的影子,在一片昏黄里拉长,他决定散步回家。途中,方子秋一直在心里猜测着三人的职业,从香港经典帮派电影里手持铁棍砍刀的古惑仔,到嘴边叼着劣质烟在街头巷尾寻衅滋事的小混混,再到清晨菜市场和傍晚夜市上手持匕首收取保护费的黑帮小弟……反正他丁点儿没往正经处想,越想越担心独居的年老外婆。
外婆为他留着院子里的灯,暖黄的灯光映衬着院内外婆精心栽种的各类花草植物,倒别有一番风味。夏风阵阵袭来,鼻尖萦绕着白花的芬芳和绿叶的清新,将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也顺便涤荡了干净。
方子秋刚准备拉灯,身后“咔哒”一声,大门被推开。看清来人后,方子秋拉灯的手僵硬了半分钟,竟是方才烧烤店的少年!相较于方子秋的怔愣与惊讶,少年显得从容许多,经过方子秋时少年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径直上楼,掏钥匙,开房门,而后消失在紧闭的门后,和初见时如出一撤。
方子秋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隔壁的租客——凌风。也许对方在烧烤店就认出了他,所以当时对方确有盯过他是吗?凌风,人如其名,恰如一阵凌厉的寒风,身材瘦而不弱,从他结实的小臂可以看出,黑色的寸头,面部轮廓线条分明,薄唇,鼻梁挺直,眼神凌厉,剑眉,连眼下的疤痕都好似闪着锋利的冷光。
“咚咚咚”,方子秋拉灯后急切地跑上楼。站在少年的门前,方子秋天人交战了五分钟,抬手,“扣扣扣”,咦,人呢,“扣扣扣”,这不理人是怎么回事儿?当方子秋抬手准备敲第三次时,房门打开,少年已换上一件干净的白T恤和灰色的宽松短裤,柔和了不少他带给人的锐利之感。有事吗,少年并未开口,但方子秋觉得他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凌风是吧”,方子秋刻意加大声音,显得更有气势,“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你是我外婆的租客,我们也算半个熟人,我可以问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吗,工作地点在哪儿呢?”
少年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方子秋分明感到周遭的空气冷了几分,清冽的声音响起:“我是租你外婆家的房子,但没必要向你汇报这些,方子秋”。“砰”的一声,隔绝的不仅是两人的物理距离,更是心理距离,他可能休想再从少年这里打听到任何相关消息。
方子秋吃了闭门羹,脑海里不断回想着隔壁少年冷得发寒的嗓音,他辗转半宿,堪堪凌晨才入睡。
翌日午饭时,方子秋试探着向外婆打听:“外婆,你知道凌风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不知道啊,我是房东,又不是查户口的,只要他人爱干净,爱护房间,按时交房租就行。”外婆瞥了眼对面的外孙,“当时签合同时,如果他不遵守这几条基本规定,我们就中止合同。他在这儿已经住了三个月,各项表现均非常良好。”
“外婆,哎,你不知道,你……”方子秋想说,你不知道我那天撞见他和什么人一起,你可能引狼入室,会有危险,怕老人家担心,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你看见他眼下的那处疤痕了吗?”
“看见了啊,怎么了,哪个小男孩儿从小不皮得上天,你屁股蛋儿上还有好长一个疤痕呢”,外婆想起疤痕的原因,不禁又想到方子秋在狗都嫌弃的年纪里干出的那些混不吝的事情,当然现在也是个混不吝,外婆斜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
“外婆,能不能不要提这件事儿了,从小到大您都提了八百遍”,方子秋小声央求道。
“小凌是个不错的孩子。自从他来后,没少帮我忙。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平常换灯泡啊,擦洗高处的玻璃啊,很多我不方便的家务,人家都会主动帮忙”,外婆瞥了眼方子秋,继而道,“你小子脑袋瓜里装的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马上就是一名大学生了,哪来那么多狭隘的刻板形象”。
方子秋被外婆教育得无言以对,想到少年对外婆的帮助,外婆对少年的评价,可能确是他狭隘了,也许还有些关心则乱的因素掺杂其中。如果,少年没和另外两位一起,他可能不会想太多,反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有环境对人的影响……
肠胃炎三天后的深夜,睡梦中的方子秋突然感到一阵腹痛。从床上爬起来,他隐约能猜到是这几天和李靖一起胡吃海塞的结果。他打算去楼下客厅的药箱找点儿肠胃药。然而,他低估了病情发展的态势。他刚走到隔壁房门口,伴随着腹部一阵痉挛的剧痛后是袭遍全身的虚软和晕眩,他身子一歪,就撞上隔壁的房门。
腹部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方子秋歪着身子,捂着肚子,额上、后背阵阵虚汗。他刚想起身,房门开了,他仰头看着站在门前背光的少年,恍若天使降临一般。他伸出因疼痛颤抖的左手,拽了拽少年长及脚腕的裤脚,声音虚弱地祈求:“凌风,我吃坏肚子了,扶我去楼下找点儿药”,想到他上次对人的态度,又加上一句,“麻烦你了”。话毕,便脱力般地歪在少年脚边。少年很快反应过来,两手穿过方子秋的腋下将人提起来,然后从身后顺势转至身旁,抽出一只胳膊揽住方子秋的肩膀,将人扶下楼。
门灯下,方子秋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许是猜到吃药作用并不是很大,少年决定送医。这个时间点很难打到车,被架着的方子秋身子阵阵发软,眼前阵阵发黑,腹部阵阵剧痛。少年掏出手机,“嗯,租房处,有一位紧急病人”,语言简洁,语气依旧清冷,倒也符合少年一贯的行事作风。
这几天,方子秋也不是没碰到凌风,碰面时两人虽相顾无言,但他却总是给人脸色。这会子全身力量都压在人身上的方子秋,感到一阵心虚和躁得慌。不一会儿,一辆面包车急刹在他们面前,方子秋被少年安置在后座,上半身躺在座椅上。少年和来人一起坐在前座,方子秋注意到那人后颈的玫瑰,但他再也无瑕顾忌,腹部的疼痛犹如公路上疾驰的车辆一阵一阵呼啸着袭来,他额上的汗珠一滴滴地落在座椅上,他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发出痛呼,少年人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自尊心和胜负欲。
玫瑰哥将他和凌风送来医院后就离开了。是急性肠胃炎,方子秋输上液后,便躺下了,方才的痛苦似乎抽走了他浑身的力量,疲劳虚弱,很快便进入梦乡。他以为这期间凌风会离开,没想到待他输完两袋药液护士拔完针后叫醒他时,少年仍在旁边,眼底一片青黑,是熬太多夜的缘故,方子秋自觉打扰到凌风的休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回来时,凌风一路闭着眼睛,方子秋自然不好打扰人休息。“凌风,谢谢你及时送我去医院,还要谢谢载我们去医院的大哥”,方子秋站在少年的门前,一脸真诚,犹豫片刻后,他又补上一句,“那天的事情,抱歉,我不该冒犯你的隐私。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你也一定不要跟我客气!”面前少年的嘴角扯出一丝疲倦的笑容,这个笑让方子秋觉得人家根本没把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让他也释然不少。
方子秋补觉至上午十点,一醒来他便将昨晚突发急性肠胃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知于外婆。除却昨晚,算上之前的帮助,外婆当下决定要做顿美味对凌风以示感谢,以往都被凌风拒绝,这次她不打算放过热心小凌。
中午十二点,方子秋终于等到楼上的人出门。他等在楼下楼梯口,满眼感激地盯着凌风:“凌风,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外婆做了大一桌菜”。没等对方开口,方子秋便喊道:“外婆,最后一个菜好了吗,凌风起来了!”半点儿也看不出昨日的虚弱。“小凌”,外婆和蔼的声音透着笑意,“来吃饭,谢谢你昨天大半夜送小秋去医院,还有之前的帮忙”,似乎是怕对方拒绝,又加上一句,“小凌,小秋的病情不允许他食用辛辣油腻,所以这些菜都是为你准备的,天气热,家里冰箱也放不下这么多东西。”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方子秋在一旁喝粥,听着外婆和凌风之间偶有的几句对话。方子秋觉得他确是被之前的偏见蒙蔽了双眼。仔细想来,凌风此人,经常对年迈的房东伸出援手,房间干净整洁,关键时刻不计前嫌地救他于水火之中,而且刚刚的对话间他也发现凌风很是尊敬自己的外婆,除了话少外,方子秋还没发现凌风的其他缺点。此外,玫瑰哥半夜开车送他去医院,也让他在心里对这三人有了不少改观,刻板印象在动摇。
方子秋以他看武侠小说的经验认为,凌风一定有他不愿意透露的原因。至于背后究竟是何种隐情,方子秋想当然地认为当两人关系变好,成为好哥们儿时,这些均会自然而然浮出水面,反正暑期还长,他自认为很会与人打交道,前面的翻车纯属偶然事件。
友情自那日后,方子秋铁了心要和凌风搞好关系。于是,他只要在家里碰见便要去扰人一番。一会儿借口隔壁房间的空调更凉快,去蹭半小时;一会儿搬出外婆让他感谢前日的水管修理,端来一盘冰镇水果;一会儿故意把手机落在隔壁,进进出出地寻找;一会儿要给凌风推荐电影、送去书籍……
凌风的话依旧很少,方子秋并不在意,人与人的交往便是由琐碎之事开始的。另外,人心都是血肉构筑之物,没人会拒绝一位热情的朋友。没出一周,方子秋慢慢发觉,两人也能互怼几句。昨日外婆让他们帮助院内花草重新布局,三人间气氛融洽。
一日中午,方子秋在走廊碰见凌风,“凌风,我想请上次载我们去医院的大哥吃饭,顺便也叫上另一位大哥”,停顿一瞬后,“知恩不报,我心难安。晚上七点钟,扬帆烧烤店不见不散!”生怕对方拒绝似的,他讲完话后便一股脑儿地跑下楼,像只溜边奔跑的猫儿。相处之间,他发现凌风很容易被“道德绑架”,便屡试不爽。
晚上六点半,方子秋已坐在烧烤店内靠近空调的桌侧。菜已点好,海鲜、禽肉、蔬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快到七点时,他站在门口张望,远远看见熟悉的人影,张开双手挥舞着,“凌风,这边儿!”四人落座后,身旁的凌风向他介绍对面的两人,“这位是王宽,你叫他宽哥,这位是周云,叫云哥就行”,简单至极的介绍。“宽哥,那天谢谢你大半夜的江湖救急”,方子秋盯着对面两人眼睛,心道,玫瑰哥是宽哥,龙虎哥是云哥,在没确切地知晓两人名字前,他一直在心里这样称呼人家,“我叫方子秋,宽哥、云哥,你们叫我小方就行,凌风的房东是我外婆。”
菜品很快上齐,凌风的话依旧很少,只偶尔附和两句。他和另外两人倒聊得热火朝天,他想象里的玫瑰哥,按照武侠小说的人设来,该是一位人狠话不多的暗卫,可现实里的宽哥性情温和,兴致勃勃地询问他在学校里的各类趣事儿;他以为的龙虎哥,是一位有武功高强的豪士,可他面前的云哥,细致体贴,饭间不停地为他们夹菜、倒饮料、递纸巾……如果说人物的弧光能够可视的话,方子秋觉得他面前两人的弧光可以照亮一间五十平米的黑暗房间。方子秋很有眼色地没向之前那样瞎打听,可持续发展的道理他自然是懂得的。
喝了不少饮料,方子秋胀意满满,急需放水。他上完厕所出来时,便听到三人间如下的对话,虽然被刻意地压低嗓音,但还是被方子秋敏锐的听觉捕捉到。
凌风:“明晚具体几点。”
宽哥:“为避免走漏风声,老张说明天前会通知我们。”
云哥:“需要带东西吗?”
……
凌风最先发现他已回来,使了个眼色后,对面两人便噤了声,开始掰扯其他话题。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的心思貌似都不在此。三人间的对话内容极其隐秘,然而方子秋却从他们对话的语气和严肃的表情里觉察出事情并不简单,他脑海里一直在思索着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虽然他们非亲非故,但今晚这一顿饭后,他没办法做到当作不知情,不管不顾,何况其中两人都对他有恩。另外三人则一直在思考怎么样能够多方完美配合,提高行动成功率……
夜晚,方子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揣摩着劝说的言辞,脑海里闪着各种念头:要不把凌风锁在家里,不让他们汇合来破坏行动?或者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束缚他们暂时的人身自由?或者让外婆装病,自己装病可能不合适了……最后,准大学生方子秋甚至开始跑偏,希冀自己会隐身,会变形,这样就可以偷偷地跟踪他们,然后关键时刻助他们一臂之力,或者让他们悬崖勒马……
变形第二天早上,方子秋是被热醒的,似是浑身裹着层毛毯,燥得不行,尤其是鼻端,呼进呼出的热气尤其被敏锐地感知。难道空调坏了,方子秋心道,眼睛还没睁开便要去蹬身上的夏凉被。
咦,怎么回事儿,自己的双腿怎么这么无力,并且好像…短了很多!方子秋惊恐地睁开双眼,目击所及之物他好像只能辨出蓝色和绿色,其余均是一片让人辨不清的灰蒙蒙。此外,他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他双眼的视觉范围显著增宽,以往平躺时,与床平行放置的书桌上的东西他是看不清的,只能瞥个边儿掠个影儿,现在他却清楚地看到方方正正的相框。
“到底发生了什么”,方子秋没听到自己的声音,耳边却响起几声“喵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确信喵喵声是从自己的嗓子里发出的。他在心里大叫一声,卧槽,昨晚的心愿成真了,他真的变形了!
他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迅速蹿到浴室,跃上洗手池,自己的身体是如此轻盈,动作如此敏捷。当看清镜子里那张毛绒绒的脸时,他彻底地感受到一种魔幻现实主义。他真的变成了一只猫,貌似还是一只花猫,他分不清身体的花色,却能识得清深浅,貌似他昨晚入睡前身上穿的是一件花色睡衣。他此刻作为一只猫的身材不胖不瘦,倒也很符合他本人的体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透着懵懂,和他在各种萌宠视频里见到的如出一撤,一张大脸盘子,小巧的鼻头,嘴边两撮长长的胡须。他对着镜子作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好嘛,没有一丁点儿威胁性。
拥有这样一副小巧、轻便的身体再去做一些跟踪暗访的事情可就容易多了,他趴在床尾的地板上,小脑瓜疯狂地转动,“喵喵~(嗯,就这么办!)”
他跳上书架,再跃到窗台上,还好,他为了透气,并未将窗户关严实,他用两只小肉爪笨拙地将窗缝拉大。穿过窗缝后,他站在窗户中间,飞身一跃,便落在窗边一棵榕树斜伸出来的枝干上,“喵(好险)!”,他顺着斜枝爬至主干,再顺着主干落地。此刻,如果旁边有别的猫在场,肯定会注意到,一只成熟的猫一般会头部朝下飞快地爬行落地,而这只花猫头朝上,动作生疏地抱着树干慢腾腾地往下爬,显然不是一只成熟的猫。然而,落地的方子秋内心激动不已,俨然觉得自己是一位武功高强的江湖义气少年,哦不,一只功夫花猫,“喵喵~(我真厉害!)”
他凭着那日的记忆朝着目的地,即宽哥和云哥的住处走去。那日烧烤店请完客后,凌风由于要去两位大哥的住处取东西,他便跟着去了,然后两人又被宽哥送回外婆家。方子秋直觉,他们三人肯定会先来这里汇合,即使不来这里汇合,肯定也会在面包车里汇合,他只需在车里守株待兔即可。
实际上,两位大哥的住处离烧烤店也就两个街区的距离,方子秋却觉得自己花了原本的三倍时间不止。一方面,他发觉以前的自己能看清六七十米以内距离的东西,而变成猫的自己只能看清六七米以内的路牌,此外视界里的很多事物变了颜色,让他怪不习惯却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尤其当他经过一些小巷子时,他不仅会受到皮孩子们的追赶和捉弄,还会引起其他猫儿啊狗儿啊的“注意”,“哪里来的外来猫”,“我好像没见过他啊”,“我们的粮食本就不够分”……他分明听懂了四周的纷纷议论,大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围困感。每每这时,他便不得不加快步伐,导致总是走错路。如此以上这般,便耽误不少时间。
无论如何,最终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包车和二楼窗台上熟悉的盆栽,上次他看见云哥给盆栽浇水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猛虎细嗅蔷薇”这句话,果然,起初不受他待见的皮囊之下惊喜连连。
车门紧锁,车窗紧闭,于是方子秋准备伺机而动。他拖着一副早已饥饿交迫的猫身,来到一处树荫下,先歇会儿吧,一会儿再去觅食,心里这样想着,便也闭上了双眼。
没一会儿,耳边响起一道小女孩儿的清脆声音,“哇哦,好可爱的小花猫。”“喵喵~(哇,好可爱的小姑娘)”,“小花猫,你等会儿”,小女孩儿留下这句话便暂时离开了。许是小女孩儿发现他无精打采,猫肚瘪瘪,回来时便带着水和猫粮赶来身边。“喵喵喵(真是天助我也)”。在小女孩儿的投喂下,方子秋很快水足饭饱,这个猫粮有点儿美味啊。
小女孩儿好像掌握了训猫秘笈,先是给自己抓痒痒,然后又被挠下巴,听着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呼噜”声,方子秋觉得他变成花猫后的世界过于魔幻。本想当一只傲娇花猫,罢辽,人家又给吃又给喝还给按摩,就陪她玩会儿吧!幸亏,在他耐心耗尽之前,小女孩儿离开了。方子秋早在他表弟表妹那里就体会到,陪玩儿什么的,可太累了!如果家里的宠物愿意陪你玩儿,可就好好珍惜吧,方子秋心想。
机会终于来了,云哥要出门,当他打开车门后好像又忘记什么东西没拿,方子秋便趁这个空当,溜到后座的座椅下,蜷好尾巴,藏好身体,刚才陪玩儿的疲劳也渐渐席卷而来。
方子秋虽然变成了猫,但睡眠时间却没变短,待他醒来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打开了后备箱。“云哥,这是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是宽哥的声音。“中午出去买饭的时候”,云哥答道。“有备无患”,少年的声音……
方子秋大气儿不敢出,怕被发现。他听着对话,越听越慌,头皮发麻,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绑架、团伙作案……
面包车很快启动,约莫过了半小时,车子慢慢熄火,趁着车门打开,他一下子蹿了出去,迅速躲到角落,瞥了一眼后便没人对一只花猫产生兴趣。
方子秋悄悄地跟在三人身后,噢,原来云哥准备的东西是棒球棍啊!他们停在巷子深处的一间小平房前。他在车里时就发现自己的夜视能力变得很厉害。小平房前面除了一道破旧的木门外,没有任何可以进去的地方。方子秋绕到屋后,果然有一扇窗户,窗子不高,他借助旁边的树木很快爬至窗户。窗户连窗框都没有,显然经年未曾住人。房间四周散落着破败的家具,房内有五人,长相斯文,打扮得体,围在几张学校破旧书桌拼成的中央大桌前,正商议着什么,他们连灯都没开,只点着一支昏黄的红蜡烛,透着烛光,五人大汗淋漓,许是他动作轻巧,许是五人过于投入,并未有人发现他这只不速之猫。
突然,房门被踹开,一人迅速吹灭蜡烛后欠身钻入桌底,其余四人立即作鸟兽状散开,均躲藏到可以隐身的家具角落。
“别躲了,半个月来终于等到你们几人聚齐,老子这回儿非得把你们一窝端儿了。”云哥此刻周身的气势这才与他心中龙虎哥的霸道形象有几分匹配。
“东躲西藏,只在夜晚出没,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让人讨厌。”宽哥此刻的语气像极了武侠小说里腹黑的角色。
“你们害得那么多家庭支离破碎,你们以为躲得了一时,能躲得了一世吗?”少年寒冰般的语气。
忽然,角落里的一人小声道:“说不定他们已经报警,与其跟他们耗着,我们何不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只有三人,等会儿警察来了,我们真就跑不掉了……”
说话的这会儿时间已足够双方适应黑暗,透过窗户的月光,双方很快打作一团。虽然凌风他们人少,但抓腕扫肘、折腰锁喉、侧身回踢、挡臂踹膝等进攻防守的动作均有章有法,反观对方,虽然使出各种阴招儿损招儿,但由于总不得其法,渐渐有落下风之势。
方子秋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他们三人的行动关乎着什么,但为什么……
没等他作更多思考,他突然注意到,桌底的一人已经钻出来,从腰间掏出一只闪着寒光的匕首,朝着云哥的后背袭去。“喵(小心)”,他从窗上一跃而起,落在地板上后又跳上桌子,一个飞身,跳到那人的手上,伸出了利爪,留下了血印,打落了匕首,猫来抓老鼠了,他心道。
他身形轻巧,动作敏捷,极易躲藏,几乎不会受到主动攻击,反之,此刻化身为猫的他夜间动态视力超群,往往在对方出招之前便已看透其动势,今晚他是一只攻击力满满的小花猫,等着接招儿吧,他在心底咆哮着。
当他注意到敌方一位瘦弱青年,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根嵌满钉子的木条,准备正面袭击凌风时,他脑子里想的是少年脸上的疤痕本就够引人有失偏颇地遐想了,不能再被这些阴沟老鼠拖累,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跃而起,朝着青年的手指张开大嘴,yes,他紧紧地咬住了青年的手掌,木条落地,伴随着青年的尖叫痛呼,方子秋感到嘴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被咬住的青年很快反应过来,用另一只手把他猛地拽开,方子秋被狠狠地摔落在地,眼冒金星,浑身似要散架一般。好在凌风及时出手,方子秋才没遭到二次伤害。
方子秋一个翻滚,躲到角落里,一边调整体力,一边伺机而动。忽然,宽哥被敌方一位壮硕青年从后方勒住了脖子,云哥和凌风此时均分身乏术。方子秋着急地团团转,“喵(不管了)”,方子秋顺着宽哥的身体爬至敌方手臂处,然而,任他撕咬抓挠,对方铁了心地不松手,“喵(这是你逼我的)”,生死关头,还管什么打人不打脸,破相不破相,他又一次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朝敌方的脸颊肉撕咬下去。“喵(好疼)!”,不出意外,他又被狠狠地摔到地上,不过,宽哥自由了!
“警察,都别动”,一道强光照亮整个房间。方子秋虚弱地趴在地上,看着身穿制服的警察进进出出,五位密谋青年被带上手铐,三位朋友被检查伤口……他被云哥从地上抱起之后又被转交给一位警察姐姐。
在车里时,他舒服地依偎在警察姐姐的怀里,细数自己的战果:撕了一张脸,咬了两只手,解了三次围,“喵~(战功满满,威风凛凛,猫生荣耀)”,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颅内小剧场而已。
圆满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警局里的姐姐薅秃头之前,三人终于处理好伤口回来,他们均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姐姐离开后,他便被安置在座椅上,他有点儿累到了,趴着一动不动。与此同时,三人和一位老警察的一番长达一小时的对话,自然全被他听了进去。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三人是在服刑期间认识的,前段时间在一宗老人保健品诈骗案里担当警察的线人。那天他们和警察的计划已经筹谋得当。虽然这次抓获的五人只是背后庞大组织的底层人员,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口。
三人虽然入过狱,却非穷凶极恶之人,这也是他们出狱后,老警察选择他们作为线人的缘由。
云哥在被生计所迫的日子时,加入过本地帮派,之后帮派出事,被推出去当了替罪羊。宽哥本来和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结果在一次事故里,唯一的亲人丧生,自己反被诬告入狱。凌风从小无父无母,虽在孤儿院长大,但本性善良仗义,高二时为保护同在孤儿院的一位妹妹,失手造成对方重伤,不幸入狱。
三人在两年的刑期间结成忘年好友,出狱后不到一个月,被老警察找到,老警察承诺他们,这桩案子若能成功,他便会帮助三人在本地做一份小买卖,让他们回归正常的普通人生活。诱惑之大,让人难以拒绝。
方子秋心道,原来误会这么大。凌风的冷漠寡言,宽哥云哥的纹身也不过是自己的保护色而已。他忽然想到,晋代的左思,当时世人公认的丑男作家,其作品却风靡一时,造成洛阳纸贵,丑陋的皮囊之下是一颗高贵的,才华横溢的灵魂。如他,世人虽已见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但何时能够摒弃刻板印象、爱给人贴标签和以貌取人的弊病呢?
最终,他被看起来最可能会养宠物的凌风带了回来,一下车,他便蹿个没影儿。凌风也没寻他,许是觉得他是一只附近的家猫。
当夜深人静时,他沿着早上出门的路线溜回了家。趴在床尾,他虔诚地祈祷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才受不住困意歪了过去。
“小秋、小秋,这孩子昨天一日没影儿”,第二天他被门外的外婆喊醒,还好他前段时间有过夜不归宿的经历,外婆才没太担忧。
他内心忐忑地张口,“外婆,我在房间呢”,终于不是喵喵喵,方子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尾摔了下去,浑身疼痛。他掀开身上的花睡衣,这才发现自己的膝盖,大腿、腰背侧都是淤青,昨晚的热血场面历历在目。
中午出门看见凌风时,他大有一种深藏功与名的满足感。后来,四人又一起吃了好几顿饭,三人也顺利地开了一家烧烤店,老警察也为他们介绍了不少客源。
在暑假开学前,他完成了好几件事情,回家给忙碌的妈妈做了好两顿晚饭,都快被她妈怀疑的眼神看笑了,返回时装了满满一行李箱的高中教材和教辅资料,塞给凌风,他和云哥宽哥好说歹说终于让凌风回归学校,他又去爷爷奶奶家住了两天,小表弟小表妹依然皮得没边儿,开学前的夜晚给爸爸主动打了视频电话,让他放心……
人的一生中终会遇到很多让自己成长的契机,但谁能否认这次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契机带来的现实意义呢?
……
一年很快过去了,凌风考上了本市另一所大学的法学院。四人坐在已经焕然一新的烧烤店内,言笑晏晏,相聚甚欢。
方子秋心道,流氓不一定纹身,纹身的不一定是流氓,可能是爱养花儿的细心壮汉,路上遇到的小猫可能昨夜还是一位爱做武侠梦的热血中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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